第181章 倾诉衷肠
他见过白商枝的很多样子。
有他幼年丧母时她在皇宫误入海棠繁枝深处的样子,有大婚之日她在龙凤花烛下怔愣于他容貌的样子,亦或是她满身鲜血淋漓抱着晔浔的尸首痛哭的样子。
她好似迎风绽放的百色海棠,一颦一笑皆在他生命的画卷中留下鲜活的痕迹。
但他从未见过她这般,撕去她层层叠叠的伪装与保护,哀怨与痛楚交织于几乎摇摇欲坠的自尊下,声嘶力竭几近哽咽质问他真心的样子。
白商枝深深喘着气,连日的压抑与不安让此刻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她用尽全力撑着单薄的身子,泪珠顺着两靥而落,被清泪浸湿的发丝紧沉在她额间。
“我没有。”
他声音低沉沙哑,匿着一股无奈的哀伤。
白商枝微微抬眸,他颀长的身影在昏暗烛光下已然变得模糊不清。
“商枝,我没有。”
白商枝淡淡勾唇一笑,豆大般的泪水从她玉琢的脸上滚落。她但笑不语,嘲讽的声音在她的心中响起。
容衍的指尖落了几滴鲜血,砸在光滑的青石板上。
他看着她发红的眼圈,心如针扎。
“商枝,我承认我从来不是个好人。我自幼丧母,见过这世间最虚假险恶的一面。利用人心,机关算尽,我于污浊之地中挣扎前行。”
“当我知道母后竟然是被父亲所杀时,我所有的纯真愉悦便全然消逝。但凡我露出一分长处,后宫之人巴不得将我生吞活剥。”
“我人生的画卷本应该永远晦暗下去,可你出现了。”
他步履沉重,缓缓走到她床前。
“那时我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每日会从仅有的两个时辰的睡梦中猛然惊醒。我袖中长日放着验毒的银针,从未在草原上肆意地奔跑过,从未吃过任何京中时兴的糕点,从未在阳光下放声大笑过。”
他阖上眼,眸中似有水雾氤氲:“可这些,你都拥有过。”
“我每日最期待的事就是读信。我在空旷寂静的宫殿里摩挲着那些冰冷的文字,脑海里浮现的是一幅幅关于你的画卷。我似乎能从那些信里听到你银铃般的笑声,闻到初春你身上散发的玉兰花香。”
“你最喜爱的花是海棠,我自己偷偷打了一个海棠金锁给你,可最后被你的庶妹拿走了。你最喜欢吃东大街的冰糖葫芦,我叫人偷偷放在你院里的角门处,可也被你母亲叫人扔了。你最爱的颜色是霁蓝,大婚之前我将你阁中的瓷盏都换成了霁蓝色。可你小心防备,最后也只用了自己带的茶具。”
容衍赫然抬眸,眼中的水光带着无言的哀伤:“如今我登上皇位,万人之上。我每日在龙椅上看着高呼万岁的人们对我俯首称臣,可我一点也不开心。”
“商枝,你知道吗?父母在,尚有来处。父母走,只剩归途。”
“那我的母亲呢?容衍,我的母亲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你难道要我曲意谄媚,在这里与你诉衷情肠吗?!”
白商枝终是忍不住哭喊出来,她用尽最后一分力气后重重落在床榻之上。
容衍脸色大变,他踉跄着疾步冲上前紧紧抱住她孱弱单薄的身子。
白商枝哭着极力想从他怀里挣脱,发现徒劳无功后只能捏着拳头捶在他胸口。
“你放我走…你放我走…我不做皇后,也不做昭仪。你放我走!我去找母亲,我去救她!!”
“商枝!她没事!你母亲没事!我把她从彦嘉手里救出来了,她很好,郎中说没有受伤,她安然无恙。”
容衍强忍住痛意,安抚道。
白商枝手上的动作忽而顿住,怔怔地望着容衍,泪珠盈睫。
“你骗我。”
容衍不忍地蹙起眉头:“我没有骗你,商枝。我亲眼看着他们把你母亲送回了太傅府,吩咐你父亲好生照顾她我才离开。我没有骗你。”
他腕间的纱布被鲜血浸染,刺骨的疼痛让他深深喘着气。
白商枝淡淡的声音没有起伏:“你为了留下我,就会骗我。”
容衍抱住她的手更紧了些:“你母亲左手戴的是玲珑叮当镯,右手腕间是一根红绳。”
白商枝如古墓枯井的双眸终于有了情绪,她喃喃道:“对…是对的…她向来戴的都是这个…”
“是我对不起你。商枝,是我对不起你…”
容衍俯下身,吻上她泪迹斑斑的脸颊,带着无限的爱怜与疼惜。
他的吻炽热赤诚,白商枝却心如死灰。
“你别碰我…我嫌脏…”
容衍的动作陡然顿住,他的目光紧紧攫住她,眼底好似有万重波涛翻涌。
白商枝被他的眼神看得十分不自在,撇过头去不再言语。
容衍没有说话,抱着白商枝的手慢慢松开,将她轻放在玉枕之上,又为她轻轻盖上锦色绒被。
做完这一切后,他缓缓起身,静静凝视着床榻上不再看他的白商枝。
殿内寂静,燃烧正旺的灯芯突然炸了几下,在无声的殿中格外清晰。
终于,他转身离去。
白商枝听到他抬步的声音,鼻头一酸,倏尔坐起身,对着那个颀长的背影哑声道:“我不要你施舍的帝王之爱,我也不要比别的女人多一点点的爱。我要的是全心全意的爱,无关帝王的利弊权衡,无关君臣的进退试探。这些你都给不了,所以我们都放过彼此,就是最好的结局。”
黑暗中,暖帘旁的身影静然而立,长袍垂下,掩住汩汩流血的手腕。
他默了良久。
白商枝已不再希冀他会有什么反应,掀开锦被正欲侧身躺下。
她耳畔只传来迅疾的脚步声,随后眼前一黑,就被容衍倾覆压在身下。
她有些怔愣地仰视着容衍,眼波流转,脸上的还未干涸的泪迹莹润如珠。
“你不是想要全心全意的爱吗?我现在就给你。”
他低沉沙哑的声音如石子抛入湖面,激起层层涟漪。话音未落,他便倾身覆上她的唇。
他吻得急切而炙热,滚烫得几乎要将她融化。
“唔…容衍…”
怔怔出神的白商枝反应过来,伸手欲推开他的禁锢,可他如山般纹丝不动,挣扎之间她苍白的脸竟然浮上几分潮红之色。
他从她的红唇上移开,伏在她耳边喘着粗气,眼眶微红:“我以容家江山发誓,此生只碰过你一个女人。若有半句虚言,我永生永世不得善终,死后也无法见到我母亲,轮回转世也只能做孤魂野鬼。”
白商枝与他一同喘着粗气,此刻脑海中一片空白。她是失去过双亲的人,自然知道这话以懿昭皇后起誓的分量有多重。
他怎么可能…只碰过她一个人?
“你…”
容衍埋入她的颈窝,温软的唇瓣紧贴在她的肌肤上:“我知道你是不信的。明日我便带你去一一见过那些嫔妃,她们自会告诉你答案。”
“那…彦兰姗呢?”
容衍低低的声音从她的颈窝间传来:“她用过催情之物,被我察觉。所以这些时日我没有去她那里。”
白商枝觉得恍如隔世,他一个生在古代的上位者,竟然可以只宠幸一个女人吗?
“那你宫里的那些通房呢?”
容衍察觉到她的态度逐渐软和,似有试探之意,微微勾唇道:“月影她们是我从民间救下的孤女,暗中为我办事。待一切尘埃落定后我会放她们走。”
他抚上她的额发,语气缠绵:“商枝,我从来都是污浊不堪之人。可我只想给你一颗真心,无关帝王的利弊权衡,无关君臣的进退试探。仅仅只是一个男人对心爱的女子的倾诉衷肠,全心全意。”
白商枝恍惚间看到一抹血色,她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却闻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她脸色微变,起身捏住他的手腕放在烛光之下。
洁白的纱布已全然被鲜血浸染,此刻甚至还在汩汩流着血。她低头一看,锦被之上已有斑斑血迹,刚刚他所行至的青石板上也有一道拖长的血痕。
“容衍…”
她呢喃道。
容衍低低应声,将她揽入怀中,温声道:“我在。”
白商枝的声音略有颤抖。“你…是为了救我母亲才…”
容衍淡淡笑着,不甚在意道:“无妨。本就是我害了你,这是我应该偿还的。”
白商枝静默良久。忽而从他怀中直起身子,从床头不起眼的地方抽出一个暗格,里面赫然躺着把利落的匕首,几瓶小巧的毒药,还有一些创药与纱布。
容衍看她动作娴熟,笑容瞬间就收敛了回去,没能藏住自己眼中浓烈的落寞与悔意。
原来,她在这棠梨宫中竟是如履薄冰,处处小心至此,在床头备下的这些东西无不是为了防备着其他人。她身处在这座清寂又堂皇的囚笼之中,终日惊恐又哀伤,却还要在他面前做出释然大度的模样。
可是他却没能及时察觉到她那看似完美的瓷胎上被不小心磕出的裂缝,已经慢慢地蔓延到了她的全身。
容衍心疼得心都要碎了,如若不是他今日过来,见到了她这样崩溃破碎的样子,如果不是在自己的坦白下引导她终于说出了这些时日以来她受到的委屈,那么等她自己今日强行自愈过后,从此留给他的会不会就是一具冰冷的躯壳呢?她的这些伤口会不会再也没能得到治疗,然后变得更加秘不可宣,不会给予容衍一丝一毫的窥探的机会。
容衍不敢想。
他后悔了,后悔自己没有早日拨开那些阻碍的决心,后悔自己权衡了这么久却还是落了个两败俱伤的下场,他是个懦夫。
她藏在床头的那两柄短刃,在此刻狠狠地扎进了容衍的心,就这是对他最好的报复。
白商枝此刻的心思却都在容衍的手腕上,她极其小心地牵过容衍受伤的手,将上面已经浸红的纱布层层解开。
当一道猩红狰狞的伤口出现在她眼前时,白商枝不禁呼吸微滞,愣了好一会儿。
容衍以为她是被这伤口吓到了,想把手收回来。
白商枝轻轻按住他的手,抬眸看了容衍一眼,容衍便不敢再动。
白商枝将容衍的手放置膝头,丝毫不在意血渍沾染上了寝衣,她执起手边的锦帕将伤口周围的血迹仔细拭去,将新的纱布一圈圈缠上手腕。
容衍在白商枝不小心碰到自己的时候蜷起了手指。这伤口并不算什么,他却害怕白商枝是在透过他看另外一个人。
她在暗格准备的东西不仅有匕首,还有能够迅速止血的药物,这是为了什么,容衍甚至不用多想就能明白。
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后遗之症。
他放缓了呼吸,却感受到白商枝在包扎结束后往他手上吹了几口气。
容衍还沉浸在自责与疑心之中,在这气息中露出几分怔然。
察觉到容衍的眼神,白商枝红着眼眶,轻声说:“民间的说法,吹一吹,就不痛了。”
她如瀑般的发丝倾泻,烛光下的侧颜柔美细腻。
容衍感觉自己的呼吸停了一瞬,他此生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刻。
有人在意他疼不疼,有人会试图疗愈他的伤痛。
这仿佛是他跋涉千万里,跌撞摔倒,浑身是伤也不敢停下,历经辛苦终于找到的归身之处。这一刻,他生出了一个强大的念头,他要挣脱所有纷扰,给予眼前之人再也不必遮掩的爱。
容衍感觉手背上落了温热,几滴泪水如断线珠玉就这么白商枝眼中落了出来。
他慌神地抚上白商枝的侧脸,说:“阿棠,你不要哭。”
他小心翼翼地叫了她前世的名字,既是试探着她,也是想要告诉她,他知道了所有的一切,也会接受她所有的一切,无论玄而又玄的转生之说,又或者是哪些他所不能涉足的前世情愫。
白商枝嘴唇微颤,突然伸手来环住他的脖颈,埋入他的怀中放声大哭,呜咽沙哑的声音像是要将这两世的苦楚都哭尽了。
“容衍,我这一生两世,从来都命不随己。江迟走了的那一阵子,我觉得自己所拥有的终究都会如流沙般逝于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