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赌注
“苏梅弄”进入酷暑。
古镇的弄堂里也放暑假。
弄堂口的烟酒小店里涌了一群孩童,满脸红彤、满头大汗地围着冰柜挑挑拣拣,争论着是吃一块钱还是一块五的冰棍儿;弄堂里的老人们袒露着干瘪嶙峋的上半身,摇着蒲扇,聚在一块儿下棋,赌注是“悬在井水里头那颗沁人心脾的冰镇西瓜”;弄堂尾湖畔的百年烟柳郁郁葱葱,在阳光下洒落跃动的金光,雄蝉躲在树影里孤注一掷地唱歌,“知了、知了”,不知听歌的雌蝉是否真的知了……
几天前,虞夕望拨通了查询高考成绩的电话。虽然知道自己没有考好,但电话拨出去等结果的那几秒钟还是让她握着手机的手微微颤抖,心跳加快。
正如虞夕望所预料的那样,她的确没发挥好。
梁溪高考不考全国卷,总分480。
虞夕望最后的高考总分是382,高出往年本一线四十多分,加上选测双a+,这个成绩放在普通班有绝对的优势。但是放在高手如云的南溪一中,这个成绩只能算中上游水平。
从历年的录取情况来看,这个分数距离首都大学的最低录取分数线也还有不小的差距。
不论结局如何,虞夕望的高中生涯也算是画上了一个完整的句号。
虞家老爷子端了粗陶制的茶炉,点上小圆烛,壶里蓄了些绍兴老黄酒,准备温酒吃。配菜是刚刚从弄堂里下棋赢回来的那颗西瓜。
爷爷唤自家孙女道:“夕望,来,坐下,吃西瓜。”
一出门就闻到了空气中的淡淡酒香,虞夕望不禁埋怨:“虞清秋同志,你又偷喝酒。”虞夕望刚洗完头,用毛巾裹起一头长发,固定在头顶。
黄酒度数不高,放到茶炉上微热后更蒸发了一些酒精,留下诱人的酒香。虞夕望嘴上埋怨,但也没拦着老爷子。
“你尝尝这西瓜,刚从井里捞上来,冰得很,一定甜。”虞家老爷子好酒嗜甜,但是第一口西瓜总会留给虞夕望,他骄傲道:“告诉你啊,我刚征战沙场,“灭敌”无数,好不容易攻下城池,得此好瓜一个!这可是我的奖品!”
一到盛夏,住在弄堂里的老人家喜欢把未切的整个大西瓜放进提桶里,拴了绳,吊在弄堂的一口百年深井里。外面夏日炎炎,地下井水反倒清凉宜人,是天然的冰柜,用来给西瓜降降温再合适不过。瓜在井中悬上小半日后取出,如同被冰镇过,清爽甘甜,饱啖一顿,暑气尽消。
熟透的西瓜,只需刀刃轻轻一碰,浅浅扎入几毫米,西瓜就自己崩裂开了,露出红艳透亮的果肉,让人垂涎欲滴。
虞老爷子在西瓜最中心插上一把长柄不锈钢勺,把半个西瓜递给虞夕望,“呐!”
虞夕望用勺子挖了一块边上的西瓜肉,边吃边问:“那白爷爷和章爷爷他们是不是给你气疯了?”
虞夕望虽然挑剔,她也知道中心那块瓜肉最爽脆甘甜,但是她性子随了妈妈虞舒意,习惯把好的东西留到最后,或是留给别人。
虞舒意走后,虞夕望更像她了。事事随缘,为人安闲恬淡,少了很多急切,不争也不抢。
虞老爷子很是得意:“谁让他们技不如我!老白说气得今晚不烧饭了,哈哈哈……给我乐的!”
“白家奶奶一定不同意。”虞夕望说。
“那肯定!没准一会还得多洗几个碗!”虞老爷子笑道。
“……”
老爷子给虞夕望也倒了一小茶杯的热黄酒,说:“来,陪我喝一杯。”
“嗯,挺好喝的。”虞夕望尝了一杯。微热的黄酒温温润润,带着丝丝甜味的酒香在舌尖缓缓绽放,“爷爷,你还放了姜啊?”
微热的黄酒适合冬天喝来暖身,夏天也可冰镇后喝,别有一番滋味。不过虞家人更喜欢夏天喝热饮,这样有助于驱走身体中积存的寒气。
老爷子还在黄酒里切了少许姜丝。在姜丝的辛辣刺激下,酒液更是醇美。温润的黄酒配上暖身的姜丝,在吃完冰凉的西瓜后喝上一口热黄酒,胃里也舒适不少。
“对啊!冬吃萝卜夏吃姜,喝点这个胃里头舒服!”老爷子知道虞夕望的高考成绩,已相当满意,不禁询问:“决定好了吗?准备报哪里的学校?”
“南溪大啊。”虞夕望头也不抬道。
南溪大学就在梁溪市。一来是离家近,来去方便,二来是万一爷爷奶奶有什么事,她也可以及时赶回家。
虽然爷爷奶奶目前身体没有什么异样,但是虞舒意一走,她能看出奶奶瞬间就苍老了不少。尤其是那一头懒得再去染黑的白发,和脸颊上颜色明显变深的斑点,不由叫人心疼。
没有虞舒意的她,输不起。
老爷子握着茶炉长长的侧把,给自己和孙女续了一杯热黄酒。圆烛的烛火微弱,茶炉底厚,温煮一会,侧把也不烫手。
老爷子看了眼认真吃瓜的孙女,道:“再考虑考虑吧……”
虞夕望举起杯,顿了顿,说:“不考虑了,我就想离你和奶奶近点。”说完便把杯中的热黄酒一饮而尽,砸了砸嘴。
平心而论,南溪大学算不上好学校。拿学术成就作为衡量点,学校很难与国内的一流学府相媲美。如果真选了南溪大,以虞夕望的分数,专业可以随心选,但会浪费不少分,实在有些可惜。
虞家老爷子虽然自己没读过多少书,但每日看报的习惯让他对日新月异的世界有着与时俱进的了解。大学的选择的重要性,他自然知道。老爷子自是不希望孙女为了他们老两口浪费大好的前途。
老爷子语重心长道:“可你之前一直告诉我们,想考首都大学。即便分数不够,你也可以选首都其他比南溪大更好的学校……我和你奶奶一把年纪了,没有办法走得太远,但是我们希望你见识更多的东西……夕望,有的决定还是要慎重。不要因为我和你奶奶就错过你的时代……当然,不管你最后怎样决定,我和你奶奶都会无条件支持!”老爷子说完嘴角弯得高高的,显出得意的模样。
自从虞舒意生病后,做完化疗总是戴着帽子,于是虞家上下也默契地喜欢上了戴帽子。虞爷爷的帽子就从没摘过,即便在屋里,也要顶着一顶皮质的前进帽,天热以后,爷爷把皮质帽换成了更透气的帆布鸭舌帽。
“谢谢爷爷。你放心,选学校的这个决定我做得很慎重,也很认真。南溪大不少专业都很不错的,我查过资料,也做过分析。保证不会让你和奶奶失望。”虞夕望注视着帽子下爷爷温柔的笑意,在双颊牵起深深的皱纹,爷爷帽檐下的瞳色,也是和虞夕望一样的浅浅的棕。
老爷子“啧啧”嘴,叹了口气,继续道:“你妈妈的事……你也不要太受影响!生病的事,谁也说不准。老天爷要带走她,我们就好好地送她走。天定的事情,就和你半夜肚子饿一样,总有可能发生,你拿它没有办法……”
“可是爷爷,半夜肚子饿,真的很要命……”虞夕望说。
她真的好想好想虞舒意。已经好久没有见到漂亮的虞舒意了,好久没有听到不会做饭的虞舒意在厨房里和油锅里的鱼虾斗智斗勇了,也好久没有摸摸虞舒意因为洗衣泡肿的手了……
想着想着,有些难过,眼睛涩涩的。
“是啊……很要命!”虞爷爷举杯碰了碰虞夕望的。
虞夕望沉默着摸了摸身旁悠然躺着的“虞公子”的肚皮,静静听爷爷说话。
“舒意这孩子,是走得太早了,比我老头子还着急。但是,夕望,她来得也比你早,她只是……先你一步离开,去到下一世……没准这一次,她就转运了!你妈妈聪明得很,定能找着个好人家,能长命百岁……”
虞舒意走后的很多个她睡不着的夜晚,虞夕望下楼倒水喝时,总能看到爷爷半夜坐在门口,背着她和奶奶抽烟,那个背影又孤单又哀伤。
不过她不会揭穿爷爷。她知道爷爷是在安慰她,硬装着坚强。
虞老爷子问:“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喝黄酒吗?”
虞夕望吸了吸鼻子,摇摇头,“不知道。爷爷,你又想给喝酒找理由。”
虞老爷子理直气壮道:“哎呀,你怎么和那老太婆一样,唠唠叨叨的……别打断我!”
虞夕望“哦”了声。
“你看,又打断我……”虞老爷子白了白眼。
“有的人喜欢白酒,我不喜欢,因为劲太足;有的人喜欢啤酒,我也不喜欢,太寡淡。喝来喝去,还是老黄酒最有滋有味。这黄酒啊,性子温和,和它制酒的过程一样,着不得急!农历七月做酒药,八月制麦曲,大雪的时候摊饭,到一年最冷的时候才能酿酒,后发酵上一百天,才能榨酒,调色……这还只是生酒,还要煮沸成熟酒,在坛子里密封三年后,才能成!你妈妈小的时候,我就带着她喝,她酒量没你好,但是我们父女的感情很好。这热黄酒啊,有的时候就跟感情一样,温温和和,日久渐长……你看啊,有的人虽然现在不在了,但是你喝它的时候,就能时不时想起一些事。靠这些回忆,你就觉得活不活着,也没那么重要了……”虞老爷子细细品着杯中的一点酒,缓缓说着。
虞夕望盘腿坐在家门前的矮墙上,盯着墙角钻出的一抹小小的新绿。
明明没有泥土,可它还是勇敢地发出嫩芽,被夏日傍晚的夕阳温柔照拂。
“只要你不忘记她,我们都不忘记她,她就永远在,在回忆里和你我相会……”
她取下头上的毛巾,干毛巾把发丝里的水分都吸掉了,变得沉沉的。半干的头发被带着热气的夏天的风一吹,便也全干了……
夕阳西下,弄堂深巷里的橙色渐渐褪去,一轮新月准时接班。
弄堂里的各种嘈杂喧嚣也逐渐回落,只剩下阵阵蝉鸣,在静谧的夜里久久回荡。
杯中酒已尽,喝酒人已归,而与人同饮的记忆却留了下来,比生命更加源远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