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温宁公主
温宁公主府。
太子及年幼的皇子公主皆住在宫中,诸王公主成年后,便赐王府与公主府独自居祝皇帝一向甚为宠爱温宁公主,公主府皆按王府建制,花园马场,寝宫配殿,上下几十间,又赏赐无数奇珍异宝,更比诸王王府奢华。
入夜。
司徒清潇沐浴之后,一袭白衣,散着头发,不着钗环,也不束发带,清丽脱俗,靠在窗前,手持一只琉璃盏,望着月色,有些出神。
自己八岁那年,司徒云昭六岁,在新岁宴上,第一次见到了她。
本朝传统,每年除夕新岁夜,皇帝都会在皇宫举行新岁宴,皇室宗亲,王公大臣,皆可携家人参加。
那时平南郡王身有战功,但还未封王拜相,只是皇室宗亲,司徒氏向来宗亲众多,平南郡王便坐得远一些,司徒云昭是平南郡王府的小世女,她第一次跟着平南郡王进宫,参加春日宴,自己坐在大殿高高上首的母后身旁,远远的便能看见她。
小小的她穿着浅粉色的裙装,粉雕玉琢的脸庞,怯生生的跟在平南郡王身边,像个粉嫩的小团子。埋头吃饭之时,咀嚼食物起来脸颊鼓鼓囊囊的,如同一只觅食的小仓鼠一般。
新岁宴散的晚,贪玩些的孩童们多半坐不住了,便放他们出去玩耍,自己得以近看她了。
卷翘的睫毛,黑宝石一般的大眼睛不断眨动,眼尾上扬。
“潇儿姐姐。”
她竟识得自己么?自己有些诧异地望着她。
而她笑得眼眸弯弯,如月牙儿一般。
往后每年,她都在新岁宴这日跟着平南郡王进宫来,一年只此一次。
后来平南郡王封了平南王,从远远的皇室宗亲,变作了下首首位。
每年那声,“潇儿姐姐。”却从未变过。
然而转眼之间,天翻地覆。
十七岁之后,她便再也没有参加过新岁宴了。
再见她时,粉红色的裙装已经变作了深绯色的朝服衮袍。
自己知晓缘由,却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公主。”
回忆戛然而止。
“公主,给您盛了碗红豆汤,您晚上都没吃什么。”
贴身侍女文竹端着托盘进来,盘中放着一只小小的玉碗。
文竹小心翼翼地开口,“公主,陈都尉来了,在正殿候着呢,她说,有事要与您汇报。”
陈都尉与公主相识多年,始终在为公主做事,想必有要事要与公主商议,且是女子,应该并无大碍,便将人放了进来。
“告诉她本宫歇下了,有事后日在宫里说,入夜之后,无论是谁都不可放进府里,若再私自放人,违者杖责。”
“是,公主。”
文竹战战兢兢退下了。
司徒清潇用精致的玉勺舀起一勺红豆汤送入口中,甜糯可口,却没什么胃口,草草几口之后,便叫人撤了下去。
半晌,用掌风灭了灯,躺在榻上,在黑暗中望着帷帐顶牡丹纹。
又想起今日她那不带一丝温度的眼神,其实是这两年时常能见到的,总是要人相隔甚远,去猜她的想法。
罢了,不过童年寥寥数面,发生了那种事,莫非还能强求她将自己依旧当作一个姐姐看待么?还是企盼和她再拥有一些那童年两个稚儿之间的友情?
简直是痴人说梦。
虽同姓司徒,可并无血缘关系,剥去宗亲的外衣,大抵仅仅是两个陌生人,或是政敌,罢了。
平南王府。
檀木书房中灯烛摇曳,司徒云昭靠在檀木椅上,手中捧着一卷竹简,是前朝留下的古籍,却没有看进去半个字。
“主上。”
司徒云昭扶了扶额角,有些头痛。
“叫他进来。”
“是,主上。”
司徒云昭伸出袍袖中的纤纤皓腕,放在桌上,白皙纤瘦,青紫色的筋脉隐在其中错落。
张寅提着医箱进来,语气含着一丝幽怨,“主上可要悬丝?”
上回,张寅宫中有事无法脱身,再加司徒云昭一向身体康健,便派了自己御医院的爱徒张汶来请脉,其实小徒弟亦跟着自己学医四年有余,医术尚佳,自己有心锻炼她,否则也不会放心她单独而来。
小姑娘年方十七,长得眉清目秀,第一次为平南王请脉,紧张害羞,恰好司徒云昭那日心情不错,便起了逗弄人家的心思,要她悬丝诊脉。张汶虽医术尚可,但悬丝诊脉要求高明的医术与经验,小姑娘诊不出,有些尴尬,又恐受到平南王的怒气与师父的责难,急得脸颊通红。
原来还记着自己欺负他爱徒的事儿呢。
司徒云昭眼尾扬了扬,有些愉悦,一本正经道,“今日不必了,本王只是有些不喜陌生人搭本王的脉。”
简直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张寅口是心非,“主上说的是。”
“你何时收了个徒弟?本王怎么从未听你提过。”
“几年前了,有一回,下官上山采药,偏巧遇上了这个小姑娘,她那时才十二岁,穿得破破烂烂,还受了伤,一问才知,她父母早亡,来都城寻亲也寻不见,下官见她可怜,便收她在身边作个助手,起初抄抄方子配配药,没成想她对医学还颇有些天赋,下官便将她收为徒弟了。”
张寅说着,拿出脉枕,垫在司徒云昭的手腕之下,搭脉片刻。
“主上依旧玉体康健,一切都好。不过主上近日是否又常噩梦缠身了?”
“嗯。”
“心口痛也时常发作么?”
“嗯。”
见她接连两次应了,张寅斟酌着劝解,“主上,下官能医病却不能医心,下官为主上请脉多年,主上身体少有病痛,但心中郁结却久久不散,每到冬日,越近年关便越加剧,郁结过重之时便引发心口剧痛,循环往复,长此以往,心病必然会导致身病,主上如此年轻,还请主上尽量开怀,不要如此自苦。”
“本王知道了。”
司徒云昭收回手,理了理袍袖,卷翘的长长睫羽垂下,眼尾的红晕更深了些。
片刻后,抬起眼睛,恢复了往日神色。
“皇帝近日身体状况如何?”
“回主上,陛下是内症发作,几乎已到弥留之际,照此下去,不过半月。”
“宫里人知道了么?”
“主上放心,绝无一人可知。”
张寅身为御医院统领院判,早已在司徒云昭阵营中多年了,司徒云昭早已觉察皇帝身体每况愈下,早在年初时便将御医院笼络的笼络,撤换的撤换,一朝皇帝病倒,不得平南王命令,御医院不敢透露皇帝病情,整个御医院欺上瞒下,诊脉时含糊其辞,宫中朝中竟无一人可知皇帝真实情况究竟如何,唯有靠眼观与揣测。
“上回皇帝咳血,你开了什么药?”
“都是些温养滋补的药,于陛下身体无害亦对病症无益,只是虚耗时间,至多减轻一些痛楚。下官未请示主上,不敢擅自行动,还请主上明示。”
“最快几日?”
“三日内。只需换一味药,加大些剂量,不出三日便可咽气,且神不知鬼不觉,决计无人能觉察出来。若是不用此法,继续用现下无害无益药滋补着,横竖也出不了十五日。”
是拖着,还是解决了他,只待平南王一声令下。
脑海中突然闪过一张清冷娇颜。
像是深思许久,片刻,才开口。
“你们,全力救治皇帝吧,尽量让他多活上一些时日,务必拖过了眼下这个年关。”
张寅有些错愕,还是领命退下了,“是,主上。”
司徒云昭望着窗外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万家灯火的新岁之中失父,锥心刺骨之痛,并不想让那人体验一次。
司徒云昭在怀里拿着一只手帕,像是少女所用,上面绣着青竹,已有些旧了,却非常干净精致,这只手帕茯苓曾见过无数次。
她轻抚了抚,“茯苓,我的心里,始终有一件心事,你可知道?”
茯苓知道,主上今日出神了许久,茯苓也知道,她每一回出神,眼里盛着忧愁,多半与她的心事有关,而非父仇。
与家仇有关的只是她的噩梦与大业,皇帝将死,她有万种方法让皇帝死的痛苦,去地下与先平南王赔罪。噩梦缠身是因为她年少失父失母,那是她刻在骨子里的痛苦。
她那些虚无缥缈的,突如其来的情绪,眼底常常溢出的忧愁,应当是与她的心事有关。
“我真的好喜欢司徒清潇埃”
司徒云昭轻缓温柔,字句里像含了春水,五年都不曾听过她如此温柔的声音。
原来司徒清潇就是她的心事,茯苓并不震惊,她的这个心事,已经很多年了,跟在她身边这些年,多少能觉察出一些来。
原来那些久久不散的郁结,是爱与恨交织,拉扯的结果。
茯苓成为了她唯一可以倾诉衷肠的人。
司徒云昭看着手帕,眼波盈盈,目光温柔,“我都可以把篡位夺权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公诸于众,却只能悄悄地爱你。”
长久的沉默,不知过了多久,茯苓没有开口,只是暗自斟酌着,门外忽然有侍卫叫道,“主上——急报。”
“进来。”
司徒云昭敛了情绪,“这么晚了,哪里的急报?”
“回主上,温宁公主府。”
侍卫手中拿着一张折的方方正正的纸,双手奉上前。
司徒云昭的暗卫遍布都城,诸王公主,王公大臣,所有人府内都有暗卫伪装成家奴或侍女,府外亦皆有暗卫轮换,整日监视,各条街道日夜皆有暗卫巡视,一旦谁人府上有一丝一毫的异动,不消片刻,就会传到司徒云昭耳朵里。
司徒云昭紧紧盯着那张纸,似是不相信,“怎么会?本王根本没有在温宁公主府内府外安插暗卫。”
是了,天罗地网般的监视中,司徒清潇是唯一一个逃过的。
“回主上,景天方才本在长安街日常巡视,听到有异动便飞上房顶,这才看到了有人往温宁公主府去了,虽然主上未命人监视温宁公主府,可因是深夜,那人行迹鬼祟,事出紧急,还是报与主上为好。”
半晌,司徒云昭才开口,“本王知道了。你让景天这几日多注意些温宁公主府,有事即刻报告,你先下去吧。”
“是,主上。”
司徒云昭看着桌上折着的纸,和旁边自己珍藏的手帕,简直是种无声的讽刺,心里只觉得钝钝的疼。
为何,我总是选择相信你,而你,却总是选择要站在我的对立面呢?
展开纸,细看完,皱起眉。
“茯苓。”
“主上。”
“吩咐下去,这几日盯紧了宫中各处,温宁公主何时入宫,见了谁,谈了什么,通通报上来。”
茯苓即刻领命,“是,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