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13.焚烧
跪在地上的莉亚和瑞塔扭头望向那场骚乱，震惊地看到城主向后仰倒，老鹰举着长剑呼哧带喘。
旁边有两名巡逻队员向那里扑去。
阴影下的西维刚刚放下手里的弓。
莉亚和瑞塔还来不及对视一眼，身后便有个巡逻队员伸出两手往前用力一推。
两人一起跌下了焚烧炉的边缘。
远远地，西维冲出影子，朝她们这边飞速跑来，但模糊的视野让她们看不清他。
瑞塔只感觉到烫热和坠落，下意识地紧抓住莉亚的手，在掉下去的那一瞬使出全身的力量施展了一个法术，制造出水的防护屏障把她们两人包裹在内。
颠簸了一下，悬浮在了空中。恐怖的热量仍在她们周身蔓延，但像逐渐加热、尚未沸腾的温水一样还可以忍受。
莉亚难以置信地看着瑞塔：“你这是？”
瑞塔用手指关节叩了叩防护屏障：“暂时能防一会儿。”
“这不能撑太久吧？！”
“不能。莉亚，抓住我。”
两人互相紧握，无助地漂浮在巨型铁炉中央，四周火海熊熊，尽是跳跃的鲜红和金黄。
完全看不到上面的情况也听不到任何声音，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她们两人和火。
瑞塔竭尽全力维持着屏障的厚度，却只是在推迟焚烧的来临。
走过这么长的路，还是要在这里同归于尽吗？
好热。铺天盖地的热。眼前莉亚的脸变得晃动，越来越虚浮。
瑞塔的手逐渐支撑不住防护屏障，意识终于陷入黑暗漩流。
无数四散的光点和碎片聚拢，熙熙攘攘的声音越来越响。
等等，那是什么？
熟悉的面包房透亮宽敞，里面住着凯欧一家。凯欧系着围裙在炉边烘烤蓝莓馅饼，依莎身穿长裙，正在帮远近的居民熬制医疗头痛肚子痛的药剂。他们的双胞胎女儿莉亚和瑞塔，一起坐在地板上学习魔法。
莉亚的火和瑞塔的水，威力基本不相上下。瑞塔不会变火，和其他红石城人不太一样，但她能制造流畅的水流，街坊邻里的孩子们都对此艳羡不已。
两姐妹常常互相对峙，莉亚挑衅似的从手里变出一团跳动的火焰，瑞塔盯着看了看，用双手覆在莉亚手掌上，“哗啦”一声，水浇灭了火苗，只留下一点飘散的余烟。
“竟然被打败了！”莉亚忿忿不平地跳了起来，“不行不行，我们还是来赛跑吧！”
“我跑不过你，”瑞塔举手，“我投降。”
她们从小就生活在这座热闹的城里，跟着邻居家孩子卡洛和梅娜到处乱跑。他们会在每月一度的赶集日一块去买橘子蜜饯，争吵什么颜色的苹果最好吃，围在摊位前大张着嘴巴看耍蛇人表演，悄悄嘲笑裁缝屁股后面晃来晃去的那串钥匙。莉亚和卡洛一刻也闲不住，喜欢比赛走屋脊、钻烟囱、寻找城里各种曲里拐弯的隧道，而梅娜则在工坊里给瑞塔演示怎么打铁，骄傲地宣称自己要成为全城最强的铁匠。
依莎也会挽着凯欧的手臂，到集市上挑选花布和药草，瑞塔和莉亚一人捧着一块夹心饼跟在他们身后。父亲英俊潇洒、健步如飞，母亲窈窕美丽、笑声像银铃，两个孩子活泼快乐，一路上叽叽喳喳地聊天。这一家子走在路边惹人注目，时不时会有人俯下身，塞给瑞塔和莉亚几颗糖果。
每次她们从外面疯跑回来，凯欧就会在围裙上擦擦两只沾满面粉的大手，轮流抱起两个女儿转圈圈。她们笑闹着要爸爸再来一次，却总会被屋里的妈妈呵斥。
莉亚和瑞塔对视一眼，跑去问依莎在熬什么魔药，依莎挥挥手轰走她们：“可别把你们抓来的蜥蜴蜘蛛什么的丢到我的药汤里！”
夜晚灯下，依莎给她的老朋友、银雾部落的女巫帕米写信。据说首领的儿子西维就快要接替他的职位了。把信寄去遥远的浮空岛可要花不少时间呢。
莉亚和瑞塔缠着妈妈要她讲浮空岛的事，据说那里有冷热不同的春夏秋冬和繁茂的森林。春天冰化雪融，万物生长，渔船开始在河里顺流而下；夏天的暴雨过后，树叶下的蜗牛和甲虫全都出动；秋天金色的树林里有人家在做枫糖浆，那是果园散发甜味、麦场摞起谷堆的收获季节；冬天，一场纯白的大雪让一切喧嚣都安静下来。
那是妈妈的家乡，她们有一半的血统来自那里。
有一天凯欧从街上捡回来一个烤苹果吃的流浪小孩红雀斑，把他收作了自己的学徒。顽劣不堪的红雀斑住进面包房后也颇不老实，偷吃奶酪和果酱三番五次被莉亚撞见。
“爸爸，为什么你要招学徒呢？”她跟凯欧抱怨道，“有我和瑞塔还不够吗？我做的蓝莓馅饼已经和你做的一样好吃了，你的食谱以后可以传给我们俩。”
“有你们两个小家伙当然很棒了，”爸爸笑眯眯地拍拍她的头，“但是需要花力气的活儿，比如从磨坊搬面粉回家，就轮到红雀斑干了。”
“我力气也很大！要他没用！”莉亚握紧拳头给爸爸看。
“招了红雀斑进来，你和瑞塔可以使唤他帮你们洗碗擦地嘛。”
莉亚勉强接受了这个结论。但更令她不满的是，红雀斑一边对瑞塔出言不逊，一边又总是粘着瑞塔。
“妈妈！妈妈！”莉亚气愤地冲到依莎身边，“红雀斑这个自恋狂太不要脸了，他刚刚说长大了要和瑞塔结婚！我们瑞塔要嫁给大帅哥，才不嫁他呢！”
“瑞塔，你愿意嫁给红雀斑吗？”依莎问。
瑞塔镇静地望望她俩，实话实说：“不知道。”
“……”
瑞塔对依莎的药水和预知魔法很感兴趣，莉亚则更喜欢天天吃面包蛋糕和馅饼，尝试怎么搭配调料能把糖霜饼干做得更美味，让远近的居民一抢而空。她说，将来要叫卡洛造出结实又漂亮的小船，让她带着自己的面包去浮空岛卖。他们还要一起去城外的荒原探秘。可做的事情怎么有这么多呀？
这世界乱糟糟，可大家都很好。日日夜夜交替溜走，最重要的人都在身边。
瑞塔从不孤单，会害怕，会难过，会快乐，会和莉亚一起爬房顶，钻出烟囱的时候纵声大笑。那珍贵温暖的记忆让她鼻子酸酸的想要流泪，想让时间永远定格在此时此刻不再变化，但同时每天又期待着下一天的新奇事件，每天都可能是最难忘的一天。
如果那是真的就好了。
不是吗？
“瑞塔，醒醒！”莉亚大喊。
瑞塔已然处于昏迷状态，造出的防护屏障就如一层透明的薄膜，原本就对热量没有太大抵御效果，何况还在随着她魔法的流逝而越变越薄。
好热。真的好热。不知道应该怎样才能延缓一会儿生命消失的时间。完全不会法术的莉亚简直束手无策。她从未感受到这么绝望的炙热、疼痛、恐惧和不知所措。
“瑞塔，瑞塔，快醒一下！”莉亚紧紧掐住瑞塔的手心，咫尺距离，能看到对方鼻尖渗出的汗珠。瑞塔紧皱眉头，时而又舒展，像是陷入了某种幻梦状态。莉亚猛力摇了摇她的肩膀，感觉防护屏障正在从她们的身侧脱落，令人窒息的热量再度上涌。它如果彻底破裂，她们的死亡只会在短短一瞬间。
瑞塔的额头靠在莉亚的肩膀上，呼吸急促，嘴角隐隐含着微笑。
她太累，醒不过来了。
莉亚只能紧紧握住瑞塔的手，她们的石头手链相碰。莉亚再次感到那股熟悉的灼烫，这次它强烈得让她几近窒息。透过朦胧的视线和刺眼的火焰，她粗略判断了一下她们离上面的距离——并不远，防护屏障让她们原地悬浮了一会儿。
防护罩越来越薄，岌岌可危。在莉亚印象里，水妖们制造的屏障破碎时总会对周围产生巨大的冲击，就像碎掉的水球。
不要死，别死，瑞塔，渡过云海来到这里，好不容易到了这一步，我保证过要带你回家！
有没有一种可能——她的思维疯狂运转——我踩破屏障，抓住瑞塔，借着碎裂发生的冲击力，在那一瞬间把瑞塔丢上岸！
那样的话她自己会立刻掉下去烧成灰烬，但只要能只要有可能试试
“瑞塔，”莉亚又叫了一声，手指攥得更紧，手链紧紧扣住手腕的疼痛在体内近乎撕裂般胀开，她不明白为何如此，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挣扎，想要猛力冲出来。像毒液扩散，像烙铁熨烫，尖牙利齿啮啃撕扯，熊熊烈焰火烧火燎，像皮鞭第一下抽打那样钻心刺骨。
她记得在刺藤岛的幻境里，曾经听到瑞塔在绝望的痛苦中呼喊自己的名字，那时她也能体验到一点从幻象中传来的痛觉，此刻的感受与那似真似幻的经验重叠——
“莉亚。”瑞塔的眼睛睁开一条缝，“好痛。”
“什么？”
“手链，”瑞塔咬紧牙关，“莉亚，我觉得——”
话音未落，她们同时注意到两条紧挨着的手链开始泛红，在火光的照耀下微微颤动，像什么要破土而出的东西正在挣扎。不可思议的高温灼烧着皮肤。
火焰。莉亚无法睁眼，无法呼吸，只感受到火焰。
她的身体里，血管里，眼前耳边，所有地方，都有旺盛的火在涌动——她感觉到四周的火海猛烈燃烧，甚至可以控制它的火势变大变小，能体会到很远很远处的壁炉火苗正在以什么样的节律跳动，烛火摇曳，篝火熄灭，转瞬间又点亮，城里此起彼伏的火把的光全都涌进了她的血液。
这是什么啊？怎么回事啊？她容不下、接不住这么多火，要爆炸了，要命了——
莉亚的左手和瑞塔的右手紧贴在一起。
在她们身侧，防护屏障终于破裂。
手腕处与此同时传来爆裂感，闪出夺目的光亮，两条石头手链同时松开，瑞塔和莉亚的头发向后飞起，但她们并未放开彼此。从她们的手心分别升起一簇水流和一团火苗，明亮得如同穿透黑夜的闪电，又像白天悬挂的太阳，水和火交错着缠绕着升上高空，互相碰撞，像在彼此缠斗。
一瞬间莉亚不敢相信那能量竟来源于自己，所有本以为容不下的火焰全部被包容吸纳，从未如此疼痛，也从未这么自由。
一切发生在不知多短的时间内，莉亚和瑞塔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她们捕捉到了对方的目光，同样的狂乱迷惑，也是同样的坚定。
“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在耳边很近的地方轰响。
一切都消失了，突然爆破产生的刺眼白光掩盖了万事万物。
眼睛暂时失明，耳朵也几乎听不见声音，继续往下垂直坠落的过程中，她们只是握着对方的手，好像那是整个世界唯一可触及的凭借。
周围一片昏乱，而意识在这一秒内格外清明。
你就是我。我也是你。
我们是水和火一分两半，在生命的起点和终点合二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