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16.小帆船
紧接着发生了些什么事，瑞塔在半昏半醒之间并不太清楚。她倒下的身体被让七手八脚地抬起，有人在她耳边很近的地方大声争吵。
她浑身发热，呼吸困难，疯狂喘息着渴求新鲜空气，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后背弓起来打着挺。她没办法躺平，死死攥住自己的衣领，两脚僵硬地向外伸出，眼前炫目的光和黑影交替闪现。
“不能乱来！这样她要死了，快救她——”
“难道这不是最合适的机会吗……”
“别扯了！快把它重新封上，快！”
“这样做是不可能成功的！”
“别乱动，她能扛过来的……”
这些乱糟糟的声音如在另一个世界那般遥远。
她知道自己在叫，但不知在喊些什么，也没法控制音量。泪水把前额的发丝粘湿在脸上，一缕头发飘进嘴巴，被牙齿狠命咬断。
右手烧起来了。
那串石头手链，向来都冰凉光滑，从未这样灼热过。
像有东西紧贴着她的手腕，无论如何也甩不掉。有东西潜入她身体里，想把她一扯两半。
这种感觉可能持续了小半天，几个月，几年，也可能是短短一瞬间。可能从一出生就处在这样的状态，可能今天就是生命终结的那天，不管叫得多响都再也没用了。
钻心刺骨的痛，舌头下面一片苦涩上涌，整个世界都是黑色，她时而陷入眩晕的无意识。时而胸闷，时而窒息，头发丝到脚趾没有一处不在灼烧，耳边不同的声响争先恐后地嗡鸣。她差点背过气来，手指甲在领子敞开的地方挠出几道深深的红痕。
想把右手砍掉想结束这一切想掐住脖子永远不再呼吸想就在这里停下停下停下停下！
不行，这不行，救命，谁来救我……
像毒液扩散，像烙铁熨烫，尖牙利齿啮啃撕扯，熊熊烈焰火烧火燎，就像皮鞭第一下抽打那样钻心刺骨，她的手被什么东西拽着，被拖到深不可测的一团黑暗里了——
“疼吗，瑞塔？”
耳旁有个老人的声音盖过其他所有聒噪，她认得那人是谁但一时间叫不出名字。瑞塔摸索着抓住袖子底下的那只手臂，指甲陷进去，她抿紧了嘴，全身绷得僵直。
“坚持，瑞塔，坚持一下。”
血液也烧起来了，要像岩浆那样喷薄而出了。
汹涌的疼痛好像减轻了些。她只觉得热，到处都冒汗，似乎被塞进了蒸笼。她气喘，挣扎，从来没这么想要水。
水罐光滑的边缘碰到她的嘴唇，清凉的液体缓缓滑下喉咙。她费力地吞咽，额头上忽然传来冰凉的触感，是一只手拿着布片小心翼翼地擦拭。
“就快要解开了。”那人低声说。
右手又是一阵烧焦的滚烫。
她循声把手伸向那只手：“快，快帮我摘掉……”
“不，你活下来了，”那个声音透着一股濒临崩溃的激动，“你忍下来了，会好的。”
“为什么？……”瑞塔的话音越来越微弱。布片上的水要被火烤干了。
那只手抵着她灼痛的手掌，那声音有种奇怪的腔调，仿佛被闷住了一样。“别动，瑞塔，把这个喝了，深吸气，醒过来就没事了……”
又是某种清凉的液体流进口腔。瑞塔翻来覆去，沉入半睡半醒的混沌，觉得耳旁有几个声音在争先恐后地聒噪，此起彼伏，一刻也不停：
“我记得小时候听的歌，树林郁郁葱葱，溪水丁丁冬冬，稻田金灿灿，风车滴溜转。浮空岛遍地是蜂蜜，死之前一定要看看……”
“瑞塔你在听吗？外面的荒野大得没边，除了采石场还有金矿。不怕死的家伙会被风沙吞食，尸骨层层叠叠的埋着。鲜红色熔岩从地底下冒出来，剧烫，哇！灰尘把太阳遮没了。”
“瑞塔，瑞塔，有人说，咱们岛的边界有个树屋，一年四季种蓝莓，鲜虾和扇贝放在锅里焖，杏仁碎片炒栗子是金黄色，糖霜蛋糕堆得比塔还高，还有果酒，风干腊肉，馅饼夹的是香松酱。那儿的大树你仰头都看不到顶，别处打着灯笼也找不着。你以后当上女巫，就出不了门啦，等雪化了，等春天，我攒够钱带你去逛一圈，不醉不归！”
“瑞塔，我跟你讲，悬崖下面是云海，有不能说真话的海域，叮当乱响的玻璃森林。有迷雾，砍不断的毒藤，地下暗河。一脚踩一个骷髅，你怕不？一个人怎么能走得完那么多地方？我总有一天要去！一定会去！咳，我懂，山妖的鬼话不能全信，他们为了骗来金币和宝藏，编出来的怪事把人唬得一愣一愣。”
那是卡洛和梅娜在说话。但还有一个是谁？那个喜欢打扮成男孩子模样、总穿绿色衣服、短发绑在脑后的小姑娘。她坐在树枝上晃动着双腿，她哭泣和大笑的时候从不怕别人看到，她盼望什么东西的时候满脸都写着期待，她走在最深的森林里也不会害怕。她最擅长玩的游戏就是“敢不敢”，她的胆量不是来自于麻木和无知无畏，而是真正义无反顾的勇敢。
我记得你。你在哪里？
救命，救我，莉亚！
“瑞塔，瑞塔，告诉我，谁是莉亚？”
“她多大了？”
“她在哪里？”
“你什么时候最后一次见到她？”
接二连三的问题从梦境之外的某个空间劈头盖脸地砸来，瑞塔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张口回答。她的意识十分迟钝，思维仿佛再也不会开始流动，只感到永不停息的疼痛，眼前同时看到未来、过去、以及不曾存在的时空。
他们说浮空岛有蜜糖流油，他们说红石城充溢着魔法。
他们说天边是黄金和田野，他们说只要渡海就能觅得幸福。
人人都祈求丰饶富足，殊不知口耳相传的见闻早已扭曲失真。人人都向往远方，却料不到自己百般厌弃的家，也在别人的描述里被说成是好地方。人们恐惧黑影中的未知，却没发现那些肮脏丑恶在亮光下会无处遁形。人们不愿相信云海只有幻象，荒原只有黄沙，跋山涉水抵达的天堂，是戳破气泡的海市蜃楼。
既害怕，又想要，因为想要才假装不怕。
得到了，腻烦了，就扔掉，转头去捡新的。
口袋里装着满满的宝物，可到头来谁都一样，叹着气躺倒，进入那场永不苏醒的深梦。
但也可能，眼下这些才是梦。
“你听到她的回答了吗？”
“听到了。她所说的那个人，城堡知道吗？”
“我认为不知道。她从没有提起过这件事，现在知道的应该只有我们。”
“但那个人不是和她一样吗？也应该是城堡的目标对象吧？”
“对。那是城堡没有发现的漏网之鱼。既然我们现在知道了，离他们知道这事还远吗？一旦那个人进入城堡的视线，被城堡掌控，情况会变得复杂起来。”
“确实。”
“问题是我们现在对她的具体情况一无所知，这里离浮空岛实在太远了。”
“我可以驾着我的船，偷偷去那里找！如果她还在的话，一定可以找到的！”
“你愿意这么做？想清楚，如果决定上路就再也没有后悔的机会了，这次旅行必须是绝对保密的，就连对我们的亲信也不能说。在其他人眼中，你必须营造出死亡或失踪的假象。而且必须尽快，越快越好，最好立刻出发。”
“我可以收拾好东西立刻出发。”
“你真的想好了吗？不过，让你去这次远航再合适不过了。你啊，从小就不省心，总爱做探险的梦你是我的得力助手，比大多数超越你年龄的人都勇敢。你想方设法到处搜集资料，对云海的了解已经超过了我。这几年里，你重新改造好了我借给你的小渔船，那条船现在应该能用了。如果一定要派一个人上路，那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嗯！我会成功的！”
“这趟旅行很危险。你要独自渡过云海，生存下去，跨越重重未知的险关。你要登上一片对红石岛人并不友好的土地。”
“我不怕。”
“你有足够强烈的决心渡过云海吗？那片海域是你的心，会反映出你的恐惧。”
“我相信我没问题。”
“那么，在登陆后，你需要不择手段地找到她，确认她的安全，跟我保持联系，把她给我带回这里来——千万要记住，莉亚，十七岁，半水半火，银雾部落。她应该也有一条石头手链。”
“我记住了。”
“我再问一遍：你能胜任吗？你愿意冒险吗？”
“能。我愿意。”
耀眼的金色光线洒进城楼的门房，瑞塔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像是从一条很长很黑的隧道里穿行而过，终于重见天日。
四肢发麻，浑身酸软无力，刺骨的疼痛却已消失，右手的那串石头不再灼烧，而是像原先那样冰凉地贴着皮肤。她用胳膊肘支着身体慢慢坐起来，发现自己躺在门房角落里的一张小木板床上，外面人声熙攘。
“你醒了。吃点东西吗？”老鹰正坐在门边，侧脸对着她。他的鹰钩鼻高高耸起，白胡子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金辉。
“发生什么了，老鹰？”
“昨天出了点意外，你在集会训练的时候被迎面的一个火球砸中，晕倒了，我们把你抬回门房，让你在这里昏迷了一晚。”
昏迷了一晚？瑞塔瞬间忘记了酸痛，“咚”的一声跳下地来：“那凯欧大叔知道了吗？”
老鹰耸耸肩：“别担心，我让红雀斑找了个理由去应付他，说半夜里你被一个图谋不轨的小伙子爬窗户劫走了，跑到城墙旁边跟他打了一架，把他打跑了，但自己受了很大惊吓晕倒了，我们就让你先在门房里睡觉休息。”
“”
听到这种拙劣的借口，也就只有凯欧大叔能睁只眼闭只眼了。
“红雀斑呢？”
“他在这里照看了你一晚，天亮了就先回去跟你们师傅通报了。”
“那我也要赶快回去了，谢谢你们收留我半天。”
两脚站上地面，瑞塔一阵晕眩。她扶着墙壁走出门。
“等等，瑞塔，有个事——”老鹰在她身后叫道。
门房外，世界忽然明亮，到处是人潮喧嚷。红石城门打开了，有一些采石场工人正在搬着开采的石料回城，有背着鱼篓的渔夫把船停在外面的护城河里，有运送新鲜水果的农夫嚷嚷着别人让路。有小孩子满地跑来跑去，大声宣布着城外传来的新闻。喧闹的人声鼎沸中，也有一些“影子人”成员的声音。
“今天采石场又有人被石头砸死了！”一个孩子用夸张的声调叫道，“大家听见了没？守门人老鹰的孙子被石头压死了！”
被石头砸死了？谁
“瑞塔，你醒了！”卖花女郎桑妮拦住刚出门的瑞塔，表情惊惶悲痛，“你听说了吗？刀疤他们说，卡洛在采石场发生了意外事故”
“据说他被石堆掩埋在底下了，根本找不到人在哪里。”一个男人补充道。
“这也太突然了！”旁边另一个中年女人擦了擦眼睛，“多好的棒小伙子啊，怎么说没就没了——”
卡洛？！
卡洛这几年一直在采石场做搬运工。红雀斑曾告诉瑞塔，在那里工作很危险，稍微一不小心就被埋在下面了，每年被砸死的大有人在。可是，这不可能，怎么会轮到卡洛？昨晚他还活蹦乱跳，他的声音那么鲜活真实。这不可能，那个喜欢冒险的卡洛，总和红雀斑斗嘴的卡洛，走路腰板挺直像是带着一阵风的卡洛，老鹰坚实的左膀右臂
瑞塔只觉天旋地转。老鹰从身后抓住了她，迫使她站稳，回头看他那张平静的脸。
“瑞塔，嘘，冷静。那不是真的。”
“但他们都说他被压死了，老鹰，卡洛他——”
老鹰把她拉回门房里。紧紧关上门，压低声音：“嘘，瑞塔，听我说，那是我们放出去的谣言。卡洛没有死，他驾船去了云海。”
“驾船？云海？”
瑞塔木讷地重复念诵着他口中的词句，那些概念在她迟缓的脑中没留下任何清晰的痕迹。渐渐的，她才缓过神来，开始将所听到的消息组合成为完整通顺的语言。
“这两年里他反复尝试，成功把我们的一只小渔船改装成了能在云海航行的帆船。昨晚他乘着那只船秘密逃走了，他要去对面的浮空岛。”
“去浮空岛？”瑞塔难以置信。
“他去找你的双胞胎姐姐莉亚。”
“莉亚？！”瑞塔的心被攥紧。她从未向任何人吐露过有关莉亚的任何事。那是只属于她的秘密。怎么会从别人口中听到那个名字？
“昨晚你在梦里喊了她。她跟你一样，是预言里提到的人。我们相信她仍然活着。”
她喊了莉亚？这绝对是个失误。瑞塔用尽全身的力气，让自己稳稳站立在地上。
“听我说，瑞塔，”老鹰一眨不眨地盯视着她的眼睛，“你的姐姐莉亚很危险。如果城堡得知了她的存在，一定会再派船去，像抓你一样抓来她。我们和对面消息不流通，必须想办法确认她不会落入那些人手里。卡洛会去浮空岛找到她。这事对所有人都保密，你千万不要跟红雀斑他们说。去浮空岛的人越少，越不会引起怀疑。卡洛是自愿的，能去云海上航行本来也是他的愿望。”
“可是，去云海不是很危险吗？”
老鹰叹了口气：“嗯，顺利的话也要三个月才能抵达。我们就相信他能办到吧。”
瑞塔终于理顺了纷乱的思绪，逐渐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一个接连一个的震惊消息打懵了她。卡洛？驾船？云海？
就在她陷入沉睡时，卡洛干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他在城堡的人眼皮底下乘着小渔船偷渡，成功从红石岛起锚出发，向着那片陌生的绿色土地航行而去。
她有股强烈的直觉，知道他一定能成功。他有无数鬼点子，从小就对帆船和冒险满怀热情，和她印象里的莉亚一样无所畏惧，敢闯进所有危机四伏的失落之地。他勇往直前，坚定地直冲向任何已经确定的目标，永不回头。
一种名为“希望”的久违感觉涌上她的心，它烫热而明亮，令人心跳加速。记忆中所有的那一切，春夏秋冬，暴雨和溪涧，湖畔的小石屋，覆盖森林的洁白的雪，全都在半秒钟之内，一齐拥了回来。
相信他能办到，他一定会抵达彼岸。她出生长大的地方，她梦中的地方，那杳无音讯的、莉亚所在的地方。
她多希望能跟着他一起飞远，越过十二岁那年渡过的那片茫茫海域。
快走吧，卡洛。
替我到那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