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13.祸乱
瑞塔身穿裙摆飘飘的亚麻布长裙，提着沉重的面包篮走在街上。她经常到处跑来跑去帮凯欧给客人送面包，对红石城的街巷构造早已熟门熟路。
今天是久违的赶集日，拎着货物的居民们在小广场上熙熙攘攘。代笔写信的人笔尖洇出了墨水，卖药剂的小贩把防头秃的药水吹得天花乱坠。吟游诗人抱着琴倚在灯柱上，用婉转的歌谣吸引来围观的群众。挤牛奶的小工一手端着牛奶瓶，一手托起一盘子奶酪，吆喝着路过的人们来品尝。卖花女郎桑妮仍像瑞塔第一次见她时那样，娉娉婷婷地走来走去，到处兜售她那满满一捧花束。
平常，大街小巷也会有零零星星的商贩支起篷子或小车卖东西，而在集市这天他们齐聚一堂。这几年间，食物不断减少，售卖的氛围有些萧条，城里的赶集日从每月一度逐渐变成了一个半月一次。尽管如此，集市仍是孩子们的天堂。他们在小摊之间灵活穿梭，舔着手指要妈妈给他们买橘子蜜饯和新摘的苹果。
瑞塔也很愿意从集市中间穿行而过，不为别的，只为了暂时进入那种热火朝天的气氛当中。只有这时，她才发自心底地相信，这还是她第一眼看见的那座红石城。第一次跟梅娜、红雀斑一起赶集的那天，在她心中已经成为不可磨灭的记忆。
她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的黑色城堡，它始终如一座大山般伫立在这城市的中央，任何见到它的人都无法忽略它的存在。它那么高大和阴森，耸立的尖塔就快要直冲云霄，外侧围着一圈坚固的石头围墙。
她正穿过城市的中心，准备向城北边走去，前方却忽然一通骚乱。几个牵着小孩子的大婶从她身边挤过，匆匆忙忙跑向反方向。身旁卖水果的店主开始惊慌失措地收拾自己的摊位，准备撤离这里。
几个小伙子边跑边用双手拢在嘴边，向市场上聚集的人群高声通报：
“有人放火！有人放火！烧着了铜匠铺子和旁边一家人的屋顶！”
“他们又在抗议征税了！城主和他那帮巡逻队员去哪儿了？”
“祸乱！祸乱！”
又来了？！
瑞塔没有近距离赶上过现场，只是道听途说而已。之前那几次发生时，她都在面包店里，纵火还没纵到过他们家门口。
游行示威这次正好赶在集市日，破坏力应该会格外大。
“大家快走，那边已经开始抢东西了！”一个男人大喊道。
“已经有人被打了！”另一边也有人在叫，“大家收摊！进屋！锁上门不让他们进去！”
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行进到了集市所在的小广场外侧，其中有些人赤手空拳，有些人则挥舞着木棍和铁锤，吓退身旁想要阻拦他们的人。瑞塔远远听到震天的喊声：
“降低税率！给我们食物!”
“降低税率！我们不要给你们交钱买酒喝！”
“给我们面包和蔬菜！给我们水！”
“给我们！给我们！”
“现在立刻，打开城堡的门！”
“城主出来！城主出来！”
“红石城是大家的！我们不要造你的破桥！”
最初的齐声呐喊逐渐分散，他们开始自己嚷嚷着自己的话，有人声嘶力竭，有人的话语带着听不太懂的口音，有人甚至带着哭腔：
“我都丢了三份工作了——”
“活不下去了！红石岛这地方住不下去了！”
“城堡的人全都出来！城主还我们一个公道！”
“你们这群搜刮民众的贱货，快滚出城堡！”
“如果再继续这样下去，我们就不要红石城了，把它变成一块平地！”
“我们烧毁红石城——”
那些人身穿最普通的平民衣衫，有的衣冠不整，有的头发蓬乱，一边吼叫着，一边抓起身边距离最近的东西，抱到怀里或者摔到地上砸碎。
那些人是红石城里最普通的民众，可能是来买凯欧大叔面包的顾客，是跟瑞塔一起去过城外“影子人”集会的人。他们可能见过瑞塔应付她的“敢不敢”挑战，可能吃过她新烤的馅饼，或者在街上跟她擦肩而过，点头微笑。
但现在，他们被共同的怒火团结在一起，那怒火就快让整座红石城化身为一片火海。
瑞塔被夹在了人群的洪流中间，身不由己地往前奔去，旁边有手里点燃火焰的游行示威者，有试图跳出来维护秩序的勇士，有抱着货物惊慌逃窜的小贩，也有一些到处寻找庇护所的居民。有人摔倒，有人尖叫，有人从后面推搡了瑞塔一下，她手中的面包篮猝不及防地落地，被两只脚迅速踏过去。几个孩子挤过大人的腿边，冲过去想捞掉在地上的面包糕点。瑞塔左右望望，所有人都往不同的方向跑去，小孩的大声哭叫和大人扯着嗓门的狂呼乱喊交叠在一起。
不知凯欧和红雀斑他们还好吗？此地不宜久留，她必须想办法回家。道路走不通，可以像卡洛他们那样从房顶走。十三岁的她在屋脊上行走还需要小心翼翼，十七岁的她爬屋顶已经不在话下。
她尝试从几个人高马大的男人身边挤过，到街道的最旁边去。在那里可以顺着一棵树爬上离她最近的房顶，在那里可以用最快的速度跳过重重屋檐，回到城市中间的面包房——
但正前方又是一阵骚动，瑞塔闻到了呛鼻的烟雾气息。
眼前有一栋房屋着起了大火。
愤怒的示威者们开始对邻近的住户下手，那座房子的一层整个都燃烧了起来，浓烟从二楼的窗口飘出。被困在里面的人试图爬窗户逃离，地上的人群在慌乱中四处找水，拿着家里的水盆直接往上泼。火是红石岛人血统里的力量，他们制造出的火焰极难扑灭，与之抗衡的水魔法也难以打败它。
“灭火！灭火！谁来帮帮我！”
“救命呀——”
“这边，这块桌布也烧着了！”
“快，让奶奶快点先逃出去——”
呼救声、噼啪断裂声、火舌舔舐窗帘的声音。橙红色、深黑色、火焰尖端的闪耀金色。
“瑞塔，”有个匆匆跑过去的小伙子认识她，赶忙叫住，“你为什么在这里？快走，快回家啊！”
瑞塔摇摇头，推开前面挡路的几个人，奔向那栋着火的房屋。她的手心里喷出一股冰凉的水流，直冲向那窗户里的烟雾和火海，强烈的火势瞬间止息了几秒，但又重新开始熊熊燃烧。
她自己的力量远远不够。需要有更多人一起召唤流水。瑞塔又尝试了两遍，仍然无济于事。她狂乱地扫视四周寻求支援，却被人粗暴地推到一边：“小女孩，别管闲事，快跑！”
呛鼻的烟幕之中，瑞塔认出了一个熟悉的人在往她的反方向奔跑。
梅娜也在同一时刻看见了她：“瑞塔！你看到我爸爸了吗？！”
“没有啊——”
“他和我被挤散了！我得赶紧去找他！”
梅娜匆匆忙忙地朝她挥了挥手，又转身冲入急忙奔逃的人群，用嘶哑的喉咙喊着她的父亲。那个红头发脑袋转瞬间被淹没在人堆里，瑞塔根本来不及拉住她的胳膊叫她停下。
前方有人惊叫着跳开，原来是地面上被扔了一个爆炸的火球，产生的冲击力让几个人往后退了三四步。瑞塔被挤到了他们正中间，挣扎着想要脱身，却被两只靴子踩了好几脚，夹在几个人的肩背之间几乎窒息。
“瑞塔！你怎么在这儿！”
有谁从旁边抓住了她的胳膊，用力把她拉离人群中心。
瑞塔终于能呼吸到新鲜空气，赶紧吸了一口长长的气，耳边是卡洛熟悉的声音。
“看我找到谁了！”他回头叫了一声，又转向瑞塔，“你为什么会在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我们得把你送回去！”
“瑞塔，没事吧？”那个白胡子老人在卡洛旁边出现，“这里很危险，你可不能乱跑。”
“我没事，那边那个房子着火了，需要有人帮忙去救一下——”
“好多房子都着火了。”卡洛四处瞄了几眼，“管不着那么多了，得先想办法让这堆人疏散开。他们慌慌张张到处乱跑，把整条街都堵上了。”
老鹰举目观望形势：“我们从旁边那条小巷子里走。”
那栋起火的房子那里又爆发了一阵惊呼。有人在墙边搭了一架木头梯子，想爬进窗户里去，却失手没能扶稳，维持不住它的平衡，眼睁睁地看着那梯子颤颤巍巍地坠落，直冲着底下的街道砸去。一个两三岁的小孩正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一边蹒跚一边大声哭喊“妈妈”，对身后的危险浑然未觉，他的头离梯子只有几人宽的距离。
千钧一发之际，一旁有个男人俯冲下去，扑倒在地面上，用尽气力将哭闹的孩子推远。
倾斜的梯子正砸向那人，他没能及时躲闪。
那是梅娜的父亲老铁匠。
又一群人互相推搡着、骂骂咧咧地经过，另一堆人挤挤挨挨地从远处踩了过去。
场面伴随着凄厉的尖叫陷入一阵混乱，瑞塔什么也没有再看见。
四周人头攒动，到处是呼喊和吼叫声，几家店铺的火已经烧到房檐。铁匠倒下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
“老鹰，卡洛，你们看到了吗，那边”瑞塔几乎失去说话的力气，“在你们出现之前，我刚刚碰见他女儿梅娜，她在找她爸爸。”
“看看到了！”卡洛震惊地注视着人群，“他是被梯子压在下面了吗！”
“这会儿没空管别人家的事，”老鹰直盯着瑞塔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们找到了你，我们现在要把你安全送回去。”
“可是，梅娜她”
老鹰的语气不容置疑：“走。卡洛，你扶着她的右胳膊。”
瑞塔被夹在中间，任由他们把自己拖起来，失去了感知的能力，四肢只有麻木。
拐角那头，接连三下沉闷的“砰砰”声在远处的天空中炸响。有人凌空放出了绚烂的焰火，那是城堡命令众人疏散的警报。
嗒嗒的清脆马蹄声由远及近，巡逻队的士兵们来镇压示威者了。这场□□临近尾声。
眼前闪烁的火光映成红红的一片，四散奔逃的人群让开了通路，远处跑来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直奔向他们，冲到瑞塔跟前。
“瑞塔！瑞塔你果然还在这边没走！大叔让我出来找你，一定要找到你不可——”
“红雀斑？”瑞塔茫然地眨眨眼睛。
他跑得气喘吁吁，神色焦急慌张，有一缕头发被汗水粘湿在前额上：“老鹰先生，卡洛，你们也在！你们都没事吧，为什么都站在这儿？”
“我们刚刚在这里发现瑞塔，”老鹰说，“既然你来了，你带她回家吧。”
“好，都交给我！啊，那边怎么了？”他顺着瑞塔的目光看向梯子倒下的地方。
“那里的房子刚刚着火了，有人搭了个梯子救火，”她费力地组织着语言，“梯子倒了，梅娜的爸爸被砸在下面了。”
“啊？”红雀斑瞪大双眼，“真的假的？那”
瑞塔点点头。
红雀斑忽然向前一步，紧紧抱住她。
“没事了。走，我和你回去。”他在她耳边呼气，温热的呼吸贴着她的耳垂。
瑞塔感觉不到双脚带着自己的身体往前迈步，只感到红雀斑的手指抓着她的手腕，快步走过这座混乱的城市，穿过一片狼藉的集市小广场。
她轻声说：“梅娜的爸爸在那个着火的房子底下，我几分钟以前也在那里，我扑不灭他们放的火。其实梯子倒下来的时候，时间还来得及跑过去，如果我刚才不是站着没动——”
“嘘，嘘。别说了。哪来那么多如果。”红雀斑更加使劲地攥住她的手。
面包房的大门“砰”的一声敞开，凯欧在台阶上等着他们，看见两人安然无恙地返回，他紧绷的面容终于稍稍松弛下来。
“梅娜回家了吗？”瑞塔急切地问。
“嗯，我刚刚看见她进她家门了，”凯欧打量着他们惊慌失措的表情，“刚刚在外面发生什么了？”
“房子着火，很混乱”
“救火，梯子”
“互相找来找去”
“梅娜的爸爸”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解释，越说越搅缠不清，凯欧却侧耳倾听，从他们讲述的支离破碎的片段中获悉了事件的全貌，严肃地点着头。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小家伙们。平安回来就好。我会照管接下来的事。”
凯欧把拐杖丢到一旁，伸出两只大手拉过他们，沉默地把两人都揽入怀中。凯欧和红雀斑的体温传递着温暖，瑞塔的脸紧贴着那条宽大的围裙，那新烤的面包和苹果酒融合的香气，终于让她凌乱的心跳回归到正常速度。
这整件事很巧，就和所有平常的日子一样，那天老铁匠是带着女儿去城北给一户订做铁锅的人家送货的，他们刚从主顾家里出来，就被疯狂的人潮冲散。瑞塔遇到梅娜的下一分钟，就看见了她爸爸。父女俩寻找对方时，正好往反方向互相错过。
这整件事也很讽刺，老铁匠没救下任何人。就算他没扑上去，那小孩也会自己走开的。梯子只会“砰”的一声砸到地面，可能顶多再绊倒几个跑来跑去的纵火狂徒。
瑞塔的视线被遮挡的时候，许多人推挤着踏过了他的后背。
据说他被发现时身上全是淤青，已经停止呼吸。
其实如果旁边没那么乱，如果他们反应足够及时，能把他身上的梯子挪开，他可能现在还好好的。
其实红雀斑说得对，哪来那么多如果。
城堡巡逻队员们平息了祸乱，捉走了一些闹事的始作俑者，也扑灭了接连烧着十几间房屋的火。一些民众受了轻伤，许多店铺损失惨重。
凯欧大叔穿上他那双厚底靴子，领着梅娜和那些铁匠学徒们去抬了老铁匠回来，连夜打了一口棺材。没有举办葬礼。
次日清早，晨雾笼罩，太阳初升时，西边山坡上的墓园角落里立起一块小小的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