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6.影子
老人拎着瑞塔的胳膊走下一小段楼梯，来到一个半地下的窄小空间。
红发男孩在他们身后关上门，把雨声隔绝在外，借着那盏灯的烛光扫了一眼瑞塔的脸，“你哭了？”
“没有。”瑞塔抽抽嗒嗒地说。
她这才意识到，混着雨水的泪水已经流了满脸。脚下的世界天旋地转。
她哭了？为什么哭？往日里她一年都不会哭一次，银雾部落的女巫不能哭。但这个念头却让她哽咽得更厉害了，竭力止住一抖一抖的抽噎，终于忍不住用手指捂着眼睛，呜呜哭出了声。老人把一块毛巾按到她的头上擦干雨水，又把她拉到火炉边席地而坐。
“你看着一点儿都不像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哭起来倒是像了。”那男孩评价道。
瑞塔扭过头，吸了吸鼻子，抬起手背擦着眼角不断涌出的眼泪，把毛巾裹在身上，在温暖的火焰照耀下，渐渐停止了抽泣。一道道干掉的泪痕凝在脸颊上，感觉僵硬而麻木。
太丢脸了。
“能哭能笑都是好事，想哭的时候就好好哭一场，这能证明我们的心还没变成冰。”老头递给她一个烫手的杯子，瑞塔闻出了蜂蜜茶的香味，“来尝尝，怎么样？”
瑞塔抿了一口，甜度竟然恰到好处：“比我之前喝到过的好喝。”
老人和男孩同时哈哈大笑：“浮空岛人果然口味清淡！我们少搁了很多蜂蜜和糖。”
浮空岛人？
透过泪眼，瑞塔看到自己身处一个低矮的四方形房间，墙上搭了木头架子用来放锅碗瓢盆和其他物件。炉灶位于屋子正中央的地面上，架了一个煮茶的生锈水壶，噼里啪啦生着旺火。那个老人和男孩舒舒服服坐在炉边，互相交换诡秘的眼神，用她听不太懂的话语速极快地交谈着。
她被抓到城墙边的门房小屋里了，逃亡失败，插翅难飞。他们看样子对她的身份一清二楚。
瑞塔的目光在那个刚才没仔细观察过的少年身上停留了片刻。十三四岁，容貌和神态似曾相识。红棕短发，眼神清亮，声如洪钟，俊朗的脸庞晒成小麦肤色，笑起来咧开嘴露出整齐的白牙。他身材强壮，衬衣半敞开领口，举手投足间透着股桀骜不驯的气息。
“你是那个在集市上跟踪我的人。”瑞塔盯着他说。
“啊哈？是我。”他大大方方招认了，“那天我也是买东西去的，见你走进去，认出来这是爷爷想找的人，就在后面跟了你们一段。看到你们围观了抓小偷现场，之后我就没再跟着了。你去酒馆逛过了没？”
瑞塔摇头：“梅娜说我们不能进去。”
“梅娜？是那个铁匠家的女孩吗？”少年一脸坏笑，“啊，她说的对，里边有没穿衣服的美女跳舞，很可怕的。”
老人对他的后脑勺劈手一掌。少年龇牙咧嘴：
“不是，瑞塔，你不知道，酒馆以前有个叫黑鸦的人，有副好嗓子，总爱唱些奇闻逸事，特有意思。我们这里所有小孩都听过关于浮空岛的歌，说浮空岛的地缝里藏着黄金，有很多河、大树、草地。黑鸦还唱过一首歌，讲的是，树林郁郁葱葱，溪水丁丁冬冬，稻田金灿灿，风车滴溜转。浮空岛遍地是蜂蜜，死之前一定要看看。但那儿居住的族群都可吓人了！水妖没有心，他们的心是冰。误闯森林的路人，会被七手八脚拖进深水。树妖一跺脚，地动山摇，脑袋比石头还硬，树洞里藏的全是好吃的。山妖是小偷，不仅摸你的钱袋，还抢你本人，五花大绑到深山老林的巢穴，露出青面獠牙血盆大口——”
“这些都是以讹传讹，大家乐得当真罢了。”老人在一旁评价说。
瑞塔开口道：“请问你们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还知道我是浮空岛人？为什么你们想找我，你们是谁？”
她已经彻底平复了情绪，捧着茶杯轮番盯视着两人。
她有权要求一个答案。
“不急不急，慢慢来，”老人捋着花白胡须微微笑道，“刚才自我介绍过了，大家都叫我老鹰——因为我有鹰钩鼻和好眼力。我们红石城白天黑夜都有人换班看守，我是夜里的守门人之一，就住在这个门房里。”
“我叫卡洛！”少年举手，“我是被老鹰捡回来收养的，也住这里，管他叫爷爷。现在我在渔船码头那边干搬东西的活儿。你刚被那几个黑衣人抱进城里那天，我就在城墙上看到你了。因为你一直被关在面包房里，我们这些天都没法接近你。”
“那你们为什么认识我呢？”
“我听说你前些天失忆了，”老鹰喝了一口蜂蜜茶，不答反问，“今天为什么跑出来？是不是因为你突然想起了什么东西？”
“我想起了我是浮空岛人。”
“瑞塔，”老鹰严肃地说，“你不一定认识你自己。你是浮空岛人，但你是个混血儿，是被红石城堡派船从对面秘密运送过来的。为了防止节外生枝，他们弄没了你所有的记忆，可那个药水不太好用，或者有什么关键信息被触发，居然让你这么快就把记忆找了回来。你以前住在哪儿？知道你的父母是谁吗？”
“我住在森林里的银雾部落，妈妈是浮空岛的一个水妖。我从来没有见过父亲。”
“这就对了。你的父亲是个红石岛人。”
轰隆的雷声和雨声隔着城墙，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那，你们认得他？”瑞塔绷紧嘴角。
“不认得，”老鹰说，“我们合理推测他是城堡的人，可能是那些巡逻队员里的一个。大约十四年前，城堡也曾派船去过一次浮空岛，试图进行协商谈判，结果失败而归。参加那趟航行的巡逻队员有好些。显而易见，他们跟那边的水妖女子发生过关系，有了你。瑞塔，给我看看你身上水的力量。”
那像是一道命令。瑞塔摊平手心，无需费力，晶莹的水球就悬空浮起。她指尖一碰，那水花飞旋着，消散在空气里。
“哇！真是水耶！”卡洛惊叹。
“为什么城堡会派船从对面把我劫到这里来？”瑞塔笔直地看向老鹰。
老鹰向前探身，压低声音：“说来话长。你是一半水一半火的混血儿。城主盯上了你。瑞塔，你应该听说了，那个满怀着野心的红石城主想用浮空石架一座巨大的桥，连接红石岛和浮空岛。直到现在，红石岛人还认为浮空岛满地是蜂蜜黄金，更诱人的是那些山川、平野、森林，各种丰富的资源。而红石岛炎热干燥，缺水缺粮，漂浮在天边，是个被世界抛弃的角落。
卡洛插嘴道：“据说啊，红石岛很久很久以前是你们浮空岛的一部分，中间有石桥连着，后来脱开了，漂远了，就被你们那边的人叫成了什么失落之地。我觉得这很离谱，我们哪里失落了？我还听说，浮空岛人对我们都没什么好感，觉得我们会弄火，神神秘秘，野蛮疯狂，是一群危险分子。”
“很多人确实这么想。他们怕火。”瑞塔记起小时候听到的流言蜚语，“但也有人喜欢火。”
老鹰意味深长地说：“人人都怕未知的东西，这是分隔太远而造成的误解和偏见。人们既恐惧火也亲近火，既害怕被烫伤，又想挨近一点取暖——总而言之，这个城主想要把两岛重新连接起来，到那边去，获得他渴望的所有丰富资源。瑞塔，他认为你是预言里的主角，能助他一臂之力。”
“预言？”
“嗯，预言。”卡洛流利地背诵道，“一半熊熊烈火，一半涓涓细流，水火交织融汇，揭开命运帷幕。飞跃岛屿深海，穿过风和天空，完成未竟任务，将两岸重新相连。”
瑞塔全身血液一寒。是逛集市的时候红雀斑和梅娜提到过的那个预言。
老鹰说：“这预言在红石城里至少流传了十二年。因此城主近年来一直在搜寻水火混血的人。这样的人很少，你是他所了解的唯一一个。现在时机未到，城堡里并不完全是他的支持者，他不能明目张胆地把你关进城堡，于是先派人在城里看守你。瑞塔，有很多眼睛在暗中监视着你。”
“”
老鹰继续解释道：“因为造出悬浮在云海上的桥只能用那种特殊的浮空石，而现有的浮空石数量又显然不够，所以城主一直在压榨城里的人，叫他们去荒原帮他开凿采石场，为造桥做准备，没日没夜，尝试着炼造浮空石的魔法。等桥建起来，他就会把他的脚步所及之处，全都变成自己的红石城。”
瑞塔疑惑道：“那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打算让我帮忙干什么？”
老鹰面色严峻：“我们至今不太清楚混血儿的能力，只知道你们的血液能让炼造出的石头更有力量。除了你以外，城主还在搜寻其他混血儿，要把你们扔进锻造浮空石的熔炉里献祭。而你是预言里提到的人，是他的重点关注对象。”
“怎么会有这种人？他脑子出问题了？”
为了一个空穴来风的预言，派人千里迢迢专程跑去浮空岛抓人？为了一座根本不知道能否建成的石桥和一个匪夷所思的愿望，随便动用城里的大量劳动力，还要把人扔进炉子？怎么会有这种人？
卡洛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就是会有这种人！你现在不应该担心一下你自己的生命安全吗？不应该被吓呆了吗？浮空岛人也太淡定了！”
“瑞塔，”老鹰指着她手上那条石头手链，“你这个是从哪来的？”
“是我从出生起就戴着的。它取不下来。”
“这就是浮空石。”老鹰拉起瑞塔的右手腕，借着烛光细细端详。
这些毫不起眼的灰色石子，就是能够让跨越云海的大桥浮起来的原料？
老鹰对这条手链充满兴趣：“在你的印象里，它有什么特别之处吗？起到过任何作用吗？”
瑞塔摇头。它像部落里其他孩子的首饰一样，只是个寻常的护身符。
她每分每秒都越来越迷惑。这两个人深知她自己也不甚了解的秘密，似乎还能洞悉她的心事和底细。尽管不确定是否能信任对方，他们可能只选择告诉了她一部分的真相，可她别无选择。
卡洛拍拍手掌：“总而言之，城主确实非常离谱。我们可不想让他把一群人扔到熔炉里，我们要帮你，所以才想办法联系到你。”
老鹰说：“我们已经集结了一批人暗中反对城主的行为，自称为‘影子人’。我们在夜晚的影子下悄悄活动，制定方案，竭尽全力阻挠城主进行他的计划。”
“瑞塔，你会成为这个计划的头号牺牲品，”卡洛补充道，“但是‘影子人’能保护你。”
老鹰沉声说：“我是‘影子人’的领导者，卡洛和其他人负责协助。红石城里城外，所有理念相同的人，能严守秘密的人，我们都会考虑把他们加入到名下。瑞塔，你是浮空岛人的孩子，会纵水，对浮空岛的了解胜过这里的绝大多数人，甚至可能是预言里的主角。我欣赏你的潜力，愿意和你分享真相，更希望你从今往后，能和我们站在一起。”
“”
“不用着急决定。今天你一下知道的东西太多，需要缓一缓。”老鹰给她的杯子续上了温热的蜂蜜茶，“待会先送你回家，我们过几天会让红雀斑——”
“我愿意加入。”瑞塔安静地说。
“确定愿意？”两双眼睛齐齐望着她。
“确定。”
“好。”
老鹰在她手心里放了一个圆圆的小东西。一枚金色纽扣。她正要细看，老鹰用双手握住她的手，闭目念诵了一段复杂的咒语。瑞塔摊平手掌，那枚扣子隐隐泛着微光。
“这是？”
“这表示你即将成为我们的一员啦。把它戴在身上，别引人注目就行。”
卡洛举起手，瑞塔未曾留意，他袖口内侧也别着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金扣。
“下次集会的时候我们会通知你的，瑞塔，”老鹰叮嘱道，“但你是浮空岛人的事情不能大肆宣扬。城主把你抢来是绝对保密的，现在大多数人觉得你是从荒原被救进城里的孩子，因为在荒原的流浪民中间，也有多年前浮空岛人遗留的后代，有一些你这样的混血儿。城堡为了掩人耳目，假称你是从荒原捡来的孤儿，是某个巡逻队员跟外族女人的私生孩子，自然会比较容易蒙混过关。
“啊，你的那个小朋友红雀斑也是我们的人，在他被凯欧捡到之前，流浪期间就入了伙。这些天都是他在告诉我们关于你的情况。每次，面包师傅凯欧喝得烂醉的时候，红雀斑就会偷跑出来，参加我们影子人的集会。”
“红雀斑也是影子人？”
“嗯啊，”卡洛坏笑道，“他要是听说你这么快就跟我们见面了，会惊掉下巴的。”
“凯欧大叔知道这事吗？”瑞塔想起红雀斑带她溜下楼觅食的那晚看见凯欧仰面倒在躺椅上。身边这些人究竟藏着多少她所看不见的秘密？
“我们也不确定他知不知道。”老鹰凝神沉思，“但假如他知道，至少他也什么都没说。那个面包师傅有些危险，他是城堡的帮手，负责替城堡的人看守着你。但有时候我们觉得，他更像是一个游离于城堡和我们之外、并没有明确立场的人。他对待一切的态度都很无所谓。”
“他知道我是浮空岛人吗？”
“他是城堡的耳目，应该很清楚这事。他和我们影子人都知道你的身份，但对其他的人，你必须继续假装失忆。你只记得你叫瑞塔，其他的事都一问三不知就行了。面对凯欧，也别露出任何异常。关于影子人，还有我们今天的会面，除了对戴着这个扣子的人以外，跟谁也不要说半个字。”
“是。”瑞塔答应道，“但我还有可能坐船回浮空岛去吗？”
“没有。”老鹰摇摇头，“至少短期内不行。能公开去云海航行的只有城堡派出的船，平民私自偷渡是不被允许的。况且，云海十分凶险，极有可能一去不归。”
没有。瑞塔任由这两个字闪电般劈中她的胸口。
“但我会去的!”卡洛宣布，“说不定我们能偷偷造船，或者把我们的小渔船改装成能在云海航行的船。我还要造滑翔翼，总有一天我会像白鸥一样，一直走到浮空岛去的！”
“我会去的！总有一天我要征服沙漠！”铁匠小姑娘的声音在瑞塔耳边响起——那个传奇人物白鸥在这群红石岛人中间还真是颇有影响力。
瑞塔的手指握紧那枚扣子。
既然回不去，就得在这里活着。活下去才有其他希望，才能考虑下一步。
无论如何，梦里那个叫着她名字的声音是真实的。或许将来还能有机会重逢。
“好了，你的衣服差不多烤干了，”老鹰用一只大手拍了拍她的肩，“为了不引起怀疑，你今晚还是回面包房吧。我叫巡夜人过来撑伞送你回家。刚刚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我是从我房间的窗户跳出来的。我觉得凯欧大叔他们应该发现了。”
“哦，没关系。待会你就说，你太久没见到下雨，万分激动，头脑发热，鬼使神差地从窗户跳出来了，跑来跑去的淋雨。巡夜人在街上捡到了你。”
“这是个什么智障理由？”卡洛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不是很让人信服的理由吗？瑞塔，你稍等一会儿，我去找巡夜人。卡洛你把她的斗篷给她拿来。”
瑞塔披着毛巾，抱着一杯热气升腾的蜂蜜茶，盯着炉灶里的火，等那个今天刚第一次正式见面的老人回来。
城堡，混血，浮空石，影子人？
送她回家？现在，面包房竟成了她唯一的家。
瑞塔的心脏跳得快要冲破胸腔。不能让凯欧发现她记得一切。
她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