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4.花环吊坠
下午,阿贝两手支着下巴坐在楼梯中间挡路。莉亚快步走下来,差点在他身上绊一跤。
她正想骂一句,定睛一瞧,他沉浸在思绪里,竟完全没发现她靠近。
莉亚眼珠一转,悄悄从背后凑过去,把一个苹果摆在他的宽帽檐上。
“哎哟谁呀!”阿贝被惊得跳起,苹果骨碌碌落地。
“你好。麻烦让一下喽。”莉亚捡起苹果,从他身侧迈过。
“……吓死我了。”
莉亚歪着头看他一眼,停住脚步。今天这小孩的心情明显比以往要低落,话音不再如报时鸟那样清脆快速,像在纠结犹豫什么。
情绪全写在脸上,一点风雨阴晴,都格外好懂。
“怎么回事啊,愁眉苦脸?”莉亚半蹲下来捏捏他的脸。
阿贝把尖帽子摆正,蹭着脚后跟,迟疑开口:“莉亚,在来树屋以前……你有喜欢过谁吗?”
莉亚一怔:“大概有吧,又好像不算。”
“讲讲看!”
有人听,莉亚就来劲,坐在楼梯栏杆上,兴致勃勃揭露黑历史:“啊,我跟你们说过我表哥西维有个未婚妻吗?她弟弟和我同年,武艺不错,从小就上山,别人都说他以后会当猎人领队。我小时候也不知抽的什么风,觉得他又厉害长得又好看,非要跟他结婚。那时我以为结婚就是在一起比赛玩。他跑步、射箭、击剑,我就追着练,想打败他。还死皮赖脸跟着他们去打猎,抓到的猎物必须要比他多才行。”
阿贝皱起眉:“嘿,你这不叫喜欢人家,是给自己造了个对手。”
莉亚笑道:“所以他特讨厌我。这最开始确实是我的错。长大点,我发现自己真眼瞎,但我俩已经结下梁子了,成天对着干。他跟别的男孩煽风点火,导致大家都不怎么理我。有一次我们互相惹急了,我还问他:你承不承认我的实力?他气得扭头就跑。他觉得我不配和他比,我偏要证明我可以。我把他看成目标,他把我当成眼中钉。”
这不着边际的回答使阿贝十分失望:“我问的可不是这么回事。”
“拐弯抹角半天,你是看上谁了?”莉亚眯起眼,“我猜猜?”
“才没!”阿贝面红耳赤。
“芬?”
“才不是她!”
“哟呵。”莉亚晃着手指点点他的鼻子,“还有别人知道吗?”
“……没。”阿贝揪紧了帽檐,“你怎么发现的?”
“看你俩最近经常在一块,我瞎说的,真蒙对了啊!她是挺可爱的,我赞赏你的眼光。”
“看你敢出去乱讲!”阿贝恼羞成怒。
“乖。”莉亚拍拍他的脑袋,“如果临阵退缩了,欢迎告诉我,我去帮你转告,站在走廊里大声喊也没问题。”
“走开!”
“好,我走我走。”
莉亚哈哈笑着起身,阿贝又叫住她:“可不要告诉别人!”
“守口如瓶。”她举手致意。
当晚厅堂火炉边,芬正在给众人分发热茶水,阿贝凑在旁边挠着头发,支支吾吾搭讪。
莉亚拼命忍住笑意,十三岁的小山妖阿贝倾慕于十六岁的小树妖芬,简直不要太有趣。
帕米也抽出空闲,带着针线活来到大厅角落,和客人们围在一起闲谈。莱纳从房间那边过来,低头亲吻帕米。莉亚在旁边帮忙铺餐巾,时不时进来插两句嘴。
树屋老板的家庭其乐融融得近乎圆满。周围的顾客来来去去,窗外的光影由明转暗。而莉亚听着他们的笑声,希望这幕情景永远停驻。
芬兴冲冲地提议:“咱们哪天去玩雪橇吧,好多客人最近都在山坡滑雪橇。”
“我想去!”阿贝率先赞成。
“莉亚你呢?你还没试过雪橇吧?”
莉亚眼睛一闪:“乐意极了!但是我需要工作,帕米——”
帕米笑眯眯地说:“这倒没问题,等哪天有空闲的时候,你们可以几个人一块去。对了莉亚,我有给你说过那个水和火的故事吗?”
“没啊?”
“跟你讲讲。”帕米招手让她过来。莉亚坐到垫子上,很疑惑这又是搞什么名堂。
“话说啊,有一个春天,原野青翠、清泉流淌,有个神秘的水妖姑娘来访,走得很急,有什么原因必须要暂时住在这里。她个头小巧,身穿纯白长裙,蒙着一层面纱,唯一露出的那双眼睛动人心魄,人人瞅上一眼,就像坠入深潭里。”
“这就是为什么那家伙掉进去啦。”听过无数遍的芬打岔。
“嘘。差不多与此同时,红石岛的几名男子也入住旅店,是为了办公事,才不远万里渡过云海而来。”
红石岛?!莉亚屏息静气。
“这很罕见,但更奇特的是,他们中间那个最年轻的男子,偶然碰见了白裙姑娘,对她一见倾心。”
闻言,芬坏笑着推推莉亚。
“那男人一头棕黑发,高大英俊。刚毅炽热的火,柔美恬静的水,两个人迅速相识相知,沉醉于爱恋。或许是相斥的存在反倒容易彼此吸引。他们每天在晚上偷偷相会,一起吃蓝莓馅饼——”
莉亚扑哧一声:“口味居然和我差不多?我猜他俩一准儿互相喂着吃,啧。”
帕米清清嗓子:“别插嘴。他们坐在房顶平台聊天到深夜,互诉低语,在树林里缠绵亲吻……他们还交换了挂坠作为信物。”
“挂坠?”莉亚问。
“是一颗敲成两半的浮空石,两人各拿一半,拼在一起是个完整的圆形。
“然而好景不长,男人的任务失败了,他和浮空岛的居民起了冲突,也负了伤。他们准备回家,他想带走姑娘。但她不愿。他俩吵了一架,大闹一场。少女十分痛苦,每天清早坐在水井旁梳妆,忧愁地望着自己的倒影——就是后院里那口井。她轻声唱歌,没有词句只有古老哀伤的旋律,也许是悔恨当初轻易放纵自己的情感,也许是对未来的选择迷茫不定,也许是对近在眼前的分别感到心碎,明白跨越云海的人难以相伴一生。
“某个凌晨,男人登船起航,同一天上午姑娘沿相反的方向离开。我们在井边捡到一个枯萎的花环,自此她不曾显露行踪。结束。”
莉亚凝视摇动的金色炉火,倏忽感到火焰也在凝视着她。
“帕米,你这个可能不是真的结局呢?没准男女主角有一天还会见面。”
“不。”帕米遗憾地摆手,“他们选择了自己来时的路,所以一别就是永别了。”
“那个女孩叫什么?说不定我还见过。”莉亚沉思着。
“那不见得,”旁听的阿贝煞有介事地说,“浮空岛水妖那么多,你不可能全认识呀。”
确实。尽管附近最大的群落就是他们银雾部落,但仍有其他三五成群的水妖散居在森林中。芬补充道:“之前树屋旁边就住着不少。那些人不太好。”
“我见过,很不好。”阿贝哆嗦一下,“会引诱别人。”
“神出鬼没,不安好心。”
“她们会故意把人弄进水里,自己藏在一边看笑话。”
芬说:“不过,妈妈讲的这种故事其实经常在树屋发生。再也不回来的客人也总有很多。”
帕米拍拍手:“对。他们就像那女孩一样杳无音讯。旅馆本来就是人们来来去去的中转站。每天都有人进来,停下一会儿,又走,不会再来第二次。那才是常态。”
“不管怎么样,我总觉得树屋一直在这儿,不会变。”莉亚不由自主地说。
帕米对她一笑:“或许吧。这是休憩的场所,停靠的地方,让你在疲惫之后恢复状态,打起精神再上路。我们希望来过的人记得它,像你一样觉得它一直在,这就行了。”
“我们树妖欢迎所有人。”莱纳用低沉浑厚的声音补充道。莉亚差点忘了他还在听。
“如果累了,无处可去了,这扇门随时开着。”帕米解释。
“你来住的话,帮我们做一顿烤鱼,就可以不付账啦。”芬蹭蹭莉亚的肩膀。
“好啊。”
就算他们不提,她也知道。
树杈间鸟雀筑巢,树干上昆虫爬行,树根下兔子打洞。大树伫立在天地中央,托举着伞状树冠,接收居住在此的一切生灵。有谁进来,就一视同仁地对待;有谁离开,也并不出言挽留。只接纳而不索取,只送行而不排挤。既像旅店又像家。
这也是她的中转站,留恋着不愿离开的站点。
曾经以为他们沉默又沉闷。现在,莉亚真的很喜欢棕皮肤的树妖们。
“谢谢。”她小声说。
报时鸣声敲响,阿贝回去找兄弟姐妹,芬拖着枕头爬到楼上睡觉。大厅的客人多数都已散去,炉膛里还剩一小撮火苗未熄。长凳上,帕米手里织着围巾,还在盘点明天的诸多事项,莉亚帮忙拿着清单,困得眼皮打架,却不准备回卧室。
不止一次,帕米的忙碌使她联想到表哥西维。事务繁重,能力高强,从早到晚不曾停歇,处理安排有条不紊,踏实可靠值得托付。但帕米给人的感觉是游刃有余,西维则竭尽所能,四处奔忙,每人的要求都要照顾到,每个细节都要做到完美无缺。莉亚偶尔会担心他压力过大、心力交瘁。
帕米用了多久,才把旅社打理得蒸蒸日上?是不是时间足够,一切就会慢慢解决?
“发什么呆呢?”帕米在清单底下打了最后一个勾,“辛苦了,累了去睡吧。”
“没有,没事。”很难有跟帕米独处的机会,虽然她是理应被仰望的树屋负责人,有时也挺严厉,莉亚还是喜欢她。
“前两天又看见你和卡洛一块提水桶,”帕米给围巾补上一针,“你们关系不错,你不讨厌他了?”
“不啊,他很好的,”莉亚回神,“等等!不要因为他进旅社时说的理由就以为……”
帕米轻笑:“嗯,你是不是怪我为什么凭那个理由就放他进来?那件事情很多人会尽力撮合,也有不少人会表示反对。你们有机会成为般配的一对。”莉亚要开口抗议,帕米摆手制止,“但现在,我想提醒你注意。”
“你说他……”有什么不对劲?
“他是个好男孩子,如果你是想问这个。”
“大姐,”莉亚抽抽鼻子,“别突然这么肉麻。”
“别这么没大没小。”帕米唇角微扬,“只是说,你们之间的矛盾可能比较剧烈。水和火的结合最罕见,一定程度上是因为水火的相撞能激起汹涌的浪,难以稳定长久。但你俩不是这原因,你们是因为太相像,都骄傲,都坚韧,有一股往前冲的劲头,只要下定了决心就无人能挡。一般情况下,这样两个人要么是难舍难分的密友,要么是剑拔弩张的对手。嗯,最好的朋友或者最糟的敌人。你们俩更进一步的话,会擦出更亮的火花,比别人都亲密无间,可一旦起了冲突,谁都很难低头认错。”
“想得那么远?”
莉亚把卡洛看作朋友没错,但并没考虑过“更进一步”。他没有旧事重提,她也乐得轻松。跟他相处的过程水到渠成,像呼吸,浑然天成。有时他近在咫尺,有时她也看不太清他。
“这不都是为你着想?”帕米故意绷起脸。
“帕米,你今天像个啰嗦的老母鸡。”
话已落地,莉亚立刻反悔,尽管平时大伙都随便开帕米玩笑,但对方毕竟年长一辈,又是依莎的故交。但出人意料,帕米哈哈大笑,手里的毛衣针撇在一旁。
“谁知道我突然抽什么风跟你讲这些?忘掉,行吗?”
“忘不掉呢?”
“就当个笑话。”
“好吧。”
“晚安,早点睡。”
“晚安,帕米。”
白日里闹哄哄的场所在深夜才变得静谧。帕米上楼去了,留下莉亚独自一人倚在长凳边,任凭思维随意飘散。
她想着阿贝提起芬的时候通红的脸。那份喜爱无关乎族群,毫无遮拦,纯真又青涩。
就算没有答应保守秘密,她也绝不去当第一个传播消息的。
她想着春天的成人礼。漫长的寒冬总会结束,总不能永远在这儿打工。重新回部落安顿下来时,她的位置会是什么?有没有另一种选择,另一种超出想象范围的可能?
她想着帕米说的故事。最好的朋友,最糟的敌人?不同的相识方式,不同的相处模式,同样的戏码不会上演第二次。但是,中了魔似的,她寻找着现实和故事的相似之处,有太多看似不经意的巧合。越急着理清思路,眼前越是出现此时不想看到的人。
卡洛的劝慰,卡洛的坏笑。卡洛的神秘莫测,卡洛的得意扬扬。
他身上有种引人注目的特质,像火的颜色吸引她的盯视。
莉亚不想承认。
她曾被人推倒在地,和数不清的男孩打过架。有人对她叫过侮辱性的称呼,那话语如今回想还是使她刺痛。有人围成一圈把她排除在外,不让她跟上队伍。她用拳头猛击墙壁。她趴在断崖边缘,紧闭双眼。莉亚以为这之后自己可以冷静面对所有烦扰,但这种恍惚不定、心神不宁,只有在他身边才会出现。
莉亚不肯服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