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树屋之家
“莉亚，洗个抹布好吗？”一个女佣递过来水桶。
“知道啦！”莉亚正拼命擦拭楼梯栏杆上弄不掉的污渍。
来这里没两日，跟同事们混了个半熟，莉亚发现自己“打杂工”的角色就是被大家吆喝来吆喝去，谁叫都得答应，专门完成别人撇下的工作，哪最忙就去哪帮。
她绑起头发，袖子撸到胳膊肘，腰间系着绿围裙，时刻待命：
“莉亚，用火把点灯。”
“莉亚，把柴劈了。”
“莉亚，收拾桌子。”
“把训练场地扔的飞镖捡起来。”
“他们运来的食材给我拿进来。”
“浇花。切菜。煮汤。饭端到饭厅。”
“刷碗。拖地。脏衣服送去洗衣房。”
“把屋里的床铺好。”
“灭火，莉亚快来灭火！”
“处理一下堵了的卫生间！”
“把干草搬到马厩，喂马吃晚饭，小心别被它踢飞！”
“”
每晚莉亚都筋疲力尽，一听自己名字就一惊。被夹裹在人们的吵嚷欢闹中间，很快就过完一天。她学会了一手提着喷壶一手抓着拖把，头顶着洗衣篮冲过吊桥。旅社的突发状况层出不穷，总是有小孩推倒花盆，有人坐在炉子旁边不小心点着衣服，不知是谁的马在院里尥蹶子怎么拽也不肯走。
这还真是“历练”啊。她揉着被马踹了的小腿肚，心有余悸。
午饭后，她照旧在厨房里洗盘子，擦干最后一个碗，望望窗外缤纷渲染的树林。
谁不爱他们这座树木成荫的浮空岛？它是所有人共同的家乡，漂浮在云层之上，有繁华的村镇，有散居的部落，森林和田野遍布，春夏秋冬分明流转。天空有时雾气缭绕，有时炽热晴朗。站在岛屿边缘的悬崖上，能眺望远处广袤的云海。那些向外奔涌的林中河流，最后都在崖边变成轰鸣的瀑布，垂直坠入浮空岛下不为人知的地方。
而越过那绵延的山岭，目力所不能及处，就是莉亚的家：银雾部落。最近她竭尽全力不去想它，每次想到的总是久远的往事。
许多年来部落的大婶大妈们最津津乐道的谈资之一，就是女巫依莎家的双胞胎。依莎独自在小石屋里把她们带大，这俩丫头样貌神态相差无几，却好似不是出自同一个娘胎。
姐姐莉亚自由散漫桀骜不驯，部落里鸡飞狗跳多半是她闹的事。她头发剪得参差不齐，到耳根那么短，唱歌叽哩哇啦，缝纫歪七扭八，最爱射箭骑马，混在男孩堆里。更要命的是，在人人能自如操控水流的水妖家族，她身为女巫的女儿竟没有半点天赋，不能纵水，使不出咒语，学不会占卜，沦为了众人的笑柄。
而妹妹瑞塔随顺温和聪颖灵秀，学习法术比大半同龄孩子都出色。她继承了妈妈预知未来的能力，拥有极佳的记忆力，会处理药草也会观测星星，从不惹祸，相当省心。下任女巫人选非她莫属，挑剔的长老们也一致对她表示满意。
此外还有件事，人们偷偷议论不休：纯正的银雾人大都是浅发色，可莉亚的头发几乎是黑的，瑞塔的头发是栗子色。这无疑暗示着某些底细，不过依莎多年来都默默照料族人，也没人会穷极无聊去对她刨根究底。
莉亚小时候对这些事倒不甚留意。第一次感觉自己和瑞塔不同，是在七八岁参加秋天的丰收祭典时。
在这盛大的典礼上，部落里女孩们要围着林中燃烧的火把唱歌，同时把稻草扎的小人投进火堆，以示消灾祈福保佑来年平安。
那个黄昏，莉亚气喘吁吁地奔到森林，中途跌跌撞撞绊了几跤，上衣短裤都被树枝扯破了口子，手里紧抓着汗水浸湿的木头弓箭。泉眼边有几个年龄稍长的姑娘在等她，脸色黑沉。
“对不起我迟到了！”
“你还这副狼狈相？把弓箭扔了！”
“没规矩的野人就别来了。”有人冷冰冰地说。
“琳，别这样，她还小嘛。”另一个人劝阻。
“你才野人！你个——”莉亚猛地抬头。
“对不起我迟到了。”背后传来瑞塔的声音。
有人嗤笑：“既然瑞塔来了，莉亚也来吧。待会唱歌你就好好站着只张嘴别出声就行。压根不是什么年龄问题。”
她们对瑞塔和善地笑笑，目光没在莉亚身上停留片刻。
那天晚上，莉亚独自站在人群里。空地中央火把闪亮，瑞塔和其他女孩低声哼唱，声音清脆，悠悠回响在夜空下。
就在那时她隐约意识到，自己是妹妹的附赠品，可有可无，唯一的作用就是添乱而已。人们摇着头说她麻烦，说她“野”，很难融入群体。而瑞塔天赋异禀，瑞塔从不忤逆，一帆风顺的将来早就提前预定。
他们没考虑过任何其他可能性。直到双胞胎十二岁那年的一晚。
……
莉亚只允许那些回忆画面每天在眼前闪现一次，就甩甩头发把它们丢在身后，将注意力集中在树屋的人和事上。真的，这儿的人和她以前认识的人太不一样。
这地方最初是个不起眼的家庭旅店，近些年他们简直要把它扩建成一个庞大的木屋群。它虽位于浮空岛的边界地带，但四通八达，连接着许多水妖、山妖、树妖的聚居地。沿路的商贩、工人、脚夫、探亲访友的旅人，几乎都要从这儿经过，停下歇脚，享受一壶热茶、寒暄与谈话。树屋安恬舒适温暖如春，食物应有尽有，不少人甚至愿意掏出积攒的钱财，来这里度过一个滑雪橇的冬日长假。旅客熙熙攘攘，树屋的工作人员总也忙不过来。
树屋老板莱纳是个憨厚的棕发男子，留着胡茬，肌肉刚健，少言寡语。莉亚见过他和别的男人用大瓶喝酒，拍桌划拳。人们知道碰见麻烦可以放心交给他，遇到管道堵塞屋顶漏雨，莱纳都亲自上阵，总能圆满解决。
打点日常事务的主要是第一天接待他们的老板娘帕米。她果断干练，忙里忙外，招呼客人分派任务协助登记，只在晚饭后的壁炉前才有空闲谈天说地。人人都尊敬帕米，对她的指令言听计从，却又能跟她直呼其名地开玩笑。每次老板与老板娘当众亲吻，总有人欢声起哄。
他俩的女儿芬十六岁，将会成为树屋未来的主人，却跟普通工作人员打成一片，做扫地倒水的杂事。她肤色较黑，性格活跃，立刻就同莉亚熟络起来，告诉她楼梯和平台的位置，教她登记菜单，怎么一手端一摞盘子走吊桥。芬的棕卷发像莱纳，机灵劲儿像帕米，粗心大意则只像自己。
总而言之，莉亚觉得树屋十分与众不同。虽然每天疲惫得爬不起床，但她和这里的人相处轻松自在。可以和厨房大婶死乞白赖求来饼干，可以揪着偷懒鬼勒令他帮忙洗碗。
从前，她也曾试着融进各种集体。她跟部落的男孩们互相比试，可他们一逮着机会就把她排除在外；她跟女孩们尽量相安无事，却找不到什么共同语言；长辈们往往只对她摇头叹息，或者居高临下地现身说法。她经常独自跑出部落，跟随林间游荡的商队和猎人们参加冒险，挤在他们的火堆旁边，聆听过无数动人心弦的故事。但无论身在何处，她终究是格格不入的局外人。
直到十七岁这年，走进树屋旅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