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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涌(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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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正是晚高峰时间。

    道路拥堵,连出租车都不大好叫,花了十分钟才有一辆从两公里外驶来。

    高筱站在道边残存的雪上等待,寒冷隔着鞋底窜起来,一直扎进心里。

    滚烫的情绪随着降低的温度在一同冷却,而随之产生的,是她对自己的些许怀疑。

    ——泄密的会不会不是宋禾?

    ——那会是谁呢。

    ——又或者这一切都只是个误会?

    ——那这个误会未免也太过刚巧了。

    侥幸与揣测纠结缠成一团,像气球一样在高筱的胸口里慢慢膨胀。

    直到她见到宋禾。

    男人从总部电梯里走出来时,手中还握着震动不停的手机。

    “过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他问道,似乎对她突如其来的造访有些困扰。

    下班的人潮流水一样从两个人身边经过,像是延绵不绝的线。

    而高筱和宋禾站在写字楼大厅正中,成了劈开潮水的逆行舟。

    四周时不时有好奇的目光投过来,人多口杂。

    高筱扫了一眼周围嘈杂的环境,深吸进口气平复情绪。

    “我有急事找你。”她说,“换个地方聊聊?”

    榕树里咖啡厅离泰兴总部不远,出了园区走路十分钟就能到。

    这家店饮料又贵又难喝,所以附近了解点情况的同事们都不爱来,倒是适合现下的场合。

    啪嗒。

    橙汁和可乐被服务员端了上来,放在桌面上。

    杯壁上有水珠顺着流下,很快就洇湿了一小圈垫布。

    高筱盯着那点水渍,沉默了片刻,最后决定单刀直入:“下午董事会上的内参资料是怎么回事?”

    避免误会的最好沟通方式,就是有话直说不绕圈子。

    “你在说什么?”宋禾反问,好像并不知情。

    高筱桌面上把头抬了起来,直直看向他:“那份资料,那份我前天装进背包里的资料。为什么会出现段总手上,还被当做依据拿去会上讨论?”

    短暂的停顿后。

    宋禾明白了她的意思,突然提高嗓门:“你这是在怀疑我吗?觉得是我动的手脚?”

    他听上去很愤怒,是那种被无端猜疑后的愤怒。

    激烈的声调传到高筱耳朵里,让她一瞬间生出些感觉:难道真的是自己冤枉他了?

    但当她看进对方眼睛里时,那种感觉消失了。

    ——被冤枉的愤怒,和心虚时、抑或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时的恼羞成怒是不一样的。

    嘴可以说谎,但眼睛不行。

    他们到底是太过熟悉彼此了。

    宋禾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主动把视线滑开:“你一天到晚净是胡思乱想,一点儿有用的没有。资料能经手的人那么多,凭什么偏说是我……”

    “我都知道了。”高筱打断了他,停了停又说,“所以才来问你。”

    她的指控其实并没有确凿证据,这么说只不过是试探,又或者是侥幸在挣扎。

    但男友接下来的沉默,就是最好的证据。

    ——宋禾应该是知道骗不了她,于是干脆不再开口,把手机解了锁,低头查看起消息来。

    在这一瞬间,高筱残存的幻想被浇灭了。

    竟然真的是宋禾干的。

    啪。

    女人清楚听到了一声尖锐的爆破音——是她心里的鼓胀着的气球破了。

    冲出的气流无法克制的翻滚着,让她问出了三个字:

    “为什么?”

    宋禾没有回答。

    “我问你为什么!”高筱重复道,蓦地提高了音量。

    周围响起窃窃私语,连服务员都走近了些,一脸想要听八卦的模样。

    “你小声点。”宋禾顾忌的往边上看了看。

    “我又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为什么要小声?”

    高筱强硬的态度似乎把宋禾的苦衷也点燃了。

    “是,我是把材料拍下来给段总了。”男人放弃了逃避,把手机“啪”的扣到桌面上,“那又怎么了,值得你这样大呼小叫的?我难道不是为了咱们好吗?”

    “为我们好?”高筱从来没觉得这么可笑过。

    “我要是能升到研发副总,就能多挣点钱,早点买车买房,让你在北京有个安稳的家。这难道不是为了我们好么?”

    “所以为了自己升职,你就可以给身边的人……给我捅刀子。”高筱挑出了他话里的重点。

    也许是因为歉疚,宋禾试图狡辩:“哪有捅刀子那么严重。我当时都想好了,这么做是不会对你有什么影响的。你不说、我不说、段总不说,谁也不知道资料是从哪里泄露的。陈冬忆就算是怀疑,也没有实质性证据。”

    “但你这么做,万一项目真被砍了,难道对同事们就没有影响吗?”

    “你们组都是正式员工,就算是美西弗这个项目真的被砍了,公司也不会随便解雇谁,有的是其他项目可以做,能有多大的影响?”

    良久后。

    “可那些病人呢。”高筱沉声问,“那些等着吃药的人呢?”

    躺在病床上行将就木的老人,期盼着希望的孩子。

    他们呢?

    “他们和咱们又有什么关系?”宋禾反问道。

    高筱沉默了。

    两个人谁都没有再说话,桌上只剩下因为激动而产生的粗重喘息。

    巨大的失望像漆黑的罩子,直直扣了下来,把高筱像飞蛾一样困在其中。

    不光疾病是一口枯井,拖人下坠再狠狠埋住。

    琐碎的生活也是。

    在一天天流逝的时间里,她和宋禾长成了不一样的人,真的走远到回不来的地步了。

    停了许久,高筱低声问:“你就这么确信,段总一定能给你想要的?”

    而男人顿了顿说道:“即便不信,到现在……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他话中有深意和暗示,只是高筱没有听进去。

    她在想另外一件事。

    ——如果宋禾在最开始时不是掩饰和狡辩,而是态度诚恳的道歉。又或者他们之间没有先前的意见分歧,有些决定她也许就没这么容易下。

    但所有的假设在现在看起来,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因为她已经下了决定。

    “三年。”高筱最终开口,打破了安静,“我在这个项目上做了三年。”

    宋禾一愣。

    女人继续说:“我的努力、付出、还有……对,也许很幼稚的梦想,这些东西在你看来,都一文不值。”

    宋禾听出事态升级的意思,开始试图挽回:“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就是——”

    但晚了。

    空气如同巨石一样向高筱挤压过来,和对方共处的每分每秒都让她窒息。

    “就到这吧。”她打断了宋禾的辩解,拎着包起身,“祝你前程似锦。”

    “你说什么就到这儿?”男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怔住了。

    “我们分手吧。”

    宋禾急了,起身拉住她的胳膊:“你疯了?”

    或许在他看来,只要不是劈腿□□这样性质的问题,就不值得谈婚论嫁的男女说出“分手”两个字。

    他是做了错事,但没到十恶不赦的地步。

    可高筱不这么想。

    三观不同,不必强融。

    “你松手,大家都留点面子,以后见面还能做朋友。”女人压低声音说。

    宋禾并没有要听她话的意思:“我不松。”

    高筱只能使劲一甩。

    啪——两个人握着的手就此分开了。

    女人转身往外走,宋禾原本想要追上去。但当他察觉到周围顾客和服务员看热闹的目光时,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了。

    于是男人故作镇定的理了理衣服,重新又坐回到了座位上。

    高筱走出咖啡厅时,人是木然的。步伐越来越快,好像慢一点都会露出情绪的端倪。

    不知过了多久,兜里的手机突然震动。

    她本来想要按掉,但身体却不听使唤,手一滑,下意识按了接听键。

    郑媛媛洪亮的声音顺着听筒传来:“你在哪儿,怎么不回微信啊?”

    高筱低声说:“我在外面,没看见微信,怎么了?”

    “老常说晚上请组里的同事一起去唱k,庆祝一下项目顺利通过。地点我发给你了,你快点来吧。”

    “我还有点事,就不过去了。”

    “不行,一家人就是要整整齐齐的,你一定得来。”

    如果换做是平时,高筱也许会开一句“谁和你是一家人”的玩笑。

    但她现在没这个心情。

    “真不去了,你们好好玩。”她不想再解释更多,挂断了电话。

    再抬起脸来时,街上走过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有人在欢笑,有人在歌唱,在旁人快乐里她格格不入,孤立无援。

    高筱突然眼睛里有点热。

    可能是风太大,吹得眼睛发酸,她想。

    但泪水是最诚实的,很快就以止不住的趋势往下淌。咸涩的液体像断了线的珠子,擦也擦不干。

    她的脚步越来越慢,最后终于忍不住拐到报刊亭后面的僻静处,双手捂住脸,蹲了下来。

    掌心很快就被眼泪打湿。

    也许一个成年人此刻唯一能留住的体面,只剩下把嚎啕大哭努力压抑成恍若不可闻的抽泣。

    车水马龙声淹没了整座城市。

    盛大的喧嚣中,没人察觉女人跌落在地的一小片心碎。

    因为蹲着不动的缘故,高筱的大衣很快就被寒风打透,连着打了几个哆嗦。

    委屈、失望、愤怒、难过和浅淡的不舍一起齐齐的翻滚上涌,让人招架不住。

    就在整个世界都摇摇欲坠时。

    咔哒。

    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有人停在了她面前。

    迎面吹过的风受到阻挡,渐渐停歇下来,让空气不再那么寒冷。

    高筱诧异的仰头。

    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和一双沾染了深沉夜色的眼睛。

    站在她面前的人是陈冬忆。

    男人没有开口,也没有要做其他举动的意思。

    他只是沉默的站着,身影替她挡住了冷风的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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