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无声的世界
八年后。诡云国西南边的农家院里，阿甲正在探头往屋里张望。
窗户里，张天然和田思雨正在和一个气质儒雅的中年男人聊天，气氛十分融洽。
阿甲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他认识屋里的人是谁。
诡云国的大家，张寿林。因为性情随和，大家都亲切的叫他村长。
这八年来，他来家里的次数不算多，但每次都要和父母聊很久。村长走后，父亲总是会对之前的一些事情突然向阿甲道歉，然后打着手语给他讲，村长都说了哪些有趣的故事。
但他从来都没有和村长“说过话”。
这是个奇怪的人，阿甲想到。从自己记事开始，每年都能见到一些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大人物”，他们带着身穿铠甲佩戴武器的手下，把院子围绕起来。
然后自己会被叫到一个房间里，由父亲做媒介，和坐在中间穿着最特别的人聊天。
这些人总是很温柔，老是喜欢摸自己的头，他们身边的人会把自己说的话全都记录下来。还会有人对着自己和那些人物作画。
等这些人走后，院子里就会堆满他们带来的礼物。有用盐做的白鸽玩具，仔细用棉被裹好的动物冰雕，还有各种长相奇特的岩石。
但村长每次来，好像都只带几本书，等他走后，阿甲便需要吃力的认字、写字，然后偷懒发脾气被爸爸打板子。
不过阿甲并不讨厌村长，他虽然什么都听不到，但他能从父母的眼神里，看出谁才是他们真正信任的人。
这时，堂屋的门从里面推开，一个少年走了出来。
阿甲还在认真的盯着村长的嘴巴，企图猜出他在说什么故事。
少年走到院子里，看到了躲在窗沿下的阿甲，试着叫他的名字，却发现是徒劳。
于是少年便偷偷溜到阿甲背后，小心翼翼的把自己藏起来，蹲着扯一扯阿甲的裤脚。
这个少年叫做悟童，是村长的独子，比阿甲大八岁，健康发育的挺拔的身姿早已超过窗户的高度，他是为了不暴露偷窥的阿甲，才选择蹲下靠近。
阿甲感受到裤脚轻微的力度，转过身来。
悟童是头一回见到这个父亲口中的天元传人，世界的大英雄。他仔细地打量一番。
略黑的皮肤，又瘦又小，五官算是精致，一双小鹿一样的眼睛，眉心还有一颗淡淡的小痣。
看着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嘛……悟童心想。
倒是阿甲见到悟童，有些惊呆了。
眼前的少年就像是从书画里走出来的，个子高高，身姿挺拔，气度不凡，和自己之前见过的任何一个少年都不一样。甚至几个月前，跟着渊叔叔来家里做客的那位身穿绸缎锦衣的少年都没有眼前的少年这么……脱俗。
“你就是阿甲？”
悟童开口问道。他还不太能适应怎么和聋哑人说话。
阿甲看着对方开口，像是突然受到了什么刺激一般，蹲在地上，不说话了。
这是阿甲发脾气的标准姿势，他每次不想听父母的叨唠，便会蹲在地上把自己关起来，只要声音进不了他的耳朵，他就永远都不会被打扰。
这次，他打算一直关到村长带着少年离开为止。
但是没过几分钟，阿甲面前便出现了一只啄米的小鸡，一只大公鸡，还有一只被啄到尾巴的小猫。阿甲被地上的画逗得直乐，抬头就看到悟童友好的微笑。
“我叫悟童，你呢？”，这句话写在地上。
阿甲捡起一块石头，在旁边回答。
“甲”
“父亲说，你是天元传人”
阿甲顿了顿，每次那些人来家里的时候，都会把这件事说上几十遍，几百遍，几千遍。
可阿甲还是不知道它的意思。
他伸出手，在刚刚写的“甲”字上，重重的划了一个叉。
悟童有些不解。
阿甲又画出了两个小人，一个小人的耳朵和嘴巴里飘出了字符，另一个小人什么也没有。
然后阿甲在什么都没有的小人身上也重重的打了个叉。
阿甲抬头看着悟童，做出了一个曾经邻居对着他们家的大鹅做出的动作。
他用手指指什么都没有的小人，然后指指自己，然后把右手举起，轻轻的，横着划过自己的脖子。
悟童不可能不懂这个手势的含义。
他看着阿甲认真的眼神，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这时，门外刚好跑过一群孩子，他们嬉笑打闹着推开阿甲家的院门，探头进来喊到：
“天元传人，天元传人，出生无声！出世无声！”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像麻雀一样，说完之后又笑成一团。
阿甲毫无反应。
“天元子，天元子，你为什么不说话！”
一个小孩问道。阿甲张了张嘴，什么声音都没有传出。
“他听不到！”
“走我们摸鱼去”
“走！”
“天元子，天元子，你为什么不说话……”
孩子们跑远了，话语远远地传过来。
悟童回头，看到阿甲低头在地上乱涂乱画。
他突然懂了，那个手势的意义。
和他不同，和其他所有人都不同，阿甲一直都在独自面对着一个安静的世界，无声的世界。
看着别人笑闹，却什么都不能理解。渴望听到声音，渴望能说出话。
渴望和正常的人类一样，拥有正常的快乐。
阿甲愿意用院子里所有的礼物去换，甚至用生命去换。
阿甲想要一个有声的世界。
可人们会说：
“救世主就是不一样！”
“经过这样的历练，才能培养出英雄！”
“天元后人，人人都羡慕你”
“我要是能当大英雄，又聋又哑算什么”
……
可如果真的有天元神，为什么他要让一个又聋又哑的人出生，然后当英雄呢？
阿甲连什么是英雄都不懂。他只知道自己喊不出父亲母亲，听不到绘声绘色的故事，也躲不开凶恶的地鬼。
他是个小废物。
这时，堂屋的门再次被推开，村长和张天然夫妇告别。
悟童站起身来，拦住父亲的脚步。
“爹，不要带他去祭天台”。
张寿林对儿子的突然请求感到惊讶。
“童儿，这不是我们的决定”
此话不假，即将在几日后举行的天元祭典，由南拓大陆现在的掌权者，临卫盟盟主郭渊提议，得到了各个盟国的大力支持，已精心准备了半年之久，诡云国在这件事上，没有一票否决权。
“可这至少应该是阿甲的决定”，悟童大喊。
从没有见过儿子如此失礼的样子，张寿林看看身边的阿甲父母，再看看蹲在地上专心致志把自己关起来的阿甲，走上前去。
“你不想去参加祭典，对吗？”，张寿林竟然会手语。
阿甲一愣。
“祭典？”，好像几个月前，来这里的大人物和自己说，要去参加一个好玩的活动。
有鲜花，有鸽子，有锣鼓，有数不清的人，还有好多好多礼物。
阿甲当时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噢，他没有机会回答。因为对方根本没给自己回答的时间，就被人群簇拥起来扬长而去。
“阿甲，这是渊叔叔给你布置的功课，不能不去。”
张天然在一旁和阿甲说道。他也很头疼，八岁的小孩子不理解什么叫祭典，也不明白什么叫身不由己，自己能做的好像就只有让他不断妥协，不断失望。
村长拍一拍张天然的肩膀，阻止了他的话。蹲下来面对阿甲。
“听你父亲说，你想看冉鹰？”
阿甲的眼睛突然亮了。
“冉鹰会去吗？”，阿甲急切问道。在父亲的故事里，阿甲最喜欢的就是帅气的冉鹰，他们能在高空盘旋，飞到任何地方。
“祭典开始前，带你看冉鹰！”
张寿林信守承诺，去祭天台出发前的早上，阿甲就见到了心心念念的冉鹰。
随着同行的诡云军鹰组成员一声响哨，体型巨大的冉鹰便啸叫着从不远处飞来，阿甲跟随众人的目光寻去，只看到一眼就被冉鹰的威风所折服。
随着哨响指令，冉鹰抖抖翅膀停在阿甲食指上，感受到孩童孱弱的支撑力，又调整姿势煽动翅膀，略略悬浮在指尖。
明明已经是驯化过的传讯鹰，冉鹰的眼神中却丝毫没少一分野性，毛色发亮，喙如尖钩，展翅带起一股疾风，阿甲看呆了。
这就是……生命。
有活力与自由。
远处，诡云军帮着父母亲把打包好的行李搬上马车，前去祭天台有好些天的路程。这是阿甲第一次远行，他们要离开诡云国南下。
忐忑的心不安的跳动起来，阿甲看向冉鹰，对方专注的盯着天空，好像下一秒就会回归蓝天。
一个身影出现在自己面前。
“走吗？我们一起出发”。很不熟练的一句手语。
悟童笑着拉起阿甲的手，往前走去。
冉鹰直冲云霄。
意外的，阿甲用力地握住对方的手。
迈开大步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