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3章 遗命
云和殿外,一地寂然。
花木绿植还是旧日风貌,只可惜秋日将临,已然显出颓败的迹象。
如同身在其间的主人,在将最后一丝光辉播撒天下后,迎接他的——
便是冰冷彻骨的死亡!
或许是感受到了主人的行将就木,小花小草们耷拉下脑袋,无声诉说着哀伤。
十五年前,晏无师与宇文邕的第一次见面便在此处。
那一年,他是身怀抱负却不得志的青年君主,他亦是武艺绝伦却屈居人下的年轻俊才。
斗转星移、光阴如电,倏忽十五载。
他已非昔日傀儡主君,大权独揽、覆灭宿敌,中原大定,成就赫赫功业受万人景仰。
而他亦不是昔年仰人鼻息的魔宗子弟,开宗立派、傲视群雄、睥睨众生,天下英雄再无敌手。
可惜身份的变化,带来的不是关系的更上一层楼,而是横生猜忌,丛生嫌隙。
悲哉?惜哉?
晏无师在门口伫立良久,才在内侍的催促下进门。
“咳咳咳……”
极力压制的咳嗽,虽是声音极轻,却仍断续不绝,纠缠不休。
此情此景,令晏无师忆及数十年前的旧事。
叶佐被派去幽州剿灭叛党,身负重伤侥幸逃脱。
自己在宗门大比后去看他,听到的咳嗽声,与如今云和殿中的声音几无差别。
只不过叶佐能够依靠自身武功根基踏出鬼门关,而殿中人……
可以吗?
思及此,他的眉目和缓下去,心中冷意渐消,走进内室。
当年自己没能救回叶佐,这次可不一定。
“你们都退下。”
听到脚步,宇文邕立时止住咳嗽,音调平稳地屏退左右。
然而晏无师却看见——
他隐藏在身后沾血的手帕。
“陛下的身体看起来不太好,是否需要臣为您调理一番?”晏无师真诚地道。
他微伸出右手,只要宇文邕点头,自己下一刻便会为他探脉疗疾。
然而宇文邕听罢,脸色霎时凝滞,眉头一皱,显得极为不耐烦,还隐隐夹杂着怒气。
这是晏无师从来没有见过的表情,自认识以来,宇文邕一直对自己和颜悦色,即便再不高兴,也不会有一句重话。
可是如今……
你终于是不装了吗?
这边晏无师沉默不语,那边的宇文邕却不愿就此罢休。
许是为了打消晏无师的疑虑,亦或是不愿服输,承认自己命不久矣。
他从榻上直起身,似笑非笑道:“你怎知朕身体不好?是谁告诉你的?刚才进宫前见过谁?”
疑问三连,令晏无师百思不解。
“陛下何故有此三问?臣乃江湖中人,观察常人的身体状况,是基本的手段技能。”
宇文邕却说什么也不信:“朕已严令众人不许外传消息,就算你能看出朕身体有恙,那又能证明什么?
我日日喝太医开的药,身体已经复原,若非近前服侍的人口风不严,传出诸多捕风捉影之语,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想了想,他按着自己的猜测道:“是不是奉车都尉长孙晟?之前他能在冷宫将朕处死近侍之事告知于你,同样也能告诉你其他的!”
他的表情因激动而微微扭曲, 出于过分的焦虑,他甚至口不择言,没有用“朕”的自称。
事实上宇文邕的确很忧惧,除了身体上的,还有身后之事。
只是他生性刚硬、固执己见,从来不会向外人轻易透露自己的想法。
这些缺点在年轻力壮的时候可以通过伪装缓解掩饰,但是今时不同往日。
生机行将耗竭,昔日以强硬手段才弹压下去的魑魅魍魉,很快又会卷土重来。
而往日的旧臣,是否能够在自己死后继续尽忠?
他不知道。
重重疑虑,正随着生机的一点点流逝变得愈发深重。
所以越在这时候,他便越不想承认自己的油尽灯枯。
可是这些细微的心思,晏无师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即使大概明白一点,也不可能了如指掌。
因此他的关注点全在宇文邕不信任自己,还有长孙晟身上,一心思虑着怎样营救,才能让长孙晟脱身。
知道自己若全盘否认,宇文邕肯定不会信,因而叹了口气:“遇刺之后,我很担心你的身体状况,却又见不到人。所以…我私下向齐王询问过一些。”
虽然转嫁危机有点不厚道,但是亲弟弟和贴身侍卫相比,还是弟弟更亲近,能让宇文邕收起即将出鞘的宰人大刀。
所以——
宇文宪,让你背锅,实在是对不起了!
宇文邕听罢,脸色果然数度变幻,诧异中带着了然。
“也对,五弟同你关系不错,又对你心有觊觎,一直想找机会交好。因而你问他的话,即使事关机密,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说出来。”
语气虽不善,却比说起长孙晟的时候和缓许多。
成功转移火力,晏无师稍稍放下了心。
说了这么久,晏无师忽然发现,宇文邕今日的话格外意味深长。
似乎……
没把自己当外人?
这在以往稀松平常的事,可在经历了一年软禁、北伐突厥以后,令他感觉到了不寒而栗。
事出反常必有妖,人若反常必有刀。
正当他欲找借口退出时,宇文邕忽然拍了拍身侧,示意自己坐过来。
晏无师愣住了。
倒不是害怕会被扑倒啥的,毕竟宇文邕不好那口。
而是想不通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到我身边来。”宇文邕催促着,急切到近乎恳求。
“是。”晏无师到底不忍,依言坐了过去。
“不、要、负,我。”宇文邕蓦然凑近,一字一句说道。
晏无师抬目,从中读出了命令和恳求。
对于这不容置疑、咄咄逼人的目光,他没有迟疑,镇定回视:“我会的。”
就像是一块大石落地、遗嘱得到遵守,宇文邕长出口气,轻轻点头。
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终于显出疲态来。
“下去吧。”
晏无师张了张嘴,却发现不知该说点什么,任何话语,在此时都显得苍白。
郑重行礼,缓步退出。
方踏出殿门,熟悉的甲胄兵器声令他步伐骤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