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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三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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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大虎也咧着嘴满脸的笑容。

    这么多年来,他已经记不清楚这是他第几次走过这条通往应天府的老路了,可只有这一次,他的心里才有了些情感的波动。

    在马蹄抬起又落下的声音里,他看向应天府的方向,眼里充满了欣欣向荣的眷恋,这让他看上去,似乎是在注视着一个家。

    朱雄英给他儿子封侯的承诺,他也记得清楚。

    虽然他的权力欲望不重,可朱雄英硬是要塞,他也只能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很无奈。

    而在应天府城外三十里的官道上。

    徐俏儿和一群人在官道两边的茶摊上,静静的等着朱雄英回来。

    徐家的家将和后宫的嬷嬷们三三两两的或坐或站,但却没有一个人说话,氛围压抑,落针可闻。

    茶摊上煮水的咕噜声和远处清晨的鸟鸣声,映照着徐俏儿鲜红色的衣裙和苍白的脸。

    她坐在一条靠近路边的长条宽桌旁,把胳膊放在桌子上,凝着眉头,目光像是紧绷的绳子一样,看着眼前的官路,腰却挺得笔直。

    昨天夜里她一夜未眠,就像是一条历经漂泊之苦的帆船,从月上柳梢辗转到了旭日东升。

    直到清晨听到了公鸡的叫声,她才认真的洗了澡,洗了头发,化了妆,还挂上了香包。

    她穿的衣裳,依然是鲜艳的红色,是她走街串巷的功劳,崭新的颜色,典雅的花纹,还带着金丝的描边。

    这是自从赐婚之后,她和朱雄英的首次见面。

    要说害羞倒也算不上,只是身份的忽然转变,让她有些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迷茫和期待,彼此矛盾的笼罩着她,让她的眼神里有些不安。

    直到很久之后,她才轻声叹了口气,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徐姑娘,喝口水吧”

    李忠倒了一碗微烫的茶水,推放在徐俏儿的手边。

    自从朱雄英出宫之后,他和赵墩子就被撵到了魏国公府,吃徐家的,喝徐家的,住徐家的。

    徐允恭对他们笑脸相迎,收拾了最好的客房给他们,并且吩咐厨房,他们两个的每顿饭不得少于十二个菜。

    “有劳了”

    徐俏儿轻轻点点头,端起茶碗抿了一口,然后再次认真的看着前方的官道。

    明明人群汹涌,她却仿佛孤立无援。

    徐叶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和徐俏儿自小一起长大,自然看出了徐俏儿隐藏在背后的僵硬和惶惑。

    这让她突然觉得,这个武勋出身,从来无法无天的女子,第一次因为弱小而让人疼爱。

    看着徐俏儿坐得端直的身影,她似乎看见了,一个蹦跳般灵动的少女,正在转过身,慢慢的走远

    等那盏微烫的茶水不再冒出白雾,并且逐渐变冷,这时候,远方才传来了参差不齐的马蹄声。

    走马的马蹄声飘到了徐俏儿的耳朵里,声音由远及近,穿过街道和河边而来,就像是一片树叶飘入了树林。

    这时,她的眼睛里有了些亮光。

    “哇”徐叶惊叹一声,又凑过去贴在的徐俏儿的耳边小声的说着些悄悄话:

    “小姐你看,殿下瘦了还有那个甲,真的是好亮呀,好俊俏的小将军”

    徐俏儿把手心攥成了白皙的色,用轻轻点头回应了徐叶的话,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又想了想,她然后带着人迎了上去:

    “臣,参见殿下”

    朱雄英骑在马上,笑吟吟的冲她伸出了手:

    “来!”

    徐俏儿抬头看着他,也看见了朝阳。

    朝阳带着无边无际五彩的光,明晃晃照的人睁不开眼。

    然后,她拉着朱雄英的手,踩着马镫跨在了马背上,坐在了朱雄英的怀里。

    这一刻,她突然笑的明媚,让少女的笑容,装满了整个春天。

    朱雄英把披风绕到前面,围绕住他和徐俏儿的身体,又抬起手用马鞭轻轻向前摆了摆,示意众人继续出发。

    赵墩子看了看不远处停放的辇车,又无语的看着朱雄英扬长而去的马屁股,这才抖了抖浮尘,跟了上去。

    继续出发后,徐俏儿丢失了勇敢,浑身都变得极不自在,总觉得身后的骑士和嬷嬷是在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她。

    她羞红了脸,又羞红着脸的白了朱雄英一眼:

    “您也不怕旁人说了笑话”

    朱雄英不以为意的笑笑:

    “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呵!天不生我朱雄英,才是万古长如夜呐!”

    “我朱某人别的没有,就是敢为天下先!”

    徐俏儿又白了他一眼,然后低头不说话了。

    孤男寡女共乘一骑,她觉得心跳的好快。

    朱雄英也没再说话,只是用眼神注视着一旁黑色田埂上的无名之花。

    越过那朵无名之花后,他笑着问道:

    “出征月余,想我没有?”

    徐俏儿低着头,仍旧没有说话。

    “唉”朱雄英长长的叹了口气,又把放在徐俏儿腰间的手揽得更紧了些,然后缓缓的轻声说道:

    “我生平做事从不后悔,可这次出征塞外,是真的有些后悔了”

    “唉我要是死在塞外,皇爷爷有别的孙儿,父亲有别的儿子,大明也会有新的太孙,可只有你跟皇祖母,我不知道要如何是好”

    徐俏儿哽咽不语,又想起了之前种种的心酸,眼里已经是一片朦胧水光。

    过了会,她才轻声的问道:

    “边关苦吗?”

    “苦倒是还好”

    朱雄英摇摇头,停顿了片刻才继续感念满怀的说道:

    “只是有的时候会想起京里,想皇爷爷,想皇祖母,想父亲和允熥他们哥俩,还有你”

    “每次想你的时候呀,我就抬头看看月亮,想着那是你的眼睛,穿梭千里而来,也想着你在京城也看着月亮”

    说着,朱雄英把下巴垫在徐俏儿的肩头,继续柔声说道:

    “在同一片月光下,同时照映着我俩,这就是我朱雄英的浪漫”

    “我也跟允熥交代了,我要是战死沙场,就让他把你安排的妥当,只要是我朱家的天下,就不会有人为难你”

    徐俏儿认真的听着,眼眶里蓄着眼泪,满了就一滴一滴的落下,落下后,她又忽然笑的海棠醉日。

    朱雄英用披风擦掉了她脸上的泪水,又用披风下的手捏了捏徐俏儿腰间的软肉,等她嗔一般说了一声‘痒’之后,又问她:

    “听说过伏羲制瑶琴的故事吗?”

    徐俏儿点点头,回眸瞥了他一眼,没有泪水的遮挡,她的眼中是难以言传的轻柔与风情。

    朱雄英继续说道:

    “上古年间,伏羲巡西山桐林,见一五形之精,霞光万道,而于霞光大开处,见一神鸟驾云,落于梧桐,其之华丽,百鸟无不宾服”

    “伏羲惊奇,问句芒那是什么鸟”

    “句芒说,那是凤凰,是中央神鸟,白鸟之王”

    “伏羲曰,我听闻,凤凰通天祉,应地灵,律五音,揽九德,非竹不食,非醴泉不饮,非梧桐不栖疯丫头?”

    “嗯?”

    “卿为鸣凤,孤化梧桐,神鸟栖梧桐,宝树恋金羽皇天降祉,施民以乐疯丫头”

    “嗯?”

    “疯丫头”

    “嗯?”

    “疯丫头”

    “嗯?”

    “我想你了”

    徐俏儿的泪水再次蓄满了眼眶,过了半晌,她才喃喃的轻声回应道:

    “其实我也是”

    在之后的路程里,朱雄英喋喋不休的说着他从南到北又从北到南的见闻。

    话头像流水,斑驳且杂乱,但却没有尽头,尤其对于一个碎嘴子。

    他说了黄沙漫天的军镇,一望无际的河滩,虬龙一样的树,农户家的傻子媳妇,卖肉的侏儒,偷人的农妇,还 有包含长虫和蝎子的英雄宴,和点着花灯的死人坟。

    从人到物,从景色到风俗,有些是他亲眼所见,有的是他道听途说,可他说的却是言之凿凿。

    兴致上来时,他还会说着不知道哪里学来的蹩脚方言,以此提升徐俏儿的听觉体验。

    说起那个农户家的傻媳妇时,朱雄英颇为感叹:

    “她什么都不会,有事没事就会流哈喇子,可她会记得给她男人烧火做饭,和给她男人暖被窝”

    最后,他又说起了一个因为喝了带有鸡血的偏方而掉光了浑身毛发的女人,和一个用砖头、刀子要饭的武乞丐。

    武乞丐,是朱雄英在一个偏远的古镇上遛达弯碰见的。

    他们也是乞丐中的一种,但却又不同应天府城里只会说吉祥话的面瓜乞丐。

    他们是以自残的方式来进行乞讨,带着很浓烈的强迫性,所以当地的百姓把他们叫做武乞丐。

    一般,他们是堵在富户家门前,或者人潮汹涌的大街上。

    有好心人给个仨瓜俩枣、半个铜钱、几个馍馍了,他们就会在脸上、胸腹或者胳膊大腿上划上几刀。

    要是给的多,他就给自己来一刀狠的。

    可要是不给,他就堵着街头或者人家的门口不走。

    这些人中,有的确实是狠角色,可更多的人是用了一些障眼法,比如糟烂的砖头和会伸缩的小刀进行蒙骗。

    朱雄英碰上的那个,就是一个用障眼法蒙人的武骗子。

    徐俏儿听得频频点头,又哑然失笑着说道:

    “要是这些人敢堵着臣家的门,那怕是他用砖把自己夯死,臣都不带给钱的不光不给钱,臣还得让人胖揍他们一顿,然后拿入大狱!”

    说完后,她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的话似乎是有些跋扈,有些不太符合自己平日里装出的岁月静好人设。

    所以她小心的瞥了眼朱雄英的侧脸,看他似乎没有什么不愉的样子,才又小心的问道:

    “那您呢?”

    “我?”朱雄英也哑然失笑:

    “那小子看我朱某人身上富裕,拦住我后,上来就攮了自己一刀,又照着脑袋给自己开了瓢,然后就伸手问我要钱!”

    “说实话,我当时就懵了!”

    “可看我给他换了把刀之后,他也懵了”

    “小兔崽子,还想讹到我身上?我是个什么东西呀?”

    徐俏儿噗呲一声就笑了出来,笑过之后,又默默的看着朱雄英的侧脸怔怔的出神。

    这就是将来要陪伴自己一生的夫君呀无论生老病死,富贵贫穷贫穷就不提了,怕是这辈子都难贫穷

    皇后娘娘在上,太子爷在上皇后娘娘千秋吉祥,太子爷也千秋吉祥

    看她又是一副自我攻略的模样,朱雄英想了想,再次轻声的唤道:

    “疯丫头”

    “嗯?”

    “我杀人了”他长出一口气,又挑着眉毛的戟指斜点前方:

    “那是一个威风凛凛的蒙古汉子,身长十丈,面如重枣,五大三粗,身材魁梧!”

    “吾!一代奇人朱雄英,以太孙皇储之尊!嘡啷啷宝刀出鞘,戗锵锵甲胄振风,与他野战八百回合,以天狗食月、地火焚仓之势斗弓?斗刀?斗槊?斗马!终是将他斩于马下!”

    “所谓雄英一骑出门去,十万元兵丧胆还!呵呵呵你现在可以尽情的崇拜我了!”

    看着朱雄英一副等待夸奖的模样,徐俏儿笑的莞尔,又扬起眉毛揶揄:

    “臣怎么听说您是砍了一个六十多岁双手绑缚的糟老头子还是抽冷子打了人家一个不防备”

    “哦?”朱雄英面色如常的挑了挑眉毛,一脸的平淡:

    “谣言止于智者,疯丫头,你是智者吗?”

    徐俏儿干笑两声,不再说话,看向不远处应天府的城门。

    微风吹动她的碎发,凉凉的,又暖暖的,这让她感觉很舒服,也微微的眯起眼睛。

    朱雄英继续再接再厉的轻声说道:

    “在北疆,我做了首词,你要听吗?”

    等徐俏儿轻轻点点头之后,朱雄英开始沉吟着酝酿起了情绪。

    他很清楚,他对自己的定位也很精确,那就是冷血的政客。

    真要是比作诗词

    要论起豪放婉约,那副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惊天才气,他怕是一辈子都干不过李白、苏轼那种性情中人。

    没那个文化。

    可要论气势磅礴,一副除了咱,尔等都是草包的气吞山河气魄,他又干不过老爷子那种虽然是泥腿子,却又一刀一枪杀出来一个天下的人。

    没那个本事。

    要是再论起那种惨不忍睹,听一耳朵就一副死了爹娘、又亡了江山,朕也不想活了的惨绝人寰,他又干不过李煜。

    没那个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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