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兄弟反目
午后日头更盛。
从大帐到傅行营帐的距离并不算长,但这次,他却走了许久。
及至路过人群,经过了偏僻处,看着兵士们来来往往如潮水般从他身旁过去。傅行走到自己营帐跟前,沉默地掀开帘帐。
帐内的人听到动静,慢慢转过身来。
傅容站在半明半暗的帐中,看着傅行,忽然一笑。
“哥哥。”
他唤他:“你回来了?”
傅容极瘦。
光看身量,几乎还只是个少年。
他容貌和傅行有五分相像。但明明有些类似的眉眼,在傅行脸上,是坚毅英挺,到了傅容面上,便成了阴鸷。
傅容朝着他慢慢走来。
先前那次,在长安皇宫中,傅容出手杀了齐安林的夫人,而后,为了保命,傅行亲手将他全身许多骨头寸寸砸折。
傅容恢复之后,虽然保住了性命,但从今往后,却都是不良于行。
傅容脚跛,走得有些慢。他走到傅行跟前,身量的差异,让他不得不仰望他。他轻声道:“哥哥,是从圣人那里回来了吗?”
“哥哥问了圣人什么问题呢?”
不等傅行回答,他又猝然一笑。
那笑容诡谲,透着说不出的怪异。他说:“我又问多余的话了。哥哥是将军,和圣人商讨的,一定是国家大事。哥哥是不是在问圣人,接下来对西夷该如何,是班师回朝,还是继续进攻?”
“但哥哥,也不只是将军呢。”
傅容脸上笑容更盛。
他说:“哥哥还是圣人的心腹。今天,圣人那出滴血认亲的好戏,不也是哥哥一力配合的吗?哥哥对圣人如此忠心,当然不只要管朝野外的事,朝廷里的事情,哥哥应当,也是要管的吧?就比如……之后,该如何处置齐国公,又要如何处置……宫里的,那位,齐贵妃。”
说到后面,傅容的声音变得轻而缓。
傅行猝然看向他。
傅行手指微微蜷起,他望着傅容,一动不动。
傅容却似是浑然不觉。
他再往前走了一步,离傅行又近些。他的手,慢慢靠近傅行微蜷起的手掌。傅行的手掌宽而大,手掌上,有层层练武练出的老茧。而傅容的手,柔软光滑,却有许多暗色的旧疤。且因着先前手骨也断过的缘故,他这一生,竟也都无法再提起重物。
这是同胞兄弟的两只手。
但却截然不同。
傅容指尖在要触到傅行时突然顿住。他咯咯一笑,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踮起脚尖,离傅行又更近两分。
他几乎能感到傅行的呼吸。
那呼吸绵长、沉稳而有力。几乎令傅容心碎,又令他无与伦比地仇恨。他胸中恨意滔天,几乎要化为黑色的雾,笼住他,吞噬他。傅容微微一笑。他说:“哥哥。上午,你在圣人和齐安林身边,圣人说到‘齐贵妃’三个字时,哥哥……也是像这样这样,睫毛会动一下,然后,手指,也会跟着紧张地缩起来。”
傅行呼吸陡然浊重了几分。
“更紧张了吗?”
傅容看着他的模样,似是痴迷,又似是怨毒。他往后退了一步,轻快地道:“只是一下哦!真的只是一下。睫毛动只是一下,手指缩起也只是一下。别人那时都在关注齐国公和圣人,关注那滴血认亲的事情,又有谁会关注哥哥呢?但我不一样,只有我啊,我的注意力,无时无刻,都放在哥哥身上呢。我时时都在看着哥哥,我都在盯着哥哥,就算我死——”
傅容咧着嘴。
他的嘴角高高悬起,那笑容看上去,近乎诡异。他轻声说着话,那话语温柔,几乎如情人般的呢喃,但话中内容,却如毒蛇吐液,是暗涌的黑色,被淬了见血封喉的毒。
他盯着傅行,轻声道:“就算我死,我的尸体,我的眼睛,也会时时刻刻都盯着你,看着你做下的荒唐事,让你永永远远,不能安心。哥哥,你别想摆脱我,你这一生,都该永远活在……对我的,愧疚之中。”
“傅容!”
傅行骤然出声。
但傅容立刻已更快的速度打断了他。
“傅行!”
傅容厉声叫着,几乎没有再做掩饰。他语速陡然加快,压低声音,死死盯着傅行道:“曾经我看到过的那缕胎毛,是谁的?又是谁为你生下的孩子?是齐贵妃?你对这三个字如此反应,若不是有私情,我铁面无私,公正严明的哥哥怎么可能会被触动?!毕竟我的好哥哥向来都是铁石心肠!齐贵妃和你有私,她又给你胎毛,那太子是谁?太子是贵妃的儿子,那是不是,那胎毛其实便是太子的,你其实才是太子的亲生父亲,才是太子的爹!”
“你闭嘴!”
傅行陡然向前,一把钳住傅容的脖颈。傅容脖颈细且柔软,被他手掌桎梏着,半点无法挣脱。傅容也似是没有想挣脱。傅行咬牙,钳着他到了大帐一边,将他抵在毡布之上。傅容呼吸困难,脸色都有些涨红。但他仍在笑。在疯狂地笑,诡谲地笑:“怎么,哥哥,被我猜……咳咳,猜中了吗?你要杀了我吗?咳……那你就来杀……否则,你永远永远,都不能安心……”
他的手初时还抓着傅行手臂,到后来,已经慢慢垂下。他眼中有生理性的眼泪,那双被泪水浸润得湿漉漉的双眼,就这样不错眼看着傅行。傅行急促呼吸着,他的手慢慢松开,傅容跌倒在地上,捂着脖子不断咳嗽着,大口大口喘着气。
“哥哥……咳咳,是不敢杀我吗?你杀了我,也没有人会知道,旁人都以为你多疼爱幼弟,而你的幼弟,则又是多么十恶不赦,罪该万死……你不是心中喜爱圣人吗?我原本还以为,这会是我的好哥哥做出的最狂悖的事。但原来不是!你喜爱圣人,就想让萧家的江山姓傅,也睡圣人睡过的女人?哈哈哈哈,哥哥,你看着道貌岸然,原来竟如此可笑,如此荒唐!还是说,你本来就多情多心,圣人和齐贵妃,你都喜爱,但,这到底是多情,还是无心?”
“傅容!”
傅行厉声低喝道。
他蹲下身来紧盯着他:“不是什么话都能胡编乱造说出口,你要想活着,就最好谨言慎行。否则,到最后,我也保不了你。”
“是保不了还是其实你本来也恨不得我去死?!”
傅容仰起头来,不甘示弱看向他。
因为方才的冲突,傅容额上出了一层薄汗。他额前的发丝有一半被汗水凝住,挡在眼睛前,看上去格外脆弱又倔强。他说:“哥哥,你不是说要补偿我吗?可是怎么回事呢?这么快,才不过一年有余,你就想要开始新生活了吗?你想要有自己的家庭,有妻有子,圆满和煦,是吗?可是凭什么!你凭什么有别的家,有别的在乎的东西,你凭什么抛下我,去过你美满的日子,而我则永远如一只虫蟲般,成为你美满生活的阴暗面,你凭什么抛下我!凭什么!”
他喘着气。
脸色涨红,眼神怨毒,显然是极激动。
他盯着傅行,突然又笑了起来。
他咧着嘴,一下一下地笑着,肩膀耸动,几乎如在抽搐。他说:“哥哥,你杀了我吧。反正十六年前,你已经杀过我一次,那十六年后,再杀一次,又有何妨?你杀了我吧,否则,你和贵妃的私情,我会告诉圣人的。我一定会告诉圣人的。你是想假装兄弟情深,为了你心里的那点可笑的愧疚,才不敢杀我吗?别啊。你下手就是了。只要一下,你就解脱了。你这辈子,也永远补偿不了我,永远……都活在良心的折磨,内心的恐惧之中了。”
他说着话,想要去抓住傅行的手,往自己脖颈上送。
他手指冰凉无匹,几乎没有半点血色。但在将要触到傅行手的前一刻,傅行站起身来。
他没有触碰到傅行。
他眼里似有一瞬间的茫然和绝望,但又很快散去。他仰起头来,露出一个如稚童般天真无邪的笑:“哥哥,怎么,不敢吗?但是,我一想到这样的画面……我心里,竟然觉得,很是快活呢。”
他声音很轻。
傅行低头看着他。
他们明明很近,但彷如却又隔得很远。他们处在营帐的一处角落之中。这里略有些昏暗。傅容在这昏聩光线中,看到了哥哥沉默的模样。
傅行沉默着。
仿佛一瞬。又仿佛过了许久。
他闭了闭眼。
谁也不知晓,他心中在想些什么,又经历了,煎熬了什么。
“傅容。”
傅行开口。
他哑声道:“圣人不会相信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