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 决心
解药温润。
入口后,只是轻轻抿住,便已化开。
原来月下芝做成的,可解百毒的丹药,除却淡淡如秋露般清冽的香,并没有其他味道。
桑延感受着药化成汁液,在自己喉中被咽下。而盒子里的解药,还剩下二十四颗。
他做得没错。
他告诉自己。
自己已经是西夷的王,就必须对西夷负责。他吃下丹药,从此以后,除却月圆香这等奇毒之外,几乎百毒不侵。他看着盒子里的丹药,许久,直到布日格在外面,担心唤着他,他捻起一枚药丸,慢慢地,看着布日格走进。
“吃下吧。”
他对着布日格,轻声说。
布日格愣了一下。他跪下来,惶恐道:“王,这太珍贵了……”
“吃下吧。”
桑延又重复了一句。
他对着布日格,像是笑了一下,但那笑容,竟比哭还难看。他说:“这也是大哥,希望我做的。”
是啊。这是大哥希望他做的。
这是一个“该长大”的人,应该做的。
布日格未能完全明白桑延的意思。但他到底忠心,听桑延这样说,微微顿了顿,便拿过解药,犹豫片刻,随即放入口中。
桑延看着布日格喉咙吞咽。
在一片黑暗之中,他哑声道:“去将犽哲叫来。”
说着话时,他分明感觉到,自己胸口之上,有什么东西,似在抽搐着,疼痛了一下。
但他却只重复着。他说:“布日格,你去替我,将犽哲叫来。”
犽哲来得很快。
他先前为兵士们记功,事情都已完毕。进入帐中后,他见帐内昏暗,便点了一盏油灯。
这油灯是用羊油制成。
点燃,便有一股淡淡的腥臊气味。
桑延没有制止他。
在晃动的灯火中,桑延低下头,看向盒子里,还剩下的二十三颗药丸。
月圆香极难制成。
而月下芝,更是珍贵至极。
由月下芝为主要药材制成的解药,当今天下,所有剩下的,也就只他怀中这小小一匣。
鸢娘已经服下过一颗了。
她还需要二十三颗,才能活过接下来,所有的毒发。
二十三颗啊……
正是剩下所有的数字。
他曾想过救她的。
可是,她不是鸢娘。
她更是,大良的圣人。
他曾在战场之上。
无人比他更加知晓,如今分裂的羸弱的西夷,对比大良,几乎毫无胜算。
她是圣人,而她服下了月圆香。这像是上天逼迫他做出的选择。在这一刻,他无比可笑地发现,自己痛恨她的欺骗,却原来,还是会,想念她。
他就像一个至为无能之人。
爱也羸弱,恨也不能至极。
她曾给自己起过一个大良的名字。凌清。
她说,清正有守,是为君子。
可她亦没有做君子。
上位者,怎能真正,做成君子。
桑延闭上眼。
桑隼的面容,又浮现在他脑中。
他看到大哥苍白的脸。那双嶙峋的手覆在他头顶。周身寒气肆意。大哥在父亲的尸身前,对他轻声说:“你该长大了,也不得不,长大了。”
剖开过父亲肚腹的手,便不该再有任何犹豫。
桑延喉咙滚动一下。他忽然发现,原来纵使没有吞下过任何茶水或是苦胆,喉间原来,上上下下,涌动的,也都能全是苦意。
他慢慢伸手。
将盒子里的第二十三枚丹药拿起来,放在犽哲手心。
“服下吧。”
他好像至为疲惫地说了一句。
犽哲低头,看着掌心的药丸。
他认出,这是月圆香的解药。他低声道:“王……”
犽哲是少有的,知道韩兆和萧静姝都中了毒的人。
他不知道桑延和韩兆曾计划着,将解药送给萧静姝。但他却知,这是桑隼送给桑延的,控制韩兆最好的手段。
桑延垂下眼来。
他说:“犽哲,我是王了。”
犽哲的嘴唇动了动。
桑延说:“未来两年,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我是王了,我就不能给自己退路,不能心软。”
他的声音好像很低。
好像在渴求着什么,却又最终沉沉放下。
他说:“你吃下吧,不要和别人说。这是大哥希望的。我是王了,我必须这样,不是吗?”
他抬起头来,看着犽哲。
他明明没有哭,甚至还在努力牵着嘴角笑。但他脸上的神情,却好像下一刻,眼泪就会汹涌而出,沾湿胸前的狼王皮毛。
“……犽哲。”
他叫着他。
好像这样,才能确定自己的所作所为。
他说:“我做得对,是吗?”
他惶恐又不安,绝望又恐惧。他在这金帐之中,缓慢地艰难地,想要破土而出,成为一个真正的王。他不敢流泪,只能荒唐地询问着下属,自己的对错。
“……王是对的。”
犽哲轻声道。
他慢慢低头,咬开那枚丹药。
他还没有吞下去。他抬头看向桑延的脸。桑延死死盯着他唇齿之间,亲眼看着那第二十三枚,消失在犽哲口中。
桑延的身体好像颤动了一下。
他仿佛脱力一般,松开了犽哲的手。
“你下去吧。”
他低声说。
犽哲沉默看着桑延半晌,起身离开。
羊油的腥臊味道,在金帐内流淌。
桑延仿佛自虐一般,在脑中一遍遍想。
自己这样是对的。
是大良伤了大哥,让大哥伤势加重。他恨他们,更该恨鸢娘。她若真是郡主,他尚可以私心救她。但她是圣人。
她是圣人。
他们,先骗了他。
他们卑鄙又无耻。他只是用他们的手段,反过来对付她。他知道,自己是西夷人,鸢娘虽是女子,但她已经证明过自己的“男子身份”,那证明的手段,大约是依靠了韩兆的易容之术。那他便不可能用这一点成功离间她和大良朝廷。西夷打不过大良,最好是从主帅入手。他从前在草原狩猎时都知,要毁掉一个狼群,就要先杀死它们的头狼。他掌控着这些解药,就是掌控了韩兆,也间接掌控了大良圣人的命。等到一年十一个月以后,失去了最后一枚解药,鸢娘就永远不可能好。她会在痛苦中煎熬整整两年,永远吃不到最后一颗丹药。而那时,韩兆已经死了,鸢娘,也会在三年十一个月以后,永远死去。
韩兆在这期间,会为西夷归拢许多散落的部族。
这些部族,都会成为他麾下的,西夷的力量。
而大良,会因为他们圣人的病痛,或许生出内乱。鸢娘死后,没有这样一个英明的圣人,让朝中现在刚足月不久的小太子上位,或是让别的那些如并州王一般的藩王上位,大良都不可能再有余力,对付西夷。
西夷将会独大。
他将可以,杀死阿单狐,又进攻大良。他可以为大哥报仇,为王报仇,为父亲报仇。他会成为西夷当之无愧的王。日后灵魂回归鹰神时,大哥会含笑,满意地看着他。
桑延蜷缩在金帐的鹿皮之上。
草原上的夜晚寒冷。但他向来身强力壮,即使是幼时,袒露着胸膛在深夜里练武,也从来不会觉得,有一丝冰凉。
但今夜好像格外冷。
冷到他穿着西夷王的狼王皮,躺在这厚重的鹿皮之上,都觉得,浑身上下,遍体生寒。
恍惚之中,外面的篝火好像熄灭了。
那些悦耳的,草原姑娘们绑在脚腕上的铃铛声,也都渐渐消失。
羊油灯早已熄灭。
在一片黑暗中,桑延恍惚着想到,若是从前,哪怕是十日之前——
他若是得了这一盒解药。
他应当,会欢天喜地,珍惜地将二十三颗药丸,悉数交给韩兆。他会帮着韩兆把这些药用鹰隼,或是别的方式,带到大良。他会想,遥远的鸢娘,或许,在服下这些药时,是否有一刻,曾想起他。
……
多么遥远的曾经。
桑延闭上眼。
二十二颗解药被揣在他怀中。
他从未有过一刻,如此体味到,这般刻骨的孤独和怆寒。
草原的王帐,向来依水而建。
草原上的雨水并不算多么充沛,靠在水边,才能方便牧羊牧马,更方便人们取水使用。
韩兆坐在河边。
这条河名叫穹河。这处是穹河的一道支流,并不算大,河中的水,都是草原深处,穹山上的冰雪所化。
这样的河水,自有一股清冽冰凉的气息。汩汩流淌时,清澈见底,仿佛是姑娘们清脆欢快的铃铛。
他坐在这里已经许久了。
从桑延那处出来以后,他不愿被人发现端倪,在篝火边喝了两碗酒,而后,便借说想要休息,离开了人群。
河水清净。
他燥乱的心,被这河水冲刷着,好像平静了些许。
但那股不安,却仍始终萦绕着,迟迟无法散去。
桑延问起了萧静姝。
还猜到了,战场之上,那人,或许是鸢娘。
他没有承认。
但那一刻,他的怔愣,落在桑延眼中,便已经成了最有力的证明。
是他失算了。
但事已至此,他对于旁人,从不敢有半点小觑。
桑延已经猜到鸢娘是射伤自己之人。那他,又是否,会猜到更多……更深的,从未被宣之于口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