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臣狂悖
今夜繁星茂盛。
他那一湾素日漆黑的眼中,也倒映出点点温柔的星子。
他的营帐略有些偏。
他周围,并无什么火把。
边上空无一人。
萧静姝看着他,心里忽然有一块,轻轻地塌了下来。
怎能如此呢。
自幼,她便早知,要居安思危。要不能松懈。要知道,世上无处不在,到处都是陷阱,而周遭,每一个言笑晏晏的面孔,都可能,是害你的人。
她始终清醒着。
她从不肯沉沦。
她这样活了这么多年。而唯有此刻——
她知道,自己身上还有那刻骨之毒。
西夷还在虎视眈眈。
阿单狐,甚至远在长安的齐安林,不知又有什么算计。
但她却好像一个暂时失去獠牙的猛虎。她收起利爪。在这一刻,她的心里是奇异的安静。所有的震怒、幽暗、愤恨,乃至不甘。
全数,都被抚平。
她忽然有些想笑。
她只是看了他一眼啊。
她怎能,做一个,如此昏庸的帝王。
外面并没有火把。
所有,人在营帐里,其实应当并不能看见外面的情形。
但韩兆方才,很快便出来。现在,也是看了萧静姝片刻,便微微后退,偏过身,容她进去。
营帐里面,一如先前,她离开之时。
里面冷清一片,乍看上去,便如无知无欲,无诉无求。恰如,他这个人。
烛火在燃烧着。
在营帐墙面上,投映出两人漆黑的,被拉长的影子。
韩兆为她倒一盏茶。他轻声道:“此处鄙陋,圣人见谅。”
茶从他手中,辗转到她掌心。
茶水温热。萧静姝望着他。
韩兆眉目低垂。
他跪坐在下首。
萧静姝忽然说:“你怜惜你那幼子,所以,想要离开?”
韩兆抬起头来。
他撞见一双漆黑的眼。
那眼中情绪,被帐中的阴影笼罩,他看不清晰。
他顿了顿,低低应是。萧静姝道:“那你那幼子,是何模样?”
她的问话突然。
韩兆沉默片刻,轻声说:“圣人忘了。”
“嗯?”
“小人幼子还未出生,仍在那女子腹中。小人只隔着衣衫,感受过她腹中胎动,但却已有血脉牵连。”
他的声音刻板又沉稳。
萧静姝忽然低低笑了一声。
她低下头,饮下一口茶水。茶水微苦,有后面的,微微生涩,却又带着温润的味道,在喉中漾开。
萧静姝说:“那孤不问幼子。”
韩兆抬起头。
萧静姝说:“那,那个女子,又到底,是何模样?”
圣人问话,不可不答。
他在一片寂静的营帐中,静静望着她。
她半身笼在黑暗里,剩下半身,笼在晃动的烛火中。
他该令她彻底失望的。
而今夜她来,便是因为,那林五已经去到她的身边了吗?
她问他那女子是怎样的人。
但他关于女子的所有瑰丽幻想,原本,就全部来自于她。
有一刻,他竟似乎不知该如何扯谎。
烛火晃动。
他无声用目光,描摹着她的眉目。
他低声道:“她……有一双圆的眼。”
不该是这般妩媚而清冷的丹凤目。而是一双,与之相悖的,圆而热闹的眼睛。
他说:“她有一张,鹅蛋样的脸。一张厚的唇。她不高,显得幼小,心思浅薄,又,喜欢笑闹。”
是啊。
合该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的。
而不该是这样,冷清凌厉,却又带着三分媚意的眉,这样,冷肃潇潇,如春雨,缠绵幽静落下的香。
韩兆低声说下最后一个字。
萧静姝道:“是这样吗?”
韩兆低低应是。
萧静姝道:“你中了春药,才会和她有露水情缘。原来,竟不是像昨夜一样,被迷了心智,分不清真假,将她当成孤,才有的那些事情吗?”
许多春药,都有轻微致幻之效。
而他方才描述的人,纵然身陷幻觉,按理,他也不可能把这样一个迥乎不同的人,当成她。
而当不成她,认不错人,那曾经,连绿萝的春药都吃下,却能在养心阁花园小溪旁,生生忍下那样久的人,又如何,会屈从。
她的目光很静。
他看着她,仿佛一瞬间被剖开了心脏。那里面一颗沉寂跳动的心,被她在手中把玩抚摸。而他,无处可逃。
韩兆低下头来。
他见到她了。
想到林五的存在。
想到或许,这会是最后一面。
于是,他真狼狈啊,竟连谎,都不会撒。
韩兆手边,是一盏浓茶。
茶色极深,未曾饮下,便几乎能感到,苦入喉肠。
他轻声道:“圣人何必如此?”
何必如此,非要纠结于那一时,他是否认错人,是否在混沌中,仍爱她。
帐内安静一片。
他身影,未曾动过。
萧静姝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泡过。
酸胀又绵软。
苦涩又温吞。
她说:“韩兆,你应该知道,孤其实,并非良善之人。”
韩兆垂下眉眼。
萧静姝道:“昔日,孤登帝位,是为护住母妃和柳废后、废太子等人,但其实,也是为了护住孤自己。孤有什么良善之心呢?破除土地兼并,于你而言,是关乎天下民生的大事,但,于孤而言,其实,只是为了分散藩王和豪强的权力。”
“藩王的权力太大了,大到让孤不安。是以,孤才要用这样的法子,拿走他们手上的地,再用这些地,安抚百姓的心。如此,流民才不会起义,孤的治下,才能长久,而孤,也才能一直掌握住权柄,永远,也不被推翻。孤不是为了百姓。不是为了什么道义。从始至终,孤只是为了孤自己。”
“大义的话,孤说过许多。许多人,也都信了。但孤知晓,那些,都只是孤用以煽动人心的工具而已。那些百姓,有的,说孤残暴,是因为孤的新政,损了他们的利益。而另外有些人,赞孤仁善,说到底,也只是因为,他们拿到了土地,得到了银钱,因为孤,而有了更好的生活。每个人口中,褒贬毁誉,一时一变,说到底,都是为了他们自己。孤早便知晓。再深的情谊,纵然是血脉相连,父母子女……也都其实,脆弱得,不堪一击。是以,用利益换忠心,才是最好的法子,而这样的忠心,只要利益不走,就会永远忠诚,永远可靠。”
她说着话,忽然笑了一声。
她轻轻地说:“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不因利益,不用交换,就能白得的忠心呢?”
韩兆看着她。
他的帝王在半明半暗之中,似是在问他,又似,是想起了许久许久以前。
他曾经不肯杀齐夫人。
那时,在陈王死后,她在寝殿中,一脚踹在他心口。
“孤就是养条狗,都能用食物得到它的忠心!”
她那时提着剑,剑尖直指着他。
他脸上,是厚厚的易容。她大笑着说:“孤为何放着谢昭这样给根骨头就能忠心的狗不用,而要来用你?”
……
谢昭如今在长安。
请安奏折送来的时候,她亦怀疑了谢昭。
而他啊。
他怎么会这样蠢笨又笨拙。
他说出那样多荒唐的话。
可她始终,不肯信他。
她得到了这人的忠心。
完完全全的,永不悔改的,忠……
心。
烛火还在燃着。
营帐墙壁上的两个影子,随着烛火的晃动而轻轻摇摆。
萧静姝忽然说:“韩兆。”
韩兆目光望着她。如一片又静,又广袤的海。
她轻声说:“而今,孤许了你利益,你却也不忠心于孤了。有往日情分,孤放你走。”
她的声音不大。
韩兆心里蓦地一下,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中。
那一下,又重又深。恍惚之间,他好像听不见眼前人在说什么。但下一刻,耳边的声音重新归位。他便明白。他听到的,不是幻觉。
月圆香在这个月圆夜的毒性,已经过去了。
他不该再疼痛毒发,以至于出现幻觉。
萧静姝说:“孤放你走。你带那女子去别处生活吧,不要再为西夷做事了。孤不愿在战场上看到你,和大良兵士刀戈相向。”
“好。”
他轻声地说。
萧静姝说:“君子一言,你莫要欺君。”
“好。”
他又说。
他看着她,好像要把她所有的面容,全部记在心里。
他轻声地,疼痛地说:“小人,不敢欺君。”
萧静姝也看着他。
昏黄烛光里,他离她有两丈之遥。这不是触手可及的距离。她碰不到他。
她说:“既然要走了,那就再说一句话吧。”
她说:“孤不想听你说,那女子和孤如何不同。世上凡有男女情爱,总有动听之言。孤还未听过,只觉新鲜。孤欲听。”
她声音没有压低。
便如当初,在并州时,她扮作鸢娘的女子音调。
韩兆喉间似有腥气。
他满心都是疼痛,又满心都是柔情。
他说:“好。”
他说:“小人不当说那些话的。那女子和圣人……圣人尊贵,原本,就不该和她放在一处比较。”
他从下首站起来。
他在营帐中间跪下。
他伏下身,对着他的圣人,深深伏地,行了一个大礼。
他说:“臣狂悖,臣心中,如此,爱慕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