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小草

    和林五分别时，已是又半个时辰之后。

    天早全亮了。

    有带着暖意的日光，慢慢倾洒下来，铺在人身上。

    林五已经回到他自己营帐之中。傅行站在大营的一个小土丘后，低下头，看着焦黄的地面。

    方才，他问了林五许多事情。

    林五心中无甚城府，对他又恭敬至极，问什么，就将什么都全盘道出。是以，傅行知晓，林五父母早亡，兄弟姐妹中，也只剩下一个由他自己从小带大的小妹妹林六娘，现在，留在长安。

    有感情深厚的家人在长安，那便说明，他不是孑然一人，而有牵挂。

    有牵挂的人，便好控制。

    傅行问他是否有过婚配。

    又是否有，心中喜欢的人。

    林五脸上那时便蒙上一点红。

    他似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傅将军……我，为了养活妹妹，我十五岁就入军了。军中都是男人，有许多比我年纪大得多的上峰，也都没有婚配，我……”

    环境单纯。心中没有其他人。如此，便更赤诚，也不用担心，会因他人，生出二心。

    傅行沉默片刻，道：“那若要你这几年，都不可婚配女子，你可会怨愤？”

    林五怔了怔，不解。

    傅行道：“有一圣人身边的亲侍，因犯了错，而今，已被调离。圣人身边，还缺一个忠心又懂眼色的人。但若服侍圣人，许多时候，便会要长居宫中，若有婚配的打算，便可能因为家事，而耽误对圣人的用心。”

    林五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他脸上登时涨红了。

    那红色，比先前说到婚配时还要更深些。

    林五站直了身体，眼神激动，甚至连话都有些说不清：“傅将军，我，我愿意！其实我入军，不仅是为了养活六娘，还有过想法，就是要效忠圣人，报答圣人的恩情！傅将军可能没有看过我的名册，我其实，原本就是幽州人氏，我爹娘，也是在一次西夷的抢掠中，被西夷人所伤，不治身亡……我恨透了西夷！爹娘死时，我家里就只剩下我大哥，我，还有六娘三人，大哥带着我们一路乞讨，去长安，中途，他为了省下口粮给我们，竟活活饿死，我和六娘也快支撑不住了，还是到了凛州，正好碰到当时的凛州世子，也就是现在的圣人。是他在凛州施粥，我们才将将熬过来。圣人虽不知道我，但我的命，却是圣人救下的。若能在圣人跟前服侍，我，我死得其所！”

    他声音很大。

    带着一股年轻的激动。

    他似是还没弄清楚情况。只以为，去萧静姝身边，是要做死士，保护她的安全。他身无长物，又一腔热血，只有用这一身，用生死，来表达自己的忠心。

    傅行没有说话。

    半晌，他道：“你恨西夷？”

    林五顿了片刻，点了点头。

    他的声音微微低下来。

    他说：“我恨西夷，恨不能食其肉喝其血。”

    傅行忽然道：“那你可恨，和西夷同流合污之人？”

    林五半晌没有说话。

    他看着傅行。年轻的将军身上满是风霜，站在离他一丈外的地方。

    周遭都没有人。

    眼前的将军，年少得志，深重圣人信任，如此年轻有为，如此应当，春风得意，志得意满。

    但林五不知为何，却觉得他好像，已经独自一人，度过了很长，很深的岁月。

    林五抿了抿嘴，而后点了点头。

    他说：“自然是恨的。”

    他说：“傅将军或许不知。其实在我幼时，西夷人常来边地骚扰，那时，边地其实有兵，却因为不愿出兵，怕损失粮草、军备等物，而龟缩在城中不出。更有甚者，说句大不敬的话，那时边地的将领和藩王……甚至有人，曾养寇自重，因为此，他们更不可能……去真的击退西夷人，哪怕一次。”

    傅行转过头来。

    他深的眉目，看向眼前的少年。

    林五说：“那时的我，心里就恨极了这些人。因为他们，我爹娘身死，许多其他同我爹娘一样的人，也都不明不白地死去，又或者，流落异乡。我也恨过，也不甘心过，后来，我到了长安，看到长安这样繁华，但我心里，却还记得边关的模样……”

    “后来，我开始在军中读书时，读到过一句诗。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我才明白，我才到长安的时候，看到眼前的盛景，原来心里，想的便是诗中的感觉。”

    “我到长安时，年纪虽然不大，人看着也瘦小，但其实只要吃饱，就有一把子力气。我最初，是靠给人做工，养活自己和六娘的。我能挑能担，别人做一趟活的功夫，我能做两趟，所以，我挣的银两，并不算少。那时，长安也有招兵的地方，通过考校，就能进去。但我不愿去。我想，真入了军中，又能怎样呢？就算被派到了边地，将领们不让我们出去，我照样打不了西夷人，报不了仇，还有可能，只能吃些没意义的空饷。这也不是我想要的。再后来，皇宫里面，出了事，坊间都有传言，说许多皇子都没了。我不知道里面的计较，直到有一天，我听说，凛州要来人到长安了，我就跟好多看热闹的百姓一起，挤到了城门口。然后我就看见，凛州世子的车驾，从城外，一路进来。”

    “世子是来做圣人的。这里面的弯弯道道，那些说书的先生们明面上不敢说，但私底下，其实编排了许多。我不管那些，我只知道，现在的圣人，是以前那个救过我和六娘命的凛州世子。世子是好人。我想，这样的人做了圣人，应当会和从前不同吧？他会是个好圣人，他不会容忍边地那些蛀虫，他和从前的人，都不一样。我这样想着，就想，圣人救了我，我应当知恩图报。我就去了征兵处，通过了考校，成了大良的兵士。”

    林五说着，笑了起来。

    那张年少的脸上，无端带了些傻气和高兴。

    他说：“我入了军，在长安待了一年多，然后就听说，西夷打了进来，占领了幽州。圣人果然是不一样的，他立刻就出兵，要来打西夷，还是御驾亲征。我知道这事后，高兴极了，那天晚上，都睡不着觉。但后来，却又有传言过来，说什么西夷人打来，不一定是坏事。那些人说，西夷人会让百姓不再无田地可耕，这样，就再没有豪门大族兼并土地，再也不会有吃不饱饭的时候了……”

    “但是这都是胡说！”

    林五的声音忽然略高起来。

    他说：“西夷人穷凶极恶，当初就能滥杀无辜，我在幽州长大，我听说，他们西夷人之间哪怕有了分歧，也都是用你死我活，生死不论的决斗来解决！这样的西夷人，又怎么可能真心为大良百姓着想？这都是那什么，攻心之计，都是计谋！但许多人却偏偏信了，我白白愤怒，还跟人打了几架，却根本没用。后来，我跟着大军一起，来到肃州，我们扎营，当天晚上，西夷那个叫桑隼的将军，就过来，隔着大河，挑衅我们。他说什么，圣人出兵是私心，是不为百姓，圣人当时就回击了他，那一席话，把那个桑隼说得哑口无言，灰溜溜地走了，我真是，我真是太高兴了！我现在还记得，圣人当时的话语。圣人那时说，那些为国而死的兵士和百姓，都是为了让大良百姓，能在大良的国土之中，安居乐业。而支撑着这些人的东西，则是风骨和气节。”

    林五眼神明亮。

    他眼里是年轻的，如火般跳跃的光。他重复着过往萧静姝说出的话语时，眼里俱是崇敬和希冀。他赤子之心，年少而单纯。他的过往，并不顺遂，但他却好像还有很长，很明亮的未来。

    他把他心中的圣人，已经当成了信仰。

    傅行看了他片刻。

    直看到林五明亮的神情，慢慢变得忐忑。

    林五对着傅行的目光，心里的激动消停下来些许后，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话，说边关龃龉，说从前的皇室秘辛……

    其实，已经算是大不敬。

    林五笑容僵硬了一下。

    他心中一时有些忐忑。

    他懊恼自己，却又忍不住还抱有一丝希望。他小心翼翼道：“傅将军，我刚才说的话……我，我就算伺候圣人，也绝不会乱说话的！请将军，请将军降罪于我，但还请将军，不要因此觉得我不适合……”

    他声音有点低。

    却又带了丝少年人，几乎执拗的傻气。

    有风吹过。

    拂过眼前人年少的面庞。

    傅行手指压住剑柄。那粗糙的痕迹，硌得他指尖生疼。

    林五以为自己不合适。

    所以忐忑，所以不安。

    可他呢。

    他如今，心中空茫一片。那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荒原。

    荒原外，他看到一颗小草。

    那小草生机勃勃，朝着他的天光追去。

    而他，只能守在自己的漫天黄沙里。

    守在自己，寸草不生的龟裂土地中。

    日日如此。

    岁岁年年。

    小草说，请不要觉得，他不合适。

    可是，怎会呢。

    怎会不合适。

    就是太合适。所以，才会这么清晰，这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