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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外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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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耳中倏忽如有嗡鸣。

    周遭一切,恍惚褪去,仿佛天地之间,竟都只余下他眼前,这张熟悉的脸。

    这张脸,韩兆曾见过许多次。

    在月夜之下。

    父亲坐在家中石桌旁。他抬头看着天上明月,饮下杯中清冽的酒,低声道:“……天下苦土地兼并之事,久矣。”

    那时月明星稀。

    天高地远。

    韩兆坐在一片深浓的夜色里,看着父亲一杯接一杯,酒入愁肠,化作三分醉。

    他什么也说不得。只能也端起酒,和父亲一同喝下。

    在无数次的梦里。

    他才遭灭门之灾,在破庙中苟延残喘着治伤。在一个又一个寒冷凄凉的夜中,他梦到父亲的身影。

    他梦到父亲,仍穿着铠甲,骑着高头大马,飒飒在校场之上。父亲手上拿着一杆长枪,枪头系着黑色缎带,父亲策马扬蹄,朗声大笑,一枪挑起手下校尉的重斧。

    重斧锵然落地。

    父亲将马停在他身边。

    父亲笑容和煦温文,比之朝中文官更为儒雅。他说:“兆儿,可看清了?枪要这么练。”

    在长安皇宫,养心阁内,他的小院里。

    韩兆才得知萧静姝要力破土地兼并之事,他一遍遍抚摸自己腰上伤疤,饮尽心中苦意。他望着天空,好像这样,就能看到父亲曾看过的景色。他仿佛看到父亲。他喃喃自语:“父亲,我这样做,对吗?”

    又或是,在更遥远的曾经。

    那时的韩兆,还在山上学艺。山上天寒地冻,他武着长剑,在风雪之中,刺下一片落叶。

    身后传来赞赏之声。

    他回过头,便看到一脸温和的父亲,正含笑看着他。

    ……

    许多许多回忆。

    那些尘封在不知多久以前的,遥远的回忆。

    如今都拍了拍灰,重新在他脑中站起。那些回忆抬起头,取下温情脉脉的面具,露出一张狰狞骇笑的脸,不错眼看着他。

    物是人非。

    事事休。

    回忆倏忽如潮水般褪去。

    韩兆耳中嗡鸣骤停。

    他好像一下过了数年。但一切,又只是在转瞬之间。

    他听到韩骁俭含笑唤他:“兆儿。”

    几乎在这称呼再度响起的一刹那。

    韩兆怀中,萧静姝身形骤僵。

    她似是想回头。但当发现她意图的那一刻,韩兆猛然用力,摁住了她。

    他压住她的头颅。

    不敢叫她回头。

    不敢叫她看到韩骁俭,不敢叫她知晓。原来曾经在养心阁大殿里的一切,他为韩家据理力争的一切,竟然,都是个笑话。

    竟是他。

    竟真是他。

    是他的父亲,真的通敌卖国。他真的成了西夷的大将军。他教楼麟,用攻心之计,何其刻毒,何其狠辣。

    父亲明明说过的。

    他最不愿的,便是不得不将刀戈对准无奈起事的流民。

    但而今。

    他在西夷军中。

    竟将刀戈,对准了千千万万,大良之人。

    韩骁俭身后那人,也摘下面具。

    那是一张年轻风流的脸。

    那是韩兆的师兄,许寿。

    许寿往前一步,笑着看向韩兆:“怎么,不认识了?”

    他笑意潇洒。

    便如曾经无数次,在山上练剑时,他揶揄他。

    韩兆喉间艰涩。

    似有血气,在喉间汹涌而起。他眼前,曾有一座高山巍峨。

    而如今,那高山,塌了。

    山体倾崩,毁于一旦。他被埋在这累累山岩之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不该开口的。

    他知道。

    但他望着眼前的人。

    望着曾仰望过无数次的高山。

    他艰难开口:“……父亲。”

    他怀中,萧静姝颤动了一下。

    韩兆道:“您,是逃过了韩府,灭门之灾吗?”

    “……”

    韩骁俭的目光,在他问话的那一瞬间,慢慢收拢了笑意。

    他脸上渐渐凝重起来。

    他看着韩兆。

    平静道:“怎么,兆儿,见为父如此,你竟不欣喜吗?”

    “……”

    韩兆不语。

    韩骁俭脸上笑意更淡。

    许寿在旁边,似有些着急。他低声唤韩兆:“师弟!师弟!”

    他不断朝韩兆使着眼色。

    而不远处,楼麟似也生了想法,正往这边走来。

    韩兆深吸口气。

    空气冰冷。

    压住他心中一片荒芜寒凉。

    “……我。”

    他哑声说。

    “自是欣喜。”

    “那就是了!我就说,师弟要知道您活着,肯定比谁都高兴!”

    韩骁俭还未开口,许寿先笑了起来。

    他赶忙端起两杯酒,分别递到韩骁俭和韩兆手上。韩兆涩然一笑,他仰头饮尽杯中之物。

    他逃亡一月,方至幽州。

    路上吃过草根,饮过泥水。艰难至极。可眼下杯中这盏至柔至美的玉冰烧。

    却是他此生饮过,最苦之物。

    而与此同时,幽州城中。

    大帐之内。

    傅行面色阴郁,坐在主将位置上。

    桑隼毒辣。

    撤走之时,还命人在幽州城内放了一把大火,如今幽州王府,还有那些能住人的地方,有大半都被烧毁,是以,大军驻扎幽州,竟只能在一片断壁颓垣的城中,安营扎寨,住在帐中。

    一日之前。

    他奉萧静姝之命,奇袭幽州,大胜。

    但在回到并州驻地之后,却不见萧静姝踪影,只有宁海潮,左臂受了一道重伤。那伤疤深可见骨。宁海潮高烧不退,挣扎着到他身前跪下:“将军,臣有罪,圣人命臣跟随,在大河边议事。但不料暗处,竟有刺客突袭。他们来得突然,黑衣蒙面,又是深夜,臣未曾注意到。臣殊死不敌,只能看着圣人……被他们伤着,抓走。”

    宁海潮声音痛楚悔恨。

    傅行面色冰冷:“为何不叫人?”

    萧静姝不会离兵营太远。

    若宁海潮叫人,附近兵士定能听到响动。

    宁海潮心中咯噔一下。

    他脸上是失血过多的苍白。

    半晌,他道:“……当时他们太快,臣不敌,还未来得及反应,他们就已擒住圣人。他们以圣人性命威胁,若臣出声,他们就会立刻杀死圣人……”

    他说着话,落下泪来。

    他跪在地上,重重磕下一个头。

    “傅将军,此事,俱是臣之过。那些西夷刺客太过阴毒,臣未能保护好圣人。臣请将军责罚,或死或剐,臣,绝无二话。”

    他声音悲怆。

    高大的汉子,跪在冰冷地上,他左臂的伤口,再度迸裂流血。

    傅行眼神晦暗。

    或许,宁海潮自己都未曾意识到,他的话中,有漏洞。

    他太着急了。

    着急把事情都推到西夷人身上。

    西夷人高鼻深目,面容迥异大良之人。

    但若真如他所言,那些此刻都蒙着面,又环境昏暗,他又如何能笃定,那些刺客,都是西夷之人?

    傅行没有说话。

    此事,宁海潮定然瞒了些什么。

    若萧静姝还活着,而宁海潮又有同伙,他贸然戳穿宁海潮,或许,会对萧静姝不利。

    是以,傅行生生按捺了一天。

    他令人在暗处看紧宁海潮和段舜渊,又着人悄悄去寻附近有没有走失的女子。他知晓,萧静姝是女子之身,而要捂住消息,便需在最短时间内,将人寻回来。

    但一夜过去了。

    他派去的人,几乎将肃州幽州全部翻遍,但却都未找到萧静姝的身影。

    傅行深吸口气。

    一股难言的焦躁,从他心底升腾而起。

    便在这时,大帐被人从外小心掀开。

    一个亲信兵士,捧着一只匣子,面色凝重,从外进来。

    “如何?!”

    傅行腾一下站起。

    亲信抿了抿嘴,不敢说话。

    他将木匣放在傅行身前案几之上。

    那木匣潮润,还散着大河里独有的,湿漉漉的气息。

    傅行面色一顿。

    他看亲信一眼,将木匣打开。

    下一刻,他呼吸骤停。

    只见木匣之中,赫然是一件熟悉至极的,玄黑纹金线的外衫。

    这是萧静姝的外衫。

    亦是傅行出兵幽州之时,她穿在身上的衣物。

    亲信声音晦涩:“傅将军。此物……是我等在幽州那侧,大河河底寻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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