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病
她说着话,站起身来。
她朝他走近了些。
韩兆后退一步,腰后不期然,撞到桌角。
茶水晃动,他呼吸微滞。她一双黝黑的眸子不错眼盯着他,她离他极近,他彷如能从她眼中,看出自己狼狈的模样。
昨夜,她就教过他的。
那时,门外的人都离开了,她赤着脚,从床榻上下来。她同他说接下来的计划,她在他耳边,轻声教他。
是她主动的。
她让他和陈王妃说,他和张原,日日修好,亦曾抵足而眠,只是而今,物是人非。她要他说,他不愿如此……
韩兆素来寡言。
昨夜,她对他说了一遍最新的谋划,而后,便逼着他,按照她教他的方式,把话再说一遍,以免露有破绽。
那时的韩兆,呼吸微急。他低下头,不敢看她的眼。他按照她刚说过的话语,轻声道:“……阿大曾和张原张公子,情若手足,同进同退。我和他,虽都是男子,但亦曾,亦曾……”
他喉间哽住。
话到这里,竟有些说不下去。
萧静姝眼中有笑意,她催促他:“继续。”
她眼中如有星子。
璀璨夺目,却亦遥不可及。
韩兆闭了闭眼,喉头滚动,他那时,继续道:“……我和公子,亦曾山盟海誓……惟愿,永结,同心。”
这是谎言。
是为了诓骗陈王妃而编造的谎言。
昨夜,他已在她跟前研习一遍。而今,她又将这话拿来,逼问于他。
桌上杯盏散乱。
有茶水洇湿他的后背。
他面上还有易容。但明明脸上隔着一层厚重泥土,他却觉得,她仿佛已将他看穿,他的每一份每一寸,都无所遁形。
她愿看他兵荒马乱。
于是,他便别无选择,只能在她眼下,在她掌中,溃不成军。
韩兆仰起头。
他的喉结无遮无挡,暴露在她目光之下。
他低声着。
似在压抑着什么。
他喑哑道:“公子……”
萧静姝微微一笑。
她离他更近些,声音低魅,如若女妖。她轻声着:“韩元。你同陈王妃说的话,便如……昨夜吗?”
昨夜。
又是昨夜。
她寸寸紧逼,不给他任何喘息之机。
韩兆喉头,有汗珠滚落。茶盏落地,有濡湿,一点点从地上晕染开来。
“韩元……”
他低声开口。
每个字,都恍若极艰难。
他道:“韩元,不敢犯上。昨夜,今日,臣亦只听圣人吩咐……”
他声音沙哑。
如被逼到绝地的兽。
萧静姝突然仰头。
她的发丝,有几尾,如鱼,撩过他下颌。
那处便起了痒意。
全身的感官,似都倏忽之间,波涛汹涌,呼啸着往那处涌去。
发丝离开了。
她的呼吸,却还在他颈间。
“韩元?”
他听到她笑。
她的声音又轻又柔,如纱如云,一点点将他缠紧。她说:“韩元不曾犯上,不可犯上。那……阿大呢?阿大,可曾犯上?昨夜那人,我怎生记得,是阿大……才对呢?”
只一句话。
他呼吸骤停。
浑身上下,如被火烧。
屋内的炭盆燃尽了。
周身有冰凉空气,一点点卷来。
他彷如浑然不觉。
他不敢离她太近。
怕被她听到自己胸腔震动的声音。
昨夜。明月如钩,她如明月。月光皎皎,她无处不在,他无地可逃。
韩兆已至墙边。
再往后,便是坚硬石壁。
萧静姝道:“昨夜犯上,韩卿……可要替阿大谢罪?”
她叫他韩卿。
这是第一回,她这般叫他。但却是在如此境地。那两个字,辗转在她唇间,明明是圣人对臣子的寻常称谓,但这一刻。
落入他耳中。
却令他,烧为灰烬,五内俱焚。
她在折磨他。
他知晓这点。
但他却逃无可逃。
韩兆喉头滚动。他声音沙哑,渗着寸寸臣服。他道:“臣……尽遵圣人所言。”
他艰难说完。
萧静姝看他半晌。
终于饶恕她的臣子。
她往后退了一步。韩兆喘息一口,站在原地。
地上是杯盏狼藉。
她微微偏头。韩兆弯腰,将碎片拾起。
屋内的凉意,此刻仿佛才渐渐渗出。
萧静姝坐在椅上,手边是韩兆新沏好的茶,她刚饮下一口,外面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那脚步声不慢。
只片刻,便已至屋前。
屋门被推开,萧迎之身穿锦袍,大步往里走来,见到萧静姝在屋内,他神色一松,随即笑道:“张公子,你果然在这里!方才陈王妃派看守她的人来给我传信,言道是她想清楚了,明日便会将公子的身份公之于众。想来也是可惜。若是陈王妃能早些想清楚,那些被她下令杀死的陈地侍卫,或许,也能免去这无妄之灾了吧。”
他话语叹息。余光却还在萧静姝身上打量。
萧静姝神色一怔,随即站起身来。
“她……”
她甫一开口,话语骤然有些哽咽:“她真的,答应了?”
“是。张公子莫非不知?”
“我,我……”
萧静姝张口,随即,深吸一口气,复又坐下来。她眼中似有泪光,低首,沉重摇头:“我确是不知。我方才去厢房之中,本是怒气冲冲,难以遏制。但看到她形容狼狈,被缚在破败椅子上,心中不知怎的,又有些酸楚。她……她跟我说,我在长安的养母和兄长,并非她所害,她虽常在城中施粥,也颇得民心,却并不掌陈地兵权。她说,此事大约是萧遥之擅自所为,而她原本,也并不知萧遥之非她亲生,加之有多年母子情谊,所以,她才会在事情刚出来时,矢口否认,痛斥于我……”
她说着话,语气越发低沉:“……她话中意思,是府中下人同她有怨,故意换了孩子,将我辗转卖给我养母。而我养母大约也知道我身份,由此,才引来杀身之祸……她话语句句诚恳,但我却已不知道该不该信。这一切,都太过混乱,她又是我身生母亲……我想,杀我养母的,毕竟是萧遥之,而不是陈王妃,因此,我便一时心软,答应了她,若她能当众说出我的身份,我就同萧公子你求情,留她一命。只是,她还未想清楚,我在那厢房中,又心软不坚,我自觉无颜面对萧公子,是以,才在这房中,想要先平复自己心情……萧公子,如今,陈王妃已决定将真相大白天下,张原厚颜恳求,公子……可以饶了她的性命吗?”
萧静姝目光恳切,凄凄望着他。
神色真诚,全然不似作伪。
陈王妃假意答应,而后,她便会装病,拖延几日,以给韩兆将血书传递给萧遥之的时间。
而一旦陈王妃已经答应公布“事实”,且萧静姝也表现得对萧迎之极力配合,那么,萧迎之便不会鱼死网破,硬要逼迫陈王妃在重病之时,也去公布身份。
这,是萧静姝昨夜和韩兆拟好计划中的一部分。
亦是韩兆在厢房之中,假作思索,引导陈王妃,和她一起“商讨”出的计谋。
而在陈王府称病之时……
那时,下一步的计划,才能如设想般进行。
萧静姝言至此处,话语之中,也有些难堪。
她深吸口气:“此事……原也是张原唐突了。陈王妃之言,我其实亦不知真假,只可笑,我明明已经恨她入骨,此刻,却又辨不清真伪,分不出善恶。我,我……”
她说到这里,喉咙哽咽。
萧迎之面上有一瞬间阴鸷。半晌,他面色重新温和,伸手为自己也倒了一盏茶:“无妨。母子血缘,本就是人之常情。我可以答应你,只要陈王妃以后不再造杀孽,也不再作恶,我会尽力保下她。”
“真的吗?!”
萧静姝霍然起身。
她神色有些激动。
见萧迎之正注视着她,她又难堪别过头去。她抬手拭泪,哑声道:“萧公子见笑了……”
“无妨。”
她言语鲁莽,萧迎之面上神色,却更加温和。原本,他答应这张原去找陈王妃,只是做个顺水人情。陈王妃心机深重,又惯来傲气,他没想到,张原真能说服她。但眼下看来,大约再浓的傲气也被陈王妃抛在生死之后,大难临头,她不信萧迎之会依言保全她性命,竟只能装作慈母,来诓骗张原,让他保她了。
但其实,陈王妃到底一介妇人。她不知晓,他萧迎之本就不想立刻杀她。萧遥之身份即便暴露,多年下来,在陈地到底还会有不少积累,那些人,有许多是不论萧遥之什么身份,都愿跟从于他的。这些人,有了陈王妃,会更好揪出,而等到萧遥之彻底式微之后……
到时,随便再杀几个人,把罪名安在陈王妃的身上,他亦能亲手,一刀一刀,了结这毒妇的性命。
而这张原。
既是母子情深,那到时,就陪着他的好母亲一起,到阴间,去相聚吧。
思及此,萧迎之心中郁气稍减。
他举了举手中盛了茶水的杯盏,轻碰一下萧静姝的杯子。
这是要以茶代酒,敬萧静姝一杯。
萧静姝忙惶然抬手,将茶水尽数饮下。
萧迎之笑道:“既如此,那我便等着明日事毕,我和张公子,真正成为兄弟的时候了。”
这夜漫长。
萧迎之的人连夜清扫,游廊附近,已是再无半点血腥。
萧迎之一夜未睡。他安排了人,将陈王妃带回原来的院中,让她好生歇息,养足精神,好在明日公布萧遥之身份。
萧迎之在自己房中,望着窗外明月,饮了一夜的酒。
今夜,大约是他作为“萧公子”,独自饮酒的最后时光了。
等到明日,身份公布,萧遥之再做不得陈地世子,张原亦有把柄握在他手中,偌大陈地,于他,便如探囊取物了。
这一天,他曾幻想过数次。
但当它真正要来临,他心潮澎湃,无法安宁。
陈地。
这一方地界。
他的屈辱,不甘,他的满腔恨意,全身抱负。
全都投在此地。
明天……
只待明天。
他自斟自饮。
直到看着东方既白。
他慢慢站起身,准备去陈王妃院中,而便在此时,他小院外,突然有嘈杂响起。
“进去!让我进去!我要见萧公子!他不是还需要王妃吗?再晚一点,王妃就,就……”
那声音悲怆。
伴随着的,还有院门口的争执推搡声。
萧迎之皱了皱眉,抬高声音:“让她进来。”
门口死士依言后退一步,一个侍女,满脸是泪,一路踉跄跑着,从外面奔进。
“公子!”
她甫一见到萧迎之,便跪倒在地上,萧迎之认得,她便是昨日他在陈王妃院中,见到的陈王妃贴身侍女。侍女浑身发抖,不住呜咽磕头:“公子,求求您救救王妃吧。王妃她高烧不退已有大半夜了,奴婢原本夜里就想来求公子找医官,但那时王妃还有意识,她拦着奴婢,不许奴婢过来,说要等今日身份公布完再诊病不迟。但到了半个时辰前,奴婢本要请王妃起身,洗漱更衣,却发现王妃额头滚烫,已然神志不清,甚至都下不了床了啊!”
“什么?!”
萧迎之面色骤变。
侍女痛哭不止。地面坚硬,她情急之下,额上磕出斑斑血痕:“公子,王妃毕竟是您的嫡母,您若是不救她,她就真的,真的……”
她哀恸至极。
萧迎之深吸一口气。
昨夜带来的得意和微醺,在这一刻悉数散去。他迈步就要朝陈王妃院中走去。到门口时,他脚步微顿,而后转身同身边死士吩咐:“去,把裘先生也叫来,让他一起到陈王妃房中,看她情形。”
陈王妃院中。
昨夜萧迎之允准陈王妃回到自己院后,便格外开恩,让原先的一众侍女,也都进来伺候她。
这些侍女手无缚鸡之力,都不会武,况且外面有一众死士守着,也不会出什么差错。
此刻,那些侍女都低头哭泣着,站在墙边,一动不敢动。
萧迎之眉心紧蹙,大步走到房中。
屋内憋闷燥热的气息登时笼住他。
他随手拉开屏风,撩开床帐。侍女们见了,欲言又止,但昨夜情形历历在目,此刻,已无人敢阻拦他。
床上,陈王妃裹在厚重被衾之中,整个人面上通红,双眼紧闭。萧迎之伸手,触摸一下她额头。竟是烫得吓人。
身后一阵脚步声传来。
裘海宁也到了里间。
他手上提着药箱,匆匆坐下,将陈王妃一条胳膊拉到被外。他凝神听了会儿脉搏,面色沉重,对萧迎之微微点了点头。
这就是说,陈王妃的病是真的,而不是装的了。
萧迎之心中一阵气闷。
他转身,大步走向门外。
门外空气冷冽,他深呼吸一口,强压下心中躁郁戾气。
裘海宁跟在他身后,思忖一番,叹了口气:“陈王妃到底养尊处优。昨日受那等刺激,又被关在柴房中。想来,便应该是那时着了凉,加上心情郁结,便到了如今境地。”
这样的情况,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起身,去说明真相的了。
萧迎之烦闷不已。
他道:“用最猛的药,不必管这药对身体根基是否有碍。最快,几天能康复?”
“最快……”
裘海宁低头,道:“再如何,也要五天。”
“五天太长。倘能加快,便尽早让她爬起来,把事情了结。虽说是真病,虽说是有缘由,但五天的时间,我却总还担心,夜长梦多。”
萧迎之闭了闭眼。
他胸中那股郁气,似是又在凝结。
裘海宁道:“公子不必担忧。王妃原本就称病不外出,五天不在人前露面,也是正常的。况且,陈王府上下已被守卫得如铁桶一般,陈王妃身边又无人可用,不可能有人出去给萧遥之报信。退一万步,即便萧遥之察觉到不对,等他集结了兵力从长安赶回,也必然是五天之后的事了。”
他话语宽慰。
萧迎之眉心皱褶,却始终无法下来。
眼下是冬日。
正是旭日初升的时候,但今日天阴,乌云蔽日,明明是清晨,却难见几缕眼光。
萧迎之抬起头来。
他看着天边黑云,低声道:“……如先生所言,便希望,是我多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