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原因?
秋日寒凉。
有寒风从殿门缝隙中卷来,是深入骨髓的冷。
殿内一时寂静。
韩兆抬起头来。
他对上萧静姝的目光。那双惯来锋利幽魅的丹凤眼,此刻清冷一片,黝黑着,深不见底。
真冷。
便是在冬日最寒凉的山上,纵然在大雪纷飞,只着单衣的时候……
也未曾有过,如今的冷意。
韩兆面色苍白。
他慢慢低下头。脊背之处,阵阵嶙峋。
他的目光对着自己的双手。
昨日,萧静姝便是想要他用这双手,执起染血的剑,去杀陈王,而后——
间接,害死无辜之人。
她要他手上沾满鲜血。
他挣扎痛楚,如溺水般沉浮。他喉间仿佛堵着什么东西。他想要告诉她,他想要说,自己在最后一刻,想动了的。
他愿意沉在地狱之中,用余生来赎罪。
他愿意在悔痛的煎熬中,为她除去她心有忌惮之人。
可他要如何说。
傅行在此,她曾经那隐秘的想法,他不能宣之于口。而事后,他即便再言……
也带了一丝可笑。
还带了一丝,他自己都不明白的惶惑和绝望。
他不愿杀人。从来如此。从前师父教他,他在山上日日练习,从未间断。
可他练的,从来不是杀人的剑。
但昨日,那一刻的动摇,那一刻他决心与虎谋皮,为虎作伥的心思。
她,永不会知。
韩兆垂下眼。
殿内烛火晃动了一瞬。
萧静姝声音寂寂响起:“只是,韩公公怕是未曾想到,你出不出手,有些事情的结局,都无法改变。而孤……”
她自嘲笑了一声:“孤只可惜,孤没有二位栋梁如此身手,不能亲手执刀,做那能真破局之事。”
此言诛心。
帝王之术,在于用人。而她,却只恨不能自己上阵,只因她手下,如今哪里还有全然忠心可用之人?
傅行脊背紧绷,面上一片惨白。
韩兆亦是双手寸寸捏紧。他低头,而后,强迫着自己慢慢松开。
时间已经几近正午。
外面是一片令人眩晕的惨白。
和殿内阴风阵阵,昏聩幽暗的环境,如若两个世界。
萧静姝靠在龙椅之上。
半晌,她的声音自黑暗中传出:“……现在大多大臣都在养心阁外。孤稍后,会叫刘末也入宫。到时,傅行,你自潜入大理寺,将傅容手脚折断,让他奄奄一息。这般,不会要了他的命,却也能算是刘末的人动了私刑,算是他监管不利。此事不得心软,齐安林吃了这样的大亏,必定会让人仔细给傅容验伤。若这伤有半点作假,或是你被齐安林的人发现……”
她笑了一声:“那孤,也无可保你了。”
傅行抬头。
这话是对傅容的赦免。但傅行面上,仍是一片死寂。他喑哑出声:“圣人……”
“此事结束,你便可接傅容回府。到时,即便是残了,也比没命了好。而往后,孤虽不必给贵妃皇后之位,却也仍是该对齐安林愧疚不已,对众大臣愧疚不已。孤想要拿捏他们,如今,是不可能了。只不过,孤到底年轻,这机会,往后总有的,是吗?”
她说到最后,话语微有讽刺。
傅行紧咬着唇,他闭上眼,强抑着心中阵痛。
他低头,又磕下一个头。萧静姝静静望着他。
半晌,她开口:“是最后一次了。”
“……”
“这是最后一次,孤用皇权,为你做妥协。今后再由如此事端……”
她的话低下来。
但纵谁,都知晓她话中含义。
傅行压住悸痛。
他低头,重重叩在地上:“臣,领旨,谢恩。”
养心阁外,云暮低垂。
众大臣皆跪在外面,时间久了,许多年老体衰的人,都已是坚持不住。
年轻的大臣搀着年老的,有人气息奄奄,却还在说着话:“……老臣……老臣纵死无悔,只是圣人……”
话未说完,已是老泪纵横。
臣子之间,这痛楚在弥漫。
吱呀一声。
养心阁大门开了。
众大臣立时怀了希望,朝门口望去。
一丝微小缝隙。
傅行从里面出来。
大臣们眼中希冀立时化为愤怒。
“你这贼人!”
有年轻气盛之人在喊:“你纵容恶人,与那贼子又有何异?!我等必恳求圣人,将你兄弟二人,都严加惩处!”
“我亦有亲眷,傅大人幼弟昨日可杀齐国公夫人,不知何日,傅大人竟也要对我等动手!我等兢兢业业,为国为民……”
“可怜齐国公!……”
各色声音不绝。
有一人突然站起身来。
他对着傅行怒目而视,忽然重重“呸”了一口。
一口唾沫,吐在傅行脚上。
那双代表着金吾卫长史的褚色靴子,此刻骤然染了污秽。
傅行慢慢抬起头来。
那年轻臣子怒目相向,浑然不惧。
傅行低下头。
他一句话也未说,从众人身侧走过。
远远的,直到他已过拐角……
似还能听到众人的声音。
“无耻之尤……”
“十恶不赦……”
“铁石心肠,狠辣至极!……”
全是饱腹诗书之辈。
这些恶毒诅咒的话语,却都字字句句,冲他而来。
寒风卷起一片枯叶,倏忽落在他肩上。
傅行手也未抬。他带着这满身飘零,径自往外走去。
戌时三刻。
养心阁有太监传来了消息。
说是圣人已经“醒转”,但还未有体力能召见众大臣,便让刘末先入宫,和他说完,再由他转达。
太监言道,刘末此时已到了养心阁外。
傅行沉默听完,谢过那大臣,换上先前准备好的夜行衣,只带了一柄短刀在腰间,悄无声息离开。
大理寺内狱中,有多人值守。
但先前,那太监便带来大理寺地图,他按着那地图的记忆,从密道中,潜到狱内。
傅容是重犯。
他独自一人,满身狼藉,躺在一处腥臭可怖的牢房之中。
那里虽然阴暗,但地上却没有丝毫刑具,更没有碎瓷片之类,能让傅容自我了解之物。
齐夫人已死。
齐安林最终的目的,是让齐新柔登后位,而在那之前,他要先保住傅容的命。
傅行悄无声息,站在牢房之外。他声音极轻,拐角处两个昏昏欲睡的狱卒未曾听到动静,也不曾想到要过来查探。他将地上的枯草拿了一把,撒到牢中。
牢内满身凌乱的傅容,慢慢转头,望了过来。
傅行解下覆在下半张脸上的黑布。
傅容眯了眯眼,慢慢朝他走来。
他脚上绑着厚重铁链,拖动之间,有一点细碎响声传出。但大约是他先前也经常发出如此动静,两个狱卒,仍是未动。傅容走到囚牢边上,勾唇笑了声:“怎么,哥哥竟是冒着金吾卫长史不做的风险,宁愿可能被发现砍头,也要来救我吗?”
他声音压得低。
却仍掩不住话中讽刺。
傅行眼神漆黑翻涌。他望着他,半晌:“我是来救你的。但,却不是劫狱。”
“哦?”
傅容挑眉。
那双桃花眼,在昏暗囚牢之中,艳丽得惊心动魄。
眼下一颗红痣,此刻亦鲜红得如沾了血。他笑道:“哥哥要如何救我?是像十五年前,那样‘救’我出去,好全了哥哥的愧疚之心吗?”
他笑容随意。
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傅行双手却骤然握紧。他望着眼前幼弟,不知何时,他已长成现在模样,精致隽秀,却又邪气凛然。傅行心脏彷如被什么狠狠揪紧,无论多少次,多少次强迫自己愈合,但下一次,却都是更深、更刻骨的鲜血淋漓。
傅容不是他弄丢的。
这说辞,只是从前傅家爹娘为了好听,也为了掩盖他的罪行,粉饰出来的太平。
十五年前,他只有八岁,而傅容,亦只有五岁。他带着他偷跑出来,在上元节玩耍,遇到一个给他们吃糖葫芦的男人。傅行年岁尚浅,未经世事,天真接过……
而后,再醒来,就是在一个柴房之中。
柴房里腥臭、脏乱。傅行慌乱不已,而傅容亦是在一边怯怯哭泣。傅行登时明白,他们是被人拐走了。他从小窗往边上看了看,现在是黑夜,远处一间好些的屋子里,那拐了他们的人,正在喝酒吃肉。
那些人像是有些醉了,傅行等了一阵,也没有人出来。柴房门是半开着的,他们大约也没想到,这两个孩童,能这样快醒来。傅行带着傅容悄悄出去,却发现柴房之外,原来还有一堵院墙。院墙很高,他们根本翻不过去。
傅行绝望坐在地上。
他脑中一片空白,却还是不愿放弃。他撑着脚下的地想要站起,却突然发现,手掌之下,是一片松软的土壤。
这处,都是土。
这认识让他登时有了希望。
他忙叫来傅容,让他和自己一起刨土,在院墙底下,好刨出个洞来。那土软绵,但院墙却也砌得很深。他们不眠不休刨了一整夜,直到两双手都鲜血淋漓,指甲崩裂……
也只刨出个极小的洞。
傅行清瘦。
而傅容幼时却贪吃爱玩,五岁的身子,虽比傅行矮一个头,却是圆滚滚的,比傅行粗上一圈。
这个洞,傅行可以过去,而傅容却过不去。
傅行还想再挖。但这时,从昨夜的屋子里,却突然出来一个男人。那正是昨夜给他们糖葫芦的男子。那男子起来,本是想要小解,不经意看到此处,脸色骤变。
男人大喊着,把屋里的人都叫了起来。仿佛只是一瞬间,那些人拿着棍子柴刀,一个个汹涌而来。他们渐渐逼近,傅容大哭不止,而傅行……
在那混乱的时候。
在那绝望的时候。
在即将被抓回去,在无可反抗的时候。
他咬牙转身,钻进了先前,他和傅容一起挖出来的洞里。
他跑了。
他快步跑到院墙之外,跌跌撞撞,惶恐不已。他听到后面傅容在哭喊:“哥哥!哥哥,你别走,你救救我……哥哥……”
还有男人击打在傅容身体上的闷响。
附带着傅容的哭声和惨叫。
直到渐渐听不到这声音,直到他跑了不知多久,发现自己已在闹市之中,身后的人不会再追来……
他才发现,自己已是双腿颤抖,满脸是泪。
他回到了家。
和爹娘说了此事。
爹娘面色骤变,忙带人去找,却发现,那院中,已是空无一人。
只有那洞边上,还有沾血的土壤,有男人殴打傅容留下的被打断的木棍。
傅行脑中阵阵眩晕。
他还记得,昨夜听到的那些人的话:
“……打断了腿,让他们去乞讨……这些小儿,年幼时最能让人发善心……”
“卖掉不太安全。他们衣衫都是绸缎,来头应当不小。要卖,也要带到凛州之外才行。”
“你们有没有注意,这两个小儿长得都挺隽秀?我听说,有些人就喜好断袖,因此,凛州之外,有些地方,小倌儿馆也是很多的。我们将他们卖过去,让老鸨从小调教……”
“调教什么?等他们长大了,你再去试试这成果?”
“去你的!哈哈哈……”
那些话语,污秽不堪。
他哆嗦着,颤抖着,不敢去想傅容的结局。他晕倒之前,听到的是爹娘的惊呼。
后来,爹娘找了许多地方。
他们甚至求了凛王,让他帮忙寻找。
可是大良甚大,傅容又不过是个小小孩童。
所有人都在劝他不要自责。
他们都以为,是他“不小心”弄丢了幼弟。
而只有他一人——在这绝望的秘密里,在这痛楚的深渊里。
生生死死,岁岁年年。
囚牢之中,傅容抬头看他。
那张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脸上,满是刻毒和快意。
他轻声问着,语气如对情人呢喃:“……这一次,我的好哥哥,又想用什么办法,让我逃出生天呢?”
“……”
傅行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他眼底强迫着,敛去所有情绪。
他掌心早已血肉模糊。而他一声未吭。他将萧静姝的法子说了一遍,而后哑声:“……会很疼。但你不能出声。如果忍不住……”
傅行往边上看了一眼。
这处空无一物。
他抬起手来,从铁栏缝隙中递进去:“若按捺不住,就咬着我手臂,以免引人过来。”
那手臂肌肉劲瘦紧实。
傅容静静望着手臂半晌,却是笑了一声。
“不必。”
他往边上挪了一步,离手臂远些,坦然躺在地上:“来吧,哥哥,你要如何,便是如何。反正再疼的,我都经历过,有什么可怕?我能忍住,更何况,那手臂……”
他微微偏过眼,仰头看他,似笑非笑:“那手臂,我嫌脏。”
他话语直白。
傅行半声未言,蹲下身来。
而后,他掏出短刀。
刀未出鞘。
但刀鞘和刀柄,却仍是坚韧至极,泛着寒光。
傅行的手放到傅容腿上。
傅容身子微僵。
下一刻,一阵剧痛传来——
傅容闷哼一声,身上冷汗瞬间沁出,侵染了全身。
傅容过去,曾被卖到小倌儿馆中。
那里,客人狠毒,男客女客皆是如此。是以,他身上常常伤痕累累,没有一块好肉。
但这般的痛楚,却还是第一次。
傅行用刀鞘敲他,让他内里骨头块块碎裂。他疼痛着,强按着,那痛楚从每一个点蔓至全身,他仿佛听到自己身体内,骨骼断裂的声音。
汗水如雨而下。
耳边的一切都不清晰。
傅容口中血肉模糊。一条手臂,突然横在他唇边。
他偏过头。
用尽全身力气咬下,按捺住将到齿间的呻吟。一股陌生的血腥气涌来,他告诉自己,不要睡,不可以睡……
过去便是如此。
他睡了,那醒来,便真不知身上会变成如何了。
腿、手,四肢。全身好像都在嚎叫。傅容强迫自己想过去的事,想那些恨,那些怨毒的诅咒。他故意收了沙秋明的钱,他是婊子,人脏,也最爱钱。他不在乎傅行如何。有人守卫着傅家,但他却偏偏故意被陈王的兵士抓走。他全是有意。他全不在意。他心中是阵阵快活。他恨,那恨意滔天,他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
眼前一片模糊。
剧痛的泪水不知何时洇了出来。
傅行停下手。
傅容想要起身,浑身却无一点力气。他慢慢吐出口中的手臂,那手臂上夜行衣深嵌入肉里,他依稀记得,方才他尝到了骨头的味道。
傅行面色苍白,却一声未吭。
他现下,最好的便是这样方法。萧静姝还要提审傅容,那么“齐安林的人”办事,就只会让傅容受内伤,而外面,则不该有任何端倪。
因此,打碎骨头,是最惨烈,却最合适的办法。
傅行站起身来。
那短刀在他腰侧,嶙峋冰冷。
傅容躺在地上大喘着气。
他眼前的模糊终于渐渐清晰了些。
傅行将要转身。
而此时,傅容突然笑了一声。
傅行低头。
傅容抬起眼,喘气说道:“哥哥,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齐夫人吗?”
“傅容……”
“我在太和殿就说了,那贼人不安好心,想要逼圣人做选择。我杀了齐夫人,圣人……就不用再选了。”
“而那圣人……”
傅容说着,脸上笑容越发妖异。配着他苍白的面容和染血的嘴唇,是说不出的艳丽和诡谲:“若不是昨日,我还不知道呢。我在哥哥的书房里看到了。那藏在最深处的,被哥哥反复画了一幅又一幅的画像,那画像中人的脸,和昨日太和殿上的圣人,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