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一:贾悯和杜却
我入此宗门三年有余。
三年前我方过弱冠,途径中原晋北时,听闻沧溟山上有一处门派,名为宗师。师者,传道授业解惑,我此生没什么大道可传,也不想有过宏图大业,只踩着一双草履,背一把铁剑,抱着惑进了白石砌成的山门。
沧溟是海,我不曾去到邯郸港看东海滔天的巨浪,也未目睹云间剑坛的广陵大潮,更甭说远在南天的烟波。在这山中最像海的只有云海,登至山腰的道观时,天地以云作覆被,目光所及之处皆为云卷云舒,后来我才知道门内的人称其为云岚,云岚笼罩了整座门派,外门皆以为山中有隐士高人,而内门则视其为业障,是它阻隔了天地灵气与乾坤人道。
这是他们的惑,却不是我的。
我挂名过伪仰、曹洞等三教九宗,也练武道里最简单的身法、学呼吸法的皮毛,可繁事终究太多,晨起须扫去院子里的落叶,晌午登殿誊抄枯燥的典籍,黄昏要为宗门的供奉浣衣沏茶,到头来碎银子还装不满上山时随身携带的钱袋。游历了江南和荆北的大小山关后,我还是悻悻地溜走了,一双草履,一把铁剑,除开这些东西外孑然一身。
而我来到宗师,第一句问门仆童子的话是:“俸禄多乎?”
这才是我的惑。
三年前我第一次参加了宗门大比,只有夺得魁首者方能进入启云楼,得掌门的亲传,进入多少武人梦寐以求的内门地位。我背着铁剑徒手破敌,原本最后能以九步腾挪轻取,可那时寒冬,九重天外荡出雁鸣,思绪顿时被拉出比试,等对方的刀抵我胸口时,才意识到自己差了九步里的半步,一招不慎。
五位供奉和二位鹤须童颜的长老只要我拔剑,就破格录入内门,他们想看把还未出世的铁剑究竟蕴藏多少玄机,让我直到最后也不肯亮出。可他们到死应该也不知道,那十字柄的阔铁剑已经生锈,不能用了。即便拔出,也只是空费力气。
“小辈武艺不精,无关乎拔剑与否,甘拜下风。”
在无数奚落的眼光里,我读懂了那种对故作高深的鄙弃和不屑,面对近百人嘲讽的激浪,我偶然想起海,黑压压的巨浪扑面带来的压迫,那时我真正关心的是那一声悲凉的雁鸣,大雁返归时节已过,那会不会是一只迷路的孤雁?此刻那只孤雁在云岚中漂泊,它能听到的除了一瞬间的刀剑交错,只有空落落的风。
我曾想卖了那剑,铸剑师却言这是为世人所淘汰的双手剑,如今鲜有人能用如此沉重的大剑信步江湖。我有些后悔偷了破庙里的风水宝物,索性背在身上当成一桩罪行。
三年后,我还是和外门子弟一样,无事挂名,与我同辈的弟子大多学有所长,有人以布衣之姿出山传道,获得了荣誉子弟的名号,有人闭关修身习武,进境大涨,得以入阁研读经典。当年和我比试的人已经登堂入室,运用气息贯入兵家,初具一流武夫的雏形。
我终日百无聊赖,不惜违反宗门规矩,从山下携一壶酒,在练剑之余偷偷泯上一口。
掌门和首席弟子都是练武奇才,他们为所有人讲了三年的道,琴棋刀剑各有所谓的道,而问道的过程便是境界晋进的秘诀。所有武夫生来的理想都是问道之巅,踏入逍遥,与天地共鸣,但是宗师没人做到,伪仰、曹洞等九宗没人做到,中原没人做到,那时的上楚没人做到。
于是我便有了新的惑,疑惑这世间的道,疑惑这铁剑的道在哪里,时间如秋风扫落叶,我也不再下山,决心去看看这沧溟山的每个角落。
直到我见过贾悯。
一叶扁舟,一竿丝纶。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贾悯的情景。
作为同门子弟,贾悯甚至没有参加过任何一场同门比武,不去启云楼谒见师兄,不去藏书阁拜读典籍,不去云上庵修身悟道,甚至不去领自己的俸禄,我很早就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偷偷乔装领走了他的一月俸禄,这事被他知道后竟一笑置之,答复也竟是去往沧溟湖与他论道。
贾悯独自垂钓了一个晚上,也不见丝纶微曳、水波微漾。
我问他为何坐钓一夜,却不见哪怕一条鱼咬上钩?
他问我为何忙碌三年,却不肯踏出那九步的最后半步。
他再说,下一次垂钓时,会与我见面。
我藏了一壶酒,本想与他共酌,不曾想贾悯连一条鱼也没有,索性背对着那一身灰衣斗笠,仰头将酒贯喉入肠,而后一抹嘴,一挥手,大摇大摆地走了。
那一夜,我回到居所后,撕开层层粗布,取出铁剑,双手顺风扫落叶。
江湖上流传劣等的呼吸法无数,名门正派的却万里挑一,由掌门独创的山岚呼吸法,被宗师的弟子所沿用着,听说完全掌握这门呼吸法的精髓诀窍后,一呼一吸便如吞云吐雾,身体可煅如磐石,又柔如瀑水,招式磅礴如山峦起伏,身法灵动似瀑布垂挂。首席大弟子便可单手挂川,引得同门举众效仿。
我起初想学,却被那拨人排挤,不肯借阅经书,也不与我切磋论心。我没有办法,只好耍耍花招,用醇厚的米酒去交换呼吸法的心得。我用碎银子买通一个扫地童子,让他每月去山下的古镇打一些酒带回。我用掉存下的好酒,换来了研习的山岚呼吸法的机会。心头多年淤积的惑可能终于迎来解题。我第一次在沧溟山如此开心,罕见地认真闭关了一月之久。
然而天要负人,《枕云罡风录》和《开山甲子集》等武学秘籍我一窍不通,到头来气息较于三年前更散,有时候一剑都斩不开一簇野草。若不能精进一门呼吸,在玉门和丹海处凝气便是奢望,更不谈冲关引气、疏通经络,再登堂入室了。
那时江湖名士如过江之鲫,武林甚至有人声称要办一个榜,排序天下高手。我一想就更泄气,如若我能进榜,不知要排到数万万人之后。
一年后,首席大弟子负宗师之名,前往江南道举办的名门会武,会武持续了十五天,最终玉京元家夺得魁首,琴剑乐府的藤老位列榜眼,江左清灯禅师再次之。而宗师拿了第十的位次,当内门弟子得知参与会武的名门只有十家时,众人先怒,烧毁了藏书阁里的典籍,等首席大弟子上山时,再笑,老掌门羞愧地隐遁,一时间宗师子弟去了三分。
当众人得知首席坐在瀑布下七天七夜最终落水而亡时,他们把首席的衣物和剑丢在了山谷中,那天我一人在云上庵外的石桌前独酌,放眼望去尽是云岚,仿佛有一只山中神兽愤怒地吞吐云雾。
七月,我见到了那袭灰衣斗笠。
贾悯又垂钓到了黄昏,依旧一无所获。
我问他呼吸法,问他证道,问他宗师究竟还有无前路。
他说那又如何。
我被拉回三年前,再不济一双草履,一把铁剑,下山,孑然一身,清闲自在。
也对。
我喝的酩酊大醉,拔出铁剑想舞它一舞。
贾悯却突然放下细竿,踏出三步,用手来振我的铁剑,铁剑身阔而宽,那修长如玉的手指如雨点打在剑上,再变式将手掌一侧把我的铁剑划出半个圆弧。
沧溟湖畔的芦苇荡白絮纷飞,一阵晚风拂过,传来无数断续的呜咽。
那一簇簇芦苇早已没了头顶的禾草,空余一片的芦苇管,风声袭来,被切割的芦苇灵动地层层翻涌,由细管振鸣,发出悲怆的弦外之音。
而远天的晚霞流火。那次贾悯借我一剑,以指分割阴阳。
我浸出一身的汗,仔细端详自己的双手铁剑,采撷一簇斩断的芦苇,笑而非笑。
也对。
从那之后我不出三月便登堂入室、跻身一流、录为内门,一气呵成。这段时间,无数江湖浪人攀登沧溟山,想要挑战宗师的权威,总是我一人拦山门。
贾悯下山了一年,回来时竟与我罕见地喝了一壶酒。他还是个外门弟子,一生里没有名誉,没有头衔,而我将成为首席大弟子,甚至可能扛下宗师的大旗,传承这百年的武学。这并不妨碍我们见面,当有人质疑这位外门弟子随意进出启云楼、私自修缮云上庵时,我都一笑置之。
垂钓时,贾悯和我说了他下山的故事。
一位魔道大擘行走中原,火烧官府,灭门正派,却为了救一个遭遇山难的孩子,被他一拳轰杀,坠至谷底。
一头攒肥家猪要被主人卖到屠宰铺,路上遇见仇家的恶犬,为救主人性命自愿肝肠被一节节生吃,让主人仓皇逃走。
一对反目的兄弟,为了对方不愿遭受的苦难,隐忍着相隔南北,永不再见。
他说世间难明,于是在云上庵里编写了《难明经》;他说人间苦海,于是在晋北修了一座蓬莱庙;他说三界喧哗,于是自成呼吸法,名曰大隐。
原来这才是你的惑,我看着贾悯放下丝纶。“今天有鱼上钩否?”我借微弱的星辰翻书,一身懒散。
他摇摇头。
我指着湖里的星光,说那光亮处有鱼儿,你信也不信。
他再摇头。
我把脚上的草鞋扔出山谷,再把背上的铁剑沉入湖底,连同小时候的负罪感,笨重的剑猛击湖面,搅动一整个星河。
突然,丝纶慢整之时,微微下坠,转而牵动了湖水。一条凤尾鱼跃出水面。
贾悯终于释然,他和我的目光并不一致,我始终盯着那条硕大的活鱼,而他静静地看着一片飞芦飘入湖水。
我虽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我知道他的惑已经解开了。
那日之后,贾悯终于参加宗门大比,一个月里了战胜了宗师所有首席、供奉和掌门,次月的中原会武他也夺下桂冠,直到上楚玉京的江湖大典结束,贾悯未尝一败。翌年六月,武学集大成者林寒大先生开创中州武榜,以位次分武学伯仲,贾悯北上天白,以拳掌证道,位列天下第一。
我在那时才发现原来贾悯已经晋入了天地逍遥,能共鸣天地灵气,取乾坤大道。
回到宗师,所有弟子,无论内外,都尊其为宗,将列入山巅祠堂,但是他没有入住启云楼,而是继续垂钓寒江,并且牵动一座湖水,取回我的铁剑。
我把铁剑层层包裹起来,背在身上,饮完一壶酒后,告别贾悯,离开了宗师。他的丝纶微微摇曳,我忍不住回首,看到湖上有一只孤雁盘旋,久久不去。再别过头已是泪痕两行。
我说等贾悯再钓上一条凤尾鱼,便回到宗师。
贾悯没有说话,压了压斗笠,挥了挥手,那雁也随之飞去。
继天下第一上山后,杜却下山,没入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