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番外3
漆黑一片后, 曲冰看到空茫的，一眼望不到头的白。她一步步朝前走，倒也不着急。这显然是赤蛟的“独特能力”, 只是不知道威胁何在。
很快，白与血红的分界出现在眼前，她看到大师兄笔挺挺立在猩红色的天地间，垂眸一动不动。
“大师兄。”她伸过手去，凌萧行当即浑身一震。
腥臭味如落潮般迅速褪去, 脚下的稀软变得坚实，天空泛出鱼肚白，眼前哪里还有什么尸沼？那些压抑着胸口的窒息瞬息间烟消云散。
幻觉？这条赤蛟的能力是制造让人直面恐惧的幻觉。可是, 为什么在他的幻觉里，独独漏了小师妹？
凌萧行环视四周, “让小师妹见笑了, 我们这就出去。”沧浪剑光正反两手一闪，无处不在的空茫化作齑粉, 随风扬散。
赤蛟紧闭双目，身躯疯狂扭动, 发出刺耳的痛苦嘶鸣。庞大的身躯自空中掉落洪水之中, 掀起巨浪。
凌萧行运起灵力，为他和小师妹将扬散的洪水挡在半丈之外。
悬崖之下隐约传来震动，“它看不见了。”曲冰忽然幽幽开口。
她扬手拈过一片柔韧的树叶置于唇边, 细长的声音一道一道传出。
明明只是简单的变调，凌萧行却仿佛听出了溪水汇入江河，直流向大海，宿命般的奔涌。
脚下的土地不再震动，赤蛟自水中跃出, 庞大的身躯堪堪停在正在吹响树叶的曲冰面前。
双目紧闭的赤蛟喷吐着鼻息，尾部缓缓摇动，身子一侧的鳞片脱落不少。联想方才悬崖震动，不难想象，大约是刚才在水底撞到崖底的乱石造成的。
凌萧行见赤蛟被树叶声吸引，当即御剑载着曲冰向大海的方向飞行。
或乌云密布，或湛蓝如洗的天空中，赤蛟紧紧循着前方的声音，跟上两抹并肩而立的身影，朝化龙的大海而去。
三日后，暴雨止，洪水退，凌萧行路上捡了个双亲俱亡，明明自己瘦得像把柴火，还把辛苦抓来的鱼分给老太太的少年。一眼就合眼缘。
他笑眯眯点着许方泽的额心说到：“小子，你资质还不错，以后就跟着我了。”
回上清门前，凌萧行带许方泽先吃顿好的。成为修士，想满足口腹之欲可就没那么容易了。最好再泡个澡驱驱风尘。
江州最大的客栈里，凌萧行要了三间上房，并定下二楼视野开阔的位置，点上满满一桌子菜。
饿了好些天的许方泽忽然有些忐忑，“师尊，是不是吃了这顿饭，您就不打算要徒儿了？”
一根筷子敲在许方泽的小脑瓜上，“吃你的吧！”
从酒楼往下望去，小童举着风车匆匆跑过，卖饴糖的老头敲敲打打，姑娘挑选着小摊上的珠钗……这里仅仅只是多了些风雨，并未受到洪灾的影响。而十余里之隔，有的人受天灾而一夕之间家破人亡。无常，是永恒的韵律。
凌萧行要了一壶好酒，悠然给曲冰和自己斟上。
“此前多亏小师妹相助，师兄才能走出幻象。不知道小师妹在幻象里看到了什么？”凌萧行将酒杯推到她的面前。
曲冰将目光从楼下熙熙攘攘处收回，淡淡回答，“什么都没看到。”
“什么都没看到？”凌萧行给她夹菜的手一顿。是人就有害怕的东西，小师妹，竟然……什么都不怕？这有可能吗？
“大师兄看到了什么？”
被她清清冷冷一问，凌萧行下意识给嘴巴吃成个包子的许方泽碗里又夹上一块鸡肉。
“呜呜，有好多了，多谢师尊！”
“看到师弟师妹们陷入尸沼……”说到这里，凌萧行自己都觉得可笑。他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师尊就是他的亲人，尔后围绕着师尊，又慢慢多了姜师妹、景师弟、弓师弟、曲师妹。上清门是他的家，是给予他安定的地方。
他觉得他是船，无论漂泊到哪里，只要有上清门在，他的旅程就有终点。然而假如他撑不起这个家，抵达不了终点呢？
“我们不是大师兄你的责任。”曲冰给许方泽夹去一筷子鱼肉，“必要的时候，大师兄可以依靠我们。”
她面无表情夹过去的鱼肉，许方泽哪敢拒绝，只能囫囵点头，闷声道：“多谢师叔！”
凌萧行指尖在酒杯杯沿缓缓摩挲，他想他或许习惯了做主，才觉得事事放不开手。小师妹从来没有表现出半分依赖，所以才没有出现在他的幻象里。将别人作为自己的责任，害怕达成不了期望，何尝不是一种我执？
他嘴角勾起一抹释然的笑意，“那师兄，就先谢过小师妹啦！需要帮忙的时候，绝不口软！”他另一只手举起曲冰面前的酒杯，递到她的面前。
曲冰自辟谷后实则已经不太进食，不过递到面前的酒杯，她还是坦然接过，“大师兄客气了。”语毕，也不等凌萧行和她碰杯，径直仰头一口气喝下去。
凌萧行只略一怔，很快笑着摇摇头，正待端起酒杯饮下，却见曲冰的眼神不复清明。
绯红迅速蔓延，向来面无表情的清冷之颜徐徐绽开一个妩媚瑰丽的笑容，如晨曦轻抚过朝露，晶莹夺目。
端着酒杯的凌萧行僵住，这是他，第一次见小师妹笑！
醉了？
许方泽还在埋头干饭，根本没留意到师尊和师叔这边的动静。
曲冰的目光落到酒壶上，伸手就要给自己再倒上一杯。凌萧行腾地起身来到对面将她扶起，准备送回房去。
“嗯？我还要喝……”曲冰歪倒在凌萧行身上，这突如其来的亲近让凌萧行如遭火炙。
许方泽蓄着满口饭菜，迷茫地抬起头，活像只脸颊饱满的松鼠。
“泽小子你自己吃，回头为师结账，吃完就去休息！”凌萧行没给他留正脸，直接架着曲冰回了客房。
“喔……”怎么师尊和师叔都不用吃东西的？
喝酒一杯倒，这对修士而言简直……凌萧行脑子里胡乱想着，好不容易将人带到房间，就被曲冰抵着身子连连倒退。
“砰”，房门被他自己的后背带着关上，凌萧行蓦地心跳加快。“小师……”刚对上曲冰的眼神，一句话没能说全。
清澈一旦沾染上潋滟的流光，便是世间最惑人的色彩。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凌萧行大气不敢喘，只能仰着上半身，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正人君子”一些。
染上醉意的曲冰整个如同冰雪消融后，恣意绽放的灼灼生机，她眉眼带笑，甜得仿佛不像她，又分明是她。
目光专注盯得够久，她忽然低低地哼笑一声，侧首将耳朵贴上他的胸口，语调软软糯糯，“喜欢大师兄……”
凌萧行整个如同被漫天雷劫劈中，血液似沸水翻涌。“喜欢大师兄”如同一个咒语，将他的神智拔除，忘记自己是谁，此刻在哪里。
曲冰似乎觉得不够，又额心抵上他的心口，继续闷闷道：“喜欢师尊、喜欢师兄师姐……”可惜声音本就细若蚊蚋，隔着衣料便更加听不清。
凌萧行此刻整个人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只一会儿觉得迷茫，一会儿揣测自己的心意，保持上半身后仰的姿势直到曲冰身子一软，才反应过来将人搂紧。
喉结微动，凌萧行觉得小师妹只有在酒醉后才表露出心迹，他应该要认真回应的。
“小师妹，其实师兄也……”
凌萧行兀自说了好些话，才留意到曲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
他暗笑自己什么时候竟然会这么慌张。
扶着曲冰在床榻上躺好并小心为她盖好被子，凌萧行觉得还可以再盖好一点。
起身将被子捋得平平整整，总有种哪里还不够的感觉，于是他又轻轻给小师妹拍了拍被角，就好像这轻轻一拍，能让人睡得更香一般。
睡着的小师妹褪去醒着时的清冷沉着，面容柔软温和，鬼使神差地，凌萧行伸出手去，拇指指腹缓缓擦过她的脸颊。
细腻柔滑的触感从指腹传来，像脱胎于上好的瓷器。小师妹睡着的时候，原来是这样的。
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凌萧行突然受惊似地收回手掌。门外隐约传来客栈的各种动静，他却只能听到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回到上清门，凌萧行收下许方泽为大弟子。很快，姜元玲、景广云、弓奇也陆续收徒，上清门在这个时候才正式从广纳外门弟子进入峰主收授内门弟子的阶段。
相比其余几位峰主的热闹，只曲冰独居清净峰，鲜少露面更别提收徒。
自江州回来，凌萧行仿佛爱上了竹海，尤喜欢听竹叶在山风里簌簌的声音。夕阳泼洒开来，连绵竹海翻飞如浪，身处高山，心在沧海。
他毁了清净峰不少细竹，好不容易雕出根满意的竹笛。
“小师妹你的灵力与乐律十分契合，要不要试着走乐修的路子？”将竹笛赠给曲冰，凌萧行很认真与她探讨这个话题。
曲冰接过碧青色竹笛，纤细莹白的手指在光滑的笛身上缓缓抚过。
凌萧行盯着她的手指，觉得自己也仿佛被她这样，用柔软的指尖一点点抚过。
该是酥痒的。
“谢谢大师兄，曲冰很喜欢……”
父亲琴剑双修，她本也想走乐修的路子，只是清虚道人座下弟子都用武器，她便随意选了剑，算是跟大师兄一样。
凌萧行仔细盯着她清而又清的双眸，忽然开窍似地读懂了她此刻愉悦中夹杂着怀念的情绪。小师妹不是没有感情，她只是……内敛到寻常人看不出来而已。
走上乐修的路子后，曲冰的修为精进得更快。
很长一段时间，上清门惊才绝艳的剑修与乐修联手，几乎可以横扫修仙界。
凌萧行就着回味悠长的酒，遥遥听碧海峰传来的悠然笛声，经常在微醺之际分不清楚自己到底身处人间，还是置身仙界。
“必要的时候，大师兄可以依靠我们。”一句话让他忽然由长期若有若无绷着，到彻底放松。
事实上，尽管他一直是上清门从声名到实力的倚靠，可在心中某块位置，小师妹是他可以放心将性命托付的人。
凌萧行一直等着曲冰再提起“喜欢”的事，只要小师妹再提起，他一定明确地告诉她，他对她，亦心向往之。可惜等过数个春秋，什么都没发生。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隐约怀疑客栈里的那句“喜欢大师兄”是他的错觉，又或者只是小师妹喝醉后的随口胡说。
可叹他不仅听到，而且听进心里去。
他甚至尝试过请曲冰喝酒。可惜小师妹自知道有醉酒的毛病起，再好听的劝，也不能让她沾酒水半分。
晚霞夕照，万剑峰松林静谧，许方泽在树下费劲地挥砍着铁剑。凌萧行觑着他那认真劲，不禁感慨，不知情之滋味才能如此挥洒精力啊，不像他，牵肠挂肚，连动一动的心思都没有。
她既不来，他就寻过去。
幽幽笛声遥遥响起，他斜躺在松树之上，一只脚钩着沧浪剑转圈，一只手握着酒壶，醉眼朦胧地望着碧海峰的方向，如痴似醉道：“泽小子，给你找个师娘可好？也不知道她怎么想。”
“啊？”许方泽右手铁剑一个没拿稳，剑尖没入地里半截。
“啧，练你的剑吧！”
许方泽不知道师尊后来去了哪里，只知道回来后的师尊，成日里嘴角都是咧着的。
本来就是个喜欢笑的人，更显得春风得意。
凌萧行也不知道，他一番剖白心迹，让曲冰着实好好思索了番两人的关系：既然她欣赏大师兄，大师兄也心悦她，不妨试着以男女关系相处一阵，顺其自然罢，所以她点头同意。
曲冰更不会知道，自这以后，她的生命里有了名为“凌萧行”的弱点。
从前以为看不透小师妹，后来才发现，不用看透，她本就是清清透透的一个人。
凌萧行经常想，怎样才能将自己全部交予对方，融于她的美好？把沧浪剑给她怎样？或者灵魂赤诚相见？哎，要命，该怎么提醒小师妹，两情相悦是可以灵肉双修的？其实只要他提，小师妹应该会答应的吧？不答应的话会不会把事情搞砸？
两人仍旧是一众师弟师妹乃至徒儿眼中的师兄妹关系，只凌萧行知道，他的心思，早歪到天际。
清虚道人身死道消后，凌萧行为师尊守孝三年，并拒接掌门之位，上清门一应俗务仍由他、姜元玲、景广云暂代。
与此同时，神魔躯魔尊的消息传遍修仙界。预感到很快将有一场恶战，凌萧行劝曲冰闭关修炼，直到突破后再行出关。
破魔之战，一步飞升的凌萧行与魔尊连沉对决，魂识几近俱灭，徒留肉身于世。
曲冰感应到凌萧行有危险，匆匆出关，才得知大师兄已然仙逝。鲜少被情绪左右的她，心口闷痛，当场咳出一汪鲜血。
守着凌萧行尸身的那十年，她终于彻底认清自己的心意。大师兄是璀璨的光，是她的清风与明月。倘使以前的她对什么都可以抱着顺其自然的态度，这一次，她必须逆天改命，她要让那一束光，重新亮起。
踽踽独行，与天道争命。
她从伽佑那里求来了传说中复活修士的法子，几番探寻找到返童后的连沉。她逼自己残忍地对待一个没有记忆的少年，拿他试药，钻研固本之法，只要有一线希望，一线微不足道的希望，她就会坚持下去……
竹浪滔滔，清香阵阵，多久没有留神听过风吹竹海的声音？
曲冰睁开眼睛，一抹白色身影挺直坐在身侧，正望着窗外出神。
是梦么？果然是梦吧？竟然见到大师兄，多少年不曾梦到过了……
她不忍打破此刻的静谧，只默默望着那个在心中描画了无数遍，为了他的笑容可以奔赴一生的人。
竹香幽幽，簌簌声如此清晰，空气中的微尘迎着阳光飞舞，灵核的感觉也不太对劲。
过于真实的感觉让她忽然心跳加快。按捺住期待，强令自己冷静，曲冰幽幽唤道：“大师兄。”
怎会想到，她真的又再看到那双仿佛盛着世间所有色彩与鲜活的眼睛，对她笑得喜不自禁。
她有一句话早就想对他说了，迫不及待，必须是现在，“大师兄，我亦心悦于你。”
凌萧行笑得像是雨后乍晴的天光，“唔。”他知道，他都知道。一百年不短，好在他与她彼此还在原地等待对方。
景广云本以为终于可以卸下掌门之位，没想到大师兄和小师妹双双在上清门停留不到半月就下山历练，不见踪影。
哎，都这种修为了，说是去历练，谁信啊？总之他就是劳碌命，而且还孤家寡人。
好在还有许方泽，他谋划着再等多几年，就把掌门之位交给大师兄唯一的亲传弟子。
姜元玲很久以后问掌门许方泽，为什么那么多女修爱慕他，他却从不尝试。
许方泽淡淡一笑，可能动心于懵懂未知，待知晓时已成惘然，从此心如磐石，再难为谁动情。
“和姜师叔一样的原因。”
姜元玲嘴角浮起一抹微笑，是吧？也没什么不好。爱情有很多种，“不圆满”、“求不得”同样算一种。她没有遗憾。
颜语将精力全数花在修炼上，果然突破数重境界成为峰主，修为远在师尊姜元玲之上。修仙界谈及上清门阆岳峰峰主，无论男修女修，统统津津乐道。
神梦峰上，一个酷似温彦的少年笑得烂漫；师不亮虔诚地给傀儡梳理头发；邢夜揉了揉眉心，魔域的事务实在有些多；断痴新浇灌出来的幽冥花竟然会说话，他每天都有好多好多话要跟花骨朵说；小鸟飞进慕舒的怀里，甜甜唤他“爹爹”。
碧海峰偏舍的长案上，整齐摆放着鲛人泪、女娃娃假面、直发及肩女子的雕像等物。阴晴雨雪，静立不言。
半山寺钟声响起，菩提树上红绸飘扬，有情人许下心愿，恩爱不移，两情久长，久久长长……
作者有话要说： 曲冰：不是说支持我的一切决定么？怎么问都不问直接将灵核剖了？
凌萧行笑嘻嘻：礼尚往来，不过还夫人半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