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世仇
父女好不容易相见,有说不完的话。可是谢芫姜想起自己来洛邑的初衷,忙止住话头,郑重对谢绾说道:“阿父,还有一事,女儿一定要说。我一路行来,见洛邑城虽已无灭顶之灾,但周围城郭大多被冲毁,百姓死伤惨重,眼见尸身或随水漂流,或暴晒街头,无人收敛,长此以往,恐怕温病横生,到时洛邑就再也受不住这接二连三的天灾了。”
谢绾眉心紧皱,静静地听着芫姜说下去。
谢芫姜接着说道:“阿父别忘了,我的师傅是天下闻名的神医晏林深,他曾教导女儿,大灾之后必有大病,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呀。”
谢绾点点头,已是深信不疑:“不错,谢神医医术出神入化,二十年前淮水洪灾,爆发温病,他不顾安危,深入时症重地,治病救人,仅用了不到月余,便抑制住了温病蔓延。你是他的关门弟子,所料应该不差。”
提起恩师,谢芫姜有些挂念,想当初她虽学有所成,却要入宫为后,师傅知道后,沉默不语,只说了句:“可惜可惜。”便云游四海去了,从此再未见面,三年了,不知师傅现在是否安好。
她始终牢记恩师的教诲:“为医者要仁心仁术,心怀百姓疾苦。”如今,她既已逃出牢笼,定当践行之。
芫姜从袖中摸出几张药方:“这都是我在路上誊写的方子,专治时症,事不宜迟,阿父可命人照着上面所写,立时搜集药材,多多益善。”
谢绾看着药方有些踌躇:“这石灰粉之物倒是好找,洛邑东面有邙山,盛产石灰,只要命匠人开凿便是。只是这药材却是难办,如今洛邑四周一片汪洋,水路陆路都已断绝,已是孤城,大宗的药材定是运不进来。若走小路,则是杯水车薪。再说如今已是暮秋,肃杀一片,山林之中也无药可采呀。”
“为今之计,只有找城中的药材商人求助了,阿父可知这洛邑城中做药材生意的大商贾?”谢芫姜知道洪灾前,洛邑是九郡通衢,商埠繁盛,其中不乏财大气粗的药材商集聚此地,他们手中必存有炮制好的药材,以便来年旺季时贩售出手。
谢绾轻扣两下案头,叹了口气:“有是有,这洛邑城中有天下最大的药材商铺,只不过家主是江淮文氏。”
话说这江淮文氏虽是商贾之流,却与谢家颇有些孽缘。
当时谢绾有一堂侄,乃是三房的嫡子,名唤谢毓,一表人才,文采出众,精通政务,年纪轻轻便为中书侍郎,算得上谢家小辈中仅见的俊才。皇帝有意将公主下嫁此人,谢家当然乐见其成。
然而未料到,谢毓却当庭拒婚,他言道于两年前和一民间女子相爱相知,只因囿于士庶不能通婚的陋习,便瞒着家人私下拜堂成亲,既然他已有正妻,实不敢欺君罔上,亦不忍停妻再娶。
谢家三房向来守旧,不能容忍谢毓离经叛道的行径,强逼他立刻休妻,谢毓宁死不从,也绝口不提出身平民的妻子姓甚名谁。
谢家作为百年世族,手眼通天,三房长辈很快探知谢毓妻子的来路和下落,正是文家的三姑娘文楹。
此二人是在洛邑城中的元宵灯会上相遇,彼此一见倾心,遂私定终身。
文楹年幼丧父,只有一个寡母和兄长。后来谢毓对文楹的族亲谎称自己出身普通耕读人家,家住建安郊外,双亲已离世,如今他继承了家业,又苦读十载已有功名,与洛邑的郡丞是同窗,并遣郡丞作为媒人上门提亲。
文氏族人见谢毓气度不凡,又是读书人,能说动洛邑郡丞亲自登门相求,自是深信不疑,自觉文家是以商贾之流高攀了一门书香门第的好亲事,便满口答应。
二人遂在洛邑拜堂成亲,后来回转建安,谢毓怕文楹不为谢家所容,便将她金屋藏娇在城外的私宅里,一晃便过了两年。
谢毓的父母找到文楹,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将人扣住,不许谢毓见面,强令他写下休书。奈何谢毓深情,坚决不从。
三房长辈见硬的不行,就开始使出下作的手段。
谢毓的父亲号称书法圣手,模仿他人字迹更是一流,他仿照谢毓的手迹写了一封和离书,书中以谢毓口吻言道:吾当初年少无知,被美色所惑,未禀明高堂,便与卿私定终身,实属无媒苟合,况士庶不可通婚,乃百年家规,岂可因吾一人而废,如今幡然悔悟,与卿和离,从此各自安好,两不相干。
谢毓的母亲又在一旁敲边鼓,对文楹苦苦哀求,言谢毓年纪轻轻身居要职,前途远大,如今又要尚公主,却因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触怒龙颜,恐有杀身之祸,还望文楹好自为之,为自己和谢家着想,收下和离书,返回洛邑去罢。
文楹岂是深宅主母的对手,她见了和离书便悲痛不已,更是受不了谢母的羞辱,对谢毓已是心灰意冷,答应和离。
谢毓的父母心中窃喜,只是他们未曾料到文楹的刚烈,摧毁了一个女子终身的幸福和希冀,无疑是将她逼入死路。
第二日清晨,文楹打扮停当,从阁楼一跃而下,当场身亡。
谢毓得到消息赶到时,只见鲜血迸溅了满地,昔日巧笑倩兮的妻子已是气绝,死不瞑目,谢毓当场口吐鲜血。
谢家虽是高门士族,但家里死了一个良民,还是惊动了官府,仵作验尸时发现文楹已怀孕两月,一尸两命。
谢家虽未触犯国法,但有违天理,有损阴德。后来谢毓更是悲痛欲绝,不吃不喝,很快积郁成疾,撒手人寰,追随亡妻而去。
文家将文楹的棺椁运回洛邑,文谢两家两败俱伤,都是老年丧子,哀痛心死,互相怨恨极深,从此成了世仇,不共戴天。
这文楹就是如今洛邑城文氏家主的胞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