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山门
画虎厚着脸皮,在关上的山门上又敲了起来。
“施主,你快走吧,”院门里传出小和尚颤颤巍巍的声音,“我师父看见,又要罚我抄经了。”
前两日,他不过同村里的小姑娘多说了两句,师父便絮絮叨叨了半天。
“小师父,我一个女子,孤身一人,”画虎一半表演,一半真情流露,“若是师父这里不能渡我,那天下哪里还有小女子的容身之地。”
边说边落泪,声音里也夹杂着哭腔,随着画虎倚靠着的门板,柔弱无助的飘进小和尚的耳朵里。
小和尚从门缝中向外望,只看得到女施主时不时抹干眼泪又垂下的手,只听得到女施主抽抽的呜咽声。
“这么好看的小姑娘,怎么自己坐在寺门口?”一个卖菜大婶收了摊子,在画虎面前驻足。
越来越多的村民凑在一起,看着热闹,不时窃窃私语。
无波无澜的村子里,少有外来客,更少有八卦轶事。
年轻姑娘,貌美,哭泣,寺庙。
完美拼出了一些关于奇闻风流的遐想。
果不其然,有个大嗓门的大哥,故意似的,冲着山门大喊:“莫不是你家方丈师父的私生女,前来寻亲来的。”
语罢哈哈大笑,引的众人都欢乐起来。
往日里村里人对这寺里的老和尚向来敬重,独独这位大嗓门大哥从不敬鬼神,对不耕种劳作的和尚更是嗤之以鼻。
现下有这么个机会挑衅挑衅,自然是不能放过的。
画虎低着头,转了转眼珠子。
她不打算辩解,虽说有些卑鄙,只是眼下这水越浑,自己能平安度过这一晚的几率就更大。
小和尚听了这话,脸色从红到白。
他师父一生不近女色,怎么可能像外头说的那样!
侮辱,简直是侮辱!
“啪”的一声,山门被重重打开,小和尚瞪着双圆眼睛,配上那气鼓鼓的小圆脸,又因剃了头显得格外圆的脑袋,脑袋上还印着九个圆溜溜的戒疤,整个人圆里圆气。
画虎抬头,看到他的第一反应便是,好圆的孩子。
“哟,圆空师父来啦。”那位大嗓门大哥不依不饶,见是小和尚出来越发放肆,“是不是被我这大老粗说中了,你们师父便躲着不敢见人了?”
看热闹不嫌事大,听他这么一说,人群里登时又热闹起来。
圆空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他一个小娃娃,都不明白这些人在说什么。
只晓得一定不是好话,他又不是傻子,看得出来这些人是什么表情嘴脸。
就在圆空不知道如何辩解之时,院子里洒出一盆井里打上来的冷水,不偏不倚劈头盖脸的淋了大嗓门大哥一脸一身。
那水竟未有一滴遗落到别处,全数都浇在那大哥身上。
那大哥的气焰也瞬时熄灭了一般,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还不走吗?”
悠远冰冷的男音从寺里传出,那个被冷水浸透的大哥结结实实的打了个寒颤。
画虎听着这声音不像是老人,倒像是青年男人。
疑惑间,一个身着禅衣,手上拿着个空木水盆的青年和尚走了出来。
那和尚身量高瘦,行止间似乎带着阵飒飒的风,经过画虎身旁时,像是冷风刮过了树枝,有一种肃杀冷冽之气。
大嗓门大哥抖了三抖,画虎也跟着抖了三抖。
看来这寺里还是有个硬茬的,不然一老一少恐怕也镇不住殿。
“赶紧走赶紧走,圆清真动起手来,谁都拦不住。”
另一个大哥拉拉大嗓门大哥,劝他赶紧离开这“三宝殿”。
画虎一双眼睛在二人之间来回转,间或穿插着几声假模假式的干嚎。
“这破庙,劳资早就看不顺眼了,”大嗓门大哥是个暴脾气,人家越拉着,他越发上头来劲,“凭什么一个村子都得供着他们?”
“呯!”
圆清手上的木盆直直的落下,砸在地上,深深嵌入门槛外的石阶里,像是这盆本身就长在这里一样。
画虎觉得,再这么下去,大嗓门大哥不死她也得死。
在外头飘着可能一时半刻死不了,在这个地方再多呆一会,自己可能小命难保。
“那个,师父,今天这事纯粹是一场误会,”她站起身,擦干脸上的泪痕,对着圆清挤出一个比脚趾抠出一套四合院还尴尬的笑容,“小女子这就走,这就走。”
她企图脚底抹油,弓着身子,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当场隐身,让大家都自动忽略她。
可能吗?
圆清一把提溜住画虎,打断了她的开溜计划。
此刻虎子再没了那股虎虎生威的锐气,反而像一只被抓住了命运后颈肉的猫。
“师父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她双手合十,嘴里嘟囔着“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紧闭着双眼,生怕下一秒圆清给她的天灵盖来一记超度。
小说里,这种功力深不可测的和尚,通常都有物理超度的习惯。
圆清看着她的模样,皱起眉头,将她放下。
画虎感到自己脚落地,睁开一只眼,偷偷瞄了一眼圆清。
佛门清净地,和尚好白净。
和赵思文那样英气勃勃中又兼顾柔和的面孔不同,圆清冷峻的眉像夜月行船中瞥见的山脊,远而深。
“还不走吗?”
他又重复了一遍,语调低沉,语速缓慢。
大嗓门大哥望望脸上结冰似的和尚,又望望嵌进地上木盆,浑身上下最硬的嘴也开始犹豫。
“走走走!”
另一个大哥实在是忍不下去了,没再多废话,拖着大嗓门大哥,头都不回的往村子里走。
众人见没了乐子,纷纷作鸟兽散去。
圆清这个硬茬儿往那一杵,气温都似乎骤降了几度。
画虎此刻顾不上肚子饿不饿的问题,只想随着人群赶紧离开。
事情由她而起,万一这和尚不肯放过她,硬给她整一套“木盆嵌地式按摩,”自己可无福消受。
“你留下。”
冰冷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不出意外的话没出意外。
画虎“命运的后颈皮”又被无情的提起。
这下真是得罪了方丈跑不掉了。
“师父,有话好好说,您这样提来提去的手不累吗?”
画虎脸上堆着假笑,声音虚的像是做了亏心事被逮住一样。
“不累。”
圆清面色如旧,眼神却是全然的冷漠和对众生的悲悯。
这样奇怪的矛盾在他身上却一点都不突兀,与他的眉毛一起,在脸上勾勒出悠远宁静的轮廓。
“好的。”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画虎只能选择闭嘴。
武力值太悬殊了,若是赵思文在,搞不好还能打一打。
赵思文。
想到这个名字,心里又像揪起来一般,加上饿了一天,画虎感到一阵急促的胃疼,密密麻麻的攀在她的肚子上。
“师父,你放我下来,我可以自己走。”
被圆清一路拎着,他走路又快,自己平白吃了一肚子冷风,胃疼便愈发严重了。
圆清瞥了她一眼,见她面色煞白,不再为难她,将她放在地上。
自己则在前面缓步走着,为她引路。
画虎捂着肚子,又不敢走的太慢,只能强撑着随圆清来到禅房
圆清轻轻推开禅房的门,最后一点阳光擦过窗框从后山的空隙中投射进来,光束在香案上打转。
青色碎瓷片拼出的香炉里,一缕青烟袅袅升起,散在空气中化作点点安抚人心的沉静汤药将画虎的焦灼扫去大半。
“你就住这。”
圆清丢下一句话,径直走了出去。
画虎本以为自己在劫难逃,至少要听方丈一顿教训,没想到竟是轻飘飘的收留了她?
事出有异必有妖。
她赶紧追上圆清,差点被门槛绊倒。
气喘吁吁的拽住圆清的衣角,后者则眉头紧皱的往后退了一步。
画虎收回手,自己这样毛手毛脚的对待出家人确实不太好。
她讪讪的憨笑两声,想缓解一下尴尬。
“何事?”
圆清有些不耐烦,山脊似的眉微微拧出一个小结,冷淡的眼里也染上了一层薄雾般的愠色。对于画虎刚才胡乱拉他的行为,他很不满。
但看着画虎满脸忧虑害怕,他对欺负弱者没有兴趣。
“师父,方丈在哪?”画虎深知自己这话问的唐突,遂补充道:“小女子孤身一人,没向方丈道谢,怎么敢舔脸住在宝刹。”
她脑子里疯狂的组织语言,想到《西游记》里唐僧一般都是这么跟佛门中人说客套话的,也学着他的模样。
她忽略了一点,唐长老是官方认证有营业执照的在编人员,她陈画虎在圆清眼里可能只是个逃难来的村姑罢了。
圆清听她说了一串别别扭扭的话,眉心的小结比先前拧的更大了些。
他看着眼前这个局促不安的女子,深吸一口气,平息一下自己翻涌而上的不耐情绪,沉声问道:“你想见方丈?”
画虎点头如捣蒜,眨巴眨巴着眼睛。
她实在害怕,先前在赵家她还有盟友,如今真的成了孤身一人。
原本只是想问小和尚讨个馒头吃,没想到人被带进了庙里。
就算是佛门净地她也不能安心。
躲在回廊下偷偷看着师兄和画虎的圆空瞧着师兄越捏越紧的拳头,生怕师兄克制不住,给那个看起来有些傻气的女人一拳。
“师兄!”
小和尚从廊下的木柱子后头跳出来,脑袋上顶着细细密密的汗珠。
圆清和画虎的注意力都被小和尚拉住,二人同时向小和尚望去。
圆清清冷的目光落在圆空身上时,沾染了一丝温度。
连他的声音相对于同画虎说话都变得柔和起来,神色也有了些许松动。
“做什么这样大呼小叫。”
说话的内容听起来像是责怪,实则是关心。
圆空抓抓头,想编个理由将师兄请走。
然而他又不会说谎,磨磨唧唧憋的满脸通红,加之他那双圆溜溜的眼睛一张圆滚滚的小脸儿,像秋日里在阳光下闪烁着光泽的甜柿子。
“啊!”他一拍脑袋,想出了个借口,“厨间进了耗子,我,我不敢”
圆清瞥了结结巴巴的圆空一眼,心下了然。
“今日抄《楞严经》三遍,不抄完不要睡。”
恢复往常的冷清,圆清对圆空下了一道做师兄的“命令”。
圆空嘟嘟嘴,又抄经,加上今早打翻师父砚台被罚的十遍,已经攒下十三遍了。
圆清看回画虎,晚霞的余韵晕在她面上,浅浅的如一抹胭脂,平添了几分明艳的少女感。
“不要乱跑,后果自负。”
圆清的面容在光里镀了一层金色,冷淡又悲悯的眼神倒真有几分庄严佛像。
画虎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岔弄的恍了神,呆呆的愣着。
圆空赶紧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她别再惹他师兄。
画虎回过神,点头如捣蒜。
再傻的人都知道,这小和尚是替她解了围。
画虎为自己方才一时情急去碰瓷硬茬而颇感后悔,庆幸还好这个小鬼及时出现,不然按照圆清那副想帮她物理超度的模样,自己很可能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谢谢你啊,小师父。”
画虎挤出一个略带歉疚的笑容,若不是自己在山门前演的起劲,这小鬼也不会被罚抄经书,弄得晚上觉都没的睡。
“没,没事,施主。”
小和尚这辈子见到的女人屈指可数,除了村里来添香油钱的村妇,便是经常给寺里送菜的李婶,像画虎这样的年轻女子,他压根儿没有近距离接触过。
面对陌生的笑意,他有些本能的无所适从,赶紧念了一句佛偈,背过身去。
画虎很想单刀直入,问问小和尚方丈在哪,但吃一堑长一智,万一哪里再冲出个硬茬圆清,不可能有小和尚再帮自己解围了。
“小师父,你师兄看起来武艺相当了得啊。”
眼珠子一转,她寻思着,不好直接问,便拐着弯的问,“你们师父也应该很厉害吧?”
小和尚背对着画虎,耳朵像小兔子似的动了动,听到有人慧眼识珠的夸师兄,不似外头那些人那么刻薄,不禁对画虎放松了警惕。
“我师兄可厉害了!”
小和尚笑呵呵的转过身,脸上带着骄傲。
他师兄可是他最崇拜的人,同样也是他最信任的人。
“不过,我师兄的武艺到底多厉害,我就不知道了。”圆空思考的时候喜欢挠一挠头,显得他愈发憨态,像个观音菩萨坐下的瓷娃娃。
“那你师兄这身本事,是不是你师父教的?”画虎把话题往方丈身上引,想从小和尚那里套出话来,“想必你师父以后也会教你,到时候你也能像你师兄一样厉害。”
圆空摇摇头,摆摆手,圆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
画虎摸摸鼻子,从小和尚的表现来看,这坐村庙属实是庙小妖风大,至于王八多不多,也不在自己能窥探的范围内了。
春风的温柔随着太阳的余韵从地平线消失的瞬间也像从未来过一样,带着万千柔情匆匆退场。
炊烟饭香沿着小路弯弯绕绕的拐到人心里,勾引着画虎的碌碌饥肠。
“施主稍等。”
小和尚叫画虎在原地等了片刻,去另一间厢房里取出一盏灯笼。
灯笼上端方的写着一个“静”字,从灯笼底部还延伸出墨兰的花枝,清淡悠远。灯笼虽不值钱,却十分雅致。
小和尚走在前头,画虎跟在他后头。
进来时,来不及细看这间小庙,现在倒是能细细的看了。
以山门为中轴线,穿过天王殿便是不大的正殿,正殿里供奉的是地藏王菩萨,宝相庄严。
金身干净,殿宇整洁,散发着幽幽的檀香气味。
佛前供奉的海灯里,燃着的香火随着他们进入带进的气流明明灭灭。
小和尚放下灯笼,将正殿里的蜡烛一一点亮。
罗汉堂内的泥塑金身一个个都活灵活现,最绝的是地藏王菩萨的身后便是一面巨大的浮雕群像墙,从地府到天庭满天神佛,十方世界的景象都映入画虎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