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徐少彦命人喊来了大夫,可大夫看过之后,说林父已去,药石罔医了。
林姜姜有些奇怪:父亲若真的死了,为何没有像自己这般飘起来呢?
莫不是还没死?
还可以抢救一下?
徐少彦似乎也是这么想的,又陆续找来了几个大夫,可他们都纷纷摇头,说人确实已经去了,还是早点安排后事吧。
柳氏这才失去了所有的希望,一下子瘫在地上,痛哭起来。
然而林姜姜还是没有看到父亲飘起来。
她回想起自己死后,不管是在衙门的殓尸房中,还是在外面晃晃荡荡飘了三日,确实都没有见到除了自己以外的阿飘。
莫不是这世上只有她一人还能在死后这般游荡?
可这又是因为什么呢?
林姜姜想不明白这个问题,柳氏的哭声铺天盖地,连带着弟弟妹妹也跟着哭起来,惹得林姜姜也想哭。
她飘到院子里,盘在树上忧伤,回顾自己这戛然而止的一生,难免想到了一个人。
十岁那年,她捡到了一个小乞丐。
那时候她刚和徐少彦在外面疯玩了一圈回来,看到村口处围了几个孩童,正拿着树枝和石子欺负人。
她好奇地走了过去,看到了正在挨欺负的是一个陌生的小乞丐。
他们这个村子不大,又穷,鲜少有来乞讨的人,如今多了个脏兮兮的小乞丐,叫村里玩耍的孩童瞧见了,便纷纷来逗弄他。
小孩子们尚还没有太大的善恶之分,大都只是觉得好玩,你扔个石子,我敲他一树枝,玩得不亦乐乎。
这却触了林姜姜的逆鳞。
林姜姜在没有遇到徐少彦之前,也没少挨欺负。小时候父亲将她绑在树上的时候,本是为了避免她乱跑,可周围的孩童不知,以为只有看门的狗才会被人栓着,于是纷纷过来说她是小狗,欺负她,笑话她。
今日看到了同样挨欺负的小乞丐,林姜姜难免动了恻隐之心,在徐少彦的撑腰下,呵斥走了那群孩童,将地上那个蜷缩着身子的小乞丐扶了起来。
小乞丐约莫只有八|九岁,比林姜姜还小的样子。他俨然有些意识不清,被人碰到时,却忍不住“嘶”得抽了口凉气。
林姜姜才发现他身上有伤,密密麻麻的,从褴褛的衣服中透出来。
有的伤口已经结痂,有的还在渗血。小乞丐的脸上也有许多划伤,和泥土混在一起,瞧着更可怜了。
林姜姜问徐少彦怎么办?
徐少彦惯喜欢用银两打发人:“将他送去村东头的医馆,搁下二两银子就行了。”
“那好吧。”
两人将小乞丐送去了医馆,给了大夫银两之后,便想离开。
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扯住了林姜姜的衣角。
林姜姜脚步一顿,转身看去,撞进一双清澈见底的眸子里去。
“别丢下我一个人……”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兽,怯懦,惊恐,却又孤注一掷地想要寻求保护,紧紧地抓着她的衣角不肯松开。
林姜姜犯了难,问徐少彦,可不可以收留他几天?
徐少彦不肯:“他若好好的,我带他回去做个下人倒还可以。可他这一身伤,半死不活的样子,我若带他回去,谁照顾他啊?”
林姜姜努了努嘴:“你不肯,那我收留他罢了。”
“你不怕你继母骂你啊?”徐少彦提醒她。
“骂便骂了,左右她也不敢打我……”
如此她便将小乞丐带回了家,果然挨了柳氏一顿劈头盖脸的骂。
偏林姜姜的脾气是属驴的,继母越是不让她留下小乞丐,她越是要留。柳氏不让小乞丐进屋,她就陪小乞丐睡在柴房,柳氏不给小乞丐饭吃,她就将自己那碗饭省下来一半给他……
小乞丐在她的照顾下,半个月就养好了身子,身上的伤疤褪去,林姜姜带他去河边,让他下河洗个澡……
谁知下去的是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上来的却是个美少年。
林姜姜从未这般好看的男孩子:湿漉漉的头发光滑的顺垂在肩上,白皙稚嫩的小脸上,五官还未长开便已惊为天人,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水珠,浸了水眸子愈发澄澈却又深不见底……
他之前的衣服已经不能再穿,林姜姜从徐少彦那里要了几身不穿的旧衣,小乞丐穿着旧衣,竟是比徐少彦还像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
“小乞丐,你以前是做什么的?”她不由好奇问道,“这般好模样,怎么会沦落到当乞丐呢?”
小乞丐思索片刻,答道:“我以前在戏班子学戏,吃不了苦,便跑出来了。”
“那你怎么不去找你的父母呢?”
“我母亲去世了,我父亲……”他失神片刻,低声道,“他不要我了……”
“原来你比我还可怜,”林姜姜自小没有亲娘疼爱,对他的遭遇自是感同身受,同情之心更甚,她拍着胸脯保证,“以后你就跟着我,我保证从此以后有我一口饭吃,就绝对不饿着你!”
小乞丐笑得温顺惹人怜:“好。”
自此以后,林姜姜就多了一个小跟班,偶尔和她一起同徐少彦蹭吃蹭喝,但大多时候还是要自己应付生活。他们被柳氏撵出门去的时候,便去附近的山上找个山洞凑合一宿,第二天一早还能挖些草药,去村东头的医馆卖了,得来两个铜板,能买四个窝窝头当早饭。
后来林姜姜发现小乞丐喜欢读书,小小年纪写得一手好字,还会画画,于是便经常拉着他私塾听墙角。夫子发现了他们,问询过后,见小乞丐聪慧过人,便破例收他做了学生……
小乞丐确实资质不俗,读书之余,还会去辅导一些不如他的同窗学生,赚来的铜钱悉数交给了林姜姜。几年下来,竟也攒下了不小的一笔。
林姜姜想要拿这笔钱经商,他有画画的天赋,林姜姜同他商量着在小镇上开个画坊,卖他的字画。
小乞丐说好,都听她的。
那时候徐少彦一家已经搬去了镇上,用卖地的钱买下了半条街的商铺。
林姜姜和小乞丐去找徐少彦,想租他家一间小铺子。徐少彦看不上他们攒得那点辛苦钱,半租半送的,给了他们一家小商铺。
画坊勉强盈余,但林姜姜和小乞丐总算不用再看柳氏的脸色过日子了。
林姜姜很快就及笄了,到了嫁人的年纪,继母柳氏天天盘算着给她找个有钱的人家,多要几两彩礼。
既是钻进了钱眼里,找来的人除了有钱,自然各有各的不足,比如矮丑挫,比如病娇弱,比如四肢不勤,比如五谷不分……
林姜姜不愿意,天天住在店铺里不回家,好在林父最终还是站在了林姜姜这边,才让柳氏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过林姜姜的姻缘也并没有因此顺遂,反而愈发艰难,一直嫁不出去,难免惹来村里长舌妇的议论。
这一年,小乞丐也长大了,少年的气息逐渐褪去,愈发动人心魄的容颜晃了许多姑娘的眼,也让林姜姜注意起他这棵窝边草来。
暗暗生出的情意一旦萌芽便茁壮生长起来,却又因为太为熟识而开不了口。
媒婆从四面八方而来,为他说亲,问他愿不愿意入赘富贵人家?
他从来都是摇头拒绝,说既不愿意入赘,也凑不出聘礼,所以暂时不打算成家……
林姜姜眼红之余,心中亦是酸气冲天:“这么多好姑娘,我若是你,就闭着眼睛挑一个,任是入赘,日子肯定过得比现在轻松许多。”
小乞丐笑笑,塞给她一颗蜜饯:“我若娶亲,你该怎么办?”
口中的蜜饯从左边滑到右边,甜丝丝的味道却驱赶不走她饮下两斤醋般的酸意:“你若成亲,我便也随意找人嫁了……”
“有多随意?”
“是个寻常人就可。”
小乞丐忽然凑近许多,眸光微晃:“那你瞧我像寻常人吗?”
林姜姜霎时脸红:“若是你,便不是随意,是如意……”
仿若一切水到渠成,父亲对小乞丐这棵窝边草也很是满意,心甘情愿地将林姜姜嫁给他。
不需要聘礼,也不用准备嫁妆,日子很快定下来,届时小乞丐从小镇上带着队伍迎亲,抬着花轿围着村子转一圈便回来拜堂。
成亲的前一天,林姜姜在家中待嫁,小乞丐去镇上准备迎亲的队伍,晚上迎亲的人却来问她,为何不见准新郎官的面儿……
从那天起小乞丐就消失了,十里八乡也寻不到他的讯息。
林姜姜成了全村人的笑柄,小乞丐也成了一个巨大的心结,直至她死,也未能解开。
生前林姜姜寻他至最远的地方,也没能出过这座小镇,如今死后没有任何羁绊,她忽然想再去找找他。
万一找到了呢。
她这样想着,蓦然觉得有了方向,穿过了寻常的街市,经过了雾气弥漫的山峦,远离了小镇,虚虚晃晃六七日,竟是懵懵懂懂地来到了京都,却依旧找不到小乞丐的身影。
身子越来越力不从心,行动的速度也缓慢了许多。
大抵是要从这世上消失了。
寻不到小乞丐的苦闷和不甘,化成了对这世间最后的眷恋,她想着算了,不找了,大抵这辈子与他无缘了。
她蜷缩在一处高墙外的角落,静待最后时刻的来临,却忽然听见院墙内传来一声少女的娇呼:“澜哥哥……”
林姜姜身子一震:小乞丐的名字里也有一个“澜”。
初时她以为是青蓝紫的“蓝”,后来小乞丐教她一笔一划写了真正的“澜”:是波澜不惊的“澜”,力挽狂澜的“澜”……
不晓得院落里面那个,是哪个“澜”?
林姜姜蓄了蓄力,穿过院墙,循着声音找了过去。
“澜哥哥,我泡了你最喜欢喝的茶……”凉亭下有人在作画,旁边红衣曼妙的姑娘娇俏可人,正素手为他添茶,“快尝尝。”
茶水清澈橙红,一定很香。
可惜林姜姜闻不到。
那人闻声抬头,林姜姜刚好绕到他的面前,听他开口与人说话,声音醇和如玉,笑意暖人心田:“谢谢晏慈姑娘……”
颦笑之间,与她的小乞丐如出一辙。
霎时万籁俱寂,地覆天翻,黑暗席卷而来,遮天蔽日,湮没她眼前所有的光。
“小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