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锅子
第三十七章
北风呼啸,夜色如浓墨灌入勤政殿中。
九层盘龙灯架上,层层灯芯正在被唐公公一一点亮,墨色被火光驱赶消散,殿内骤然亮堂,盘龙凸出的双目在火影的跳动下,似明似暗,凶戾之色俨然。
太子又犯病了。
皇帝一言不发,坐于金丝楠木大案几后的龙座上,四十不到的年纪,已显出了经历万事之后极度疲倦的怆然老态。
储君不中用,那个位置就得另做打算,萧家的江山不能传给一个疯子。
萧湛一阵目眩心悸,培养了二十余年的接班人,还是废了。
嫡子年幼,周王无母族支持,自己若倒下,不是元家挟持幼帝,就是宁王作乱夺位自立。
除了继续顶着这万钧江山,他别无选择。
接下来的十几年里,他必须解决掉元家的外戚隐患,扶持周王,还得再生几个儿子,等到了自己不继之时,不管是立嫡还是立贤,依旧能确保辖制住局面,那一滴血脉的传承就断不了。
对,太子暂时不废,拖到实在拖不下去的时候再说,免得周围那些虎视眈眈的生事之人提早发作。又或许,太子的病还能再治好也未可知。
皇帝心力交瘁,只觉孤寒如身处万丈之巅,冷透骨髓。身边的人都是一把把双刃剑,要给他们荣宠地位,替全局造势铺排,也要严防死守,以免他们剑锋反噬,威胁帝位。
唐公公静静侍候在旁,察言观色。
“太子身体不适,命他在东宫静养,尽量少出门吧。”皇帝平静地说。
“是,陛下。”唐公公颔首。
“再让都尉府清查造谣之人,离间天家父子感情,罪不容诛,一旦查实,直接进天牢侯斩。”萧湛不得不做个样子给天下人看,虽然他清楚此事绝不会有结果。
唐公公领命去传话了。
萧湛阖下眼帘,双肘撑在楠木大案上,太阳穴跳痛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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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太子治病已成了常态,太医们管着萧翙的汤药扎针,陆瞻管着东宫大小事务,各司其职,越来越顺,这个模式足以循环玩到太子被废那日。
陆瞻把那位储君安排得明明白白,他死或不死,已于全局无碍。
今日一早,上进的世子爷就去太学了。
醉翁之意不在酒,陆瞻和元晞见面后互相目不斜视,但心里都在偷甜。
萧馨月两下一望,无声冷笑。等着吧,很快有好戏看了。
蒋太傅见陆瞻好学,十分欢喜欣慰,一整天都立在他面前,把以前给太子的待遇都转移到了他身上。
陆瞻博闻强识,对答如流,太傅大悦,师生相得。
今日临时有兴,蒋太傅特意提早半日散学,热邀所有学生去府上围炉诗话。
萧馨月拿大她的公主架子,托辞称出宫不便,实则是私下有事要办,萧莞月时病时好,连太学都不常来,更是谢绝相邀。
其余众人皆顺承太傅美意,师生一行出宫,到蒋太傅家围炉小坐吃锅子。
元晞出门穿了件白狐披风,纯白如雪,映着她粉莹莹的小脸,整个人显得冰雕玉琢,吹弹可破。
秦翊耗子见了米缸似的围在旁边,元晞转哪头,他就跟哪头,比指南针还指南。
周王看得皱眉,他这个伴读真有点缺心眼,遂摇摇头,踱到一旁观赏蒋太傅的书画。
见有人识货,蒋太傅喜上眉梢,老先生乐颠颠地亲自带着周王一幅幅介绍讲解,太傅的笔力遒劲,字体朴拙洒脱,极尽真意,周王沉浸其意,默自点头赞许。
门外传来一阵笃笃的脚步声,蒋府的下人们将锅子和炉火抬了进来,一盘盘的肉片和新鲜蔬菜摆好,很快屋内飘香。
陆瞻不由注意到一位跟着忙碌,长得饼脸细眼的下人,忽然想起什么,握拳抵唇一笑,不正是那位要蒋太傅赔偿香料的小贩吗,他怎么反倒给蒋太傅当起差了?
转念见秦翊实在黏乎乎的跟苍蝇一样不顺眼,他出马来到元晞身旁,眼里噙着满满的笑意:“屋里暖和起来了,一会儿吃了锅子,身上更要发热”,说着动作自然地替元晞解下披风,“出门再穿上。”声音温柔至极,情意绵绵的。
元晞望着他笑,盯着他腰上的荷包,眨了眨眼。
秦翊恐怖得全身的毛都立起来了,陆瞻不是太子的。。。。。。姘头吗?什么时候跟元晞成了这副光景?他霎时有些颠倒日月的错觉。眼睁睁瞧着两人双双走到周王和蒋太傅身后,小声交流着墙上那些卷轴书画,耳鬓厮磨,亲密无间。
沈庭面无表情,她早已数不清被强塞多少回狗粮了。陆瞻时不时就来紫棂殿外的水榭中守着,元晞每每跟他待到天黑都舍不得回去。
这两人,现在当着大家竟也不避嫌了。
周王留意到了,偏过头看了一眼,又继续投入蒋太傅滔滔不绝的口水中。
秦翊脸黑如锅底,走过去干巴巴地说:“太傅,锅子冒起来了,要不现在入座吧?“
太傅一边嗯嗯点头,一边继续流连他的大作,而后引着几人回到火炉边坐下。
元晞坐到了沈庭和陆瞻的中间位置,小鸟依人地朝向陆瞻,杏眼水盈盈的,盛着琥珀的光,那片光明目张胆地倒映着他。
秦翊差点撅过去,陆瞻这小子到底是不是断袖?!若不是,东宫上下又怎会全听他的?莫不是他还想两头占着不撒手?咳,不过是个假男人罢了!
先不露声色,等找到陆瞻和太子有一腿的证据,到时候看他怎么狡辩,秦翊忍着气,走到沈庭另一侧,屁股一沉还没来得及坐下,就被周王挤进来,袖子一抬,将他拂到旁边座位上。
沈庭挺意外地瞅了瞅周王,跟他也没说过几句话,忽然距离那么近倒感觉怪怪的。不过宁王不在,这间屋里他最大,人家坐哪都没问题,自己管好嘴就是了。
“自从太子病后,我这心里一直沉甸甸的压着,难得今日把你们都聚一起,那咱们师生就同乐一回!”蒋太傅两颊红红泛着油光,招呼弟子们吃锅子。
大家纷纷开动,陆瞻很快夹起一片羊肉放进元晞碗里。
蒋太傅眼睛一转:“世子,虾也熟了,给公主夹一只。“
人人低头暗笑,老先生也太调皮了。
陆瞻听话地捞起一只虾,还剥好虾仁,巴巴送到元晞碗里,没想到立即被她嫌弃地夹给了自己。
陆瞻???这虾不香?
元晞自己拿筷子捞了只虾剥起壳来,她不吃别人剥的。
秦翊大仇得报的表情,笑得陆瞻想把虾壳倒他碗里。
老太傅愉悦极了,左劝肉右劝酒,喝得自己找不着北,再拿弟子们找找乐子,出个歪主意搞搞事情,神仙也没他会过。
“周王殿下,山药补气,你得——给沈庭夹几块。”老太傅又洒乐子。
周王还以为老师心疼自己,正要说感谢的话,就听见后面拐了个大弯,他一时间有点拿不准,老头子是真坏,还是真看出了点啥。
只得硬着头皮尊师重道,给沈庭夹了几块山药,沈庭莫名其妙,吃完就算。
蒋太傅把这群猴崽子玩得溜溜转。
冬日的夜来得早,薄阳消失不见,暮色冷黑。
宾主尽欢后,闹腾够的师生们在寒风中喧哗告别,蒋太傅打着饱嗝,打发了弟子们,门一关,心满意足地摇回房睡了。
外面两辆马车,秦翊酸溜溜望着元晞扶着陆瞻的手上了头一辆,回过头悻悻地随周王上了后面那辆车。
车上陆瞻和元晞并排坐一边,沈庭坐对面,她斜过身,揭开车帘看外面的街市渐渐亮起暗黄的灯光,根本不回头,免得不慎把晚膳吐出来。
宽大柔软的披风下,两只手十指交缠,四目对望,俨然把沈庭当成空气。
“为什么不吃我剥的虾?”陆瞻还有点委屈上了。
元晞眼帘忽扇,坏笑:“就是不吃你剥的。“
陆瞻瘪嘴:“你嫌我手脏。“
元晞忍笑:“我历来都只吃自己剥的。“
陆瞻在披风下绞紧她的手,元晞忍不住说:“轻点!“
陆瞻哼唧:“你就是嫌弃我。“
这两人存心恶心自己,沈庭也不怕长针眼了,她猛龙扫尾回过头,夯声说道:“她还说要把你扔后湖里洗干净!“
吓得一对小情人耸跳起来,沈庭又回过头,数街灯去了。
陆瞻张大嘴,半晌才艰难地问:“为何?“
元晞耳朵根都红了,她哪里好意思说前因是两人聊了通房的事,遂干笑着不回答。
陆瞻捏住她微翘的小鼻子:“说不说?“
元晞无可奈何地打开他的手,揉了揉鼻尖,警惕地盯着沈庭,她要是再开口,就赶紧上去捂她嘴。
马车粼粼,飞驰向宫门。
宫内,一个黑沉沉的角落,萧馨月望着对面女人妖媚的脸,阴笑测测。
好啊,父皇竟隐瞒了所有人,瞒下了这么大的秘密。果然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横下心,既然碰巧知道了,那还客气什么?难道乖乖等着那个贱丫头抢走自己的心上人?
萧馨月抬头,望向远处琉璃灯影下晃动的乱树枝影,脸上爬起鬼魅般的森森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