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3 往日如同一声并不响亮的关门声，门里门外，两个世界
21时10分，一列战俘列车沿北黑铁路隆隆开来。战俘车要在东吴停留一小时，包括关东军123师团师团长北泽贞治郎在内的3119名战俘要在这里登上火车，然后直抵千里之外的苏联赤塔，开始他们漫长的苦役生涯，这虽然不一定是最好的惩罚，但是却一定是必须的。
此时，战俘的队伍还没有到达，火车站上除了一列列荷枪实弹的苏军士兵，就只有几个铁路工人在对列车进行着例行检查。
作战参谋柳巴列夫一溜小跑来到诺瓦连科面前。
“将军同志，师属工兵营营长捷列科夫上尉派人到师部汇报，并请求增援。”
“增援？为什么增援？”诺瓦连科一脸狐疑，瞪大了眼睛看着柳巴列夫。
诺瓦连科不明白，战斗经验丰富的捷列科夫上尉的带领200名全副武装的士兵，携带两枚航空炸弹前往空无一人的胜岗要塞实施爆破，两个小时过去未见动静，居然还要增援？
“将军同志，捷列科夫的人说，副营长瓦里昂格和14名战士在要塞里失踪，由于原因不明，不能起爆，所以请求支援。”柳巴列夫继续说道。
诺瓦连科对失踪者瓦里昂格是有所了解的，这家伙不仅是工兵营的副营长，还是营长捷列科夫的同乡，两人一起在白俄罗斯家乡参军，一路血战杀到柏林，征尘未洗又转战到了中国东北。这样一个老兵怎么会在要塞里失踪？诺瓦连科越想越气，在站台上大声布置了无需保密却十分严厉的命令：
“柳巴列夫上尉，我命令你率领师属侦察连，携带火焰喷射器，马上赶到胜山要塞。彻底清理要塞地面、地下建筑，无论是否找到失踪者，22点15分之前，必须炸掉要塞山顶出口，彻底封闭要塞！”
下达完这个命令，诺瓦连科不由得想起了老鬼，想起了老鬼在电报里反复重复的一句话：
胜岗要塞内有幽灵
老鬼，名叫关立恒，东吴本地人。他对外身份是东吴火车站的扳道工，真实的身份是国民党军统局满洲特别行动科东吴组组长。关立恒精通译电、接发报，熟练使用日语、俄语，是国民党青浦特训班第一期学员。1939年2月，关立恒同代号为“上身鬼”、“还情鬼”的两位组员一起潜伏到东吴。
一向做事谨慎的关立恒在今天上午破译苏军封死胜岗要塞出口的密电后，方寸大乱。他比谁都清楚，山顶出口是要塞剩下的唯一出口，一旦这个最后的进出口也被炸掉，胜岗要塞里邪恶的种子就将被厚厚的泥土保护起来，随时都可能趁机萌发。而已潜入胜岗要塞的上身鬼和还情鬼，也将被埋葬在永远的黑暗中。他们不仅是关立恒的组员，更是他的妻子和恋人。
于是，他不得不冒着泄露秘密的风险，隐晦地向诺瓦连科透露一些胜岗要塞的信息。他不确定诺瓦连科知不知道胜岗要塞内部的秘密，会不会理解他的暗示。
诺瓦连科下达必须在22点15分之前炸掉胜岗要塞山顶出口命令时，关立恒正钻在战俘车下假装检修。听到这个命令，关立恒的心猛地一沉，看起来诺瓦连科压根不理解他的暗示，胜岗要塞的唯一出口即将被封死，如果还情鬼和上身鬼被清理要塞的苏军发现，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否则他们就真的永远回不来了。然而，他也知道，普通的苏军士兵无法轻易发现鬼魅一般的上身鬼和还情鬼。
就在关立恒焦急万分的时候，第一队战俘已经走出候车室，向战俘列车走来。
这是一队受伤的战俘，关立恒虽然脑子里全是如何制止爆炸的事情，眼睛却逐次在每一个战俘身上扫描，与其说这是他多年潜伏练就的本领，不如说这已经成为了他的一种本能。忽然，他停止了扫描，脑袋里制止爆炸的事情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一个赤裸上身的日本兵吸引了关立恒的目光，这个伤兵的脖子上挂着一个简单到有些粗糙的项圈，项圈接口处有一个徽记，徽记浑圆，是一个燃烧的太阳。
关立恒仔细打量着这个伤兵，虽然此人故意没有洗去脸上的泥垢，但是关立恒依然认出他——078。
078出现在伤兵队伍里，让关立恒更加为还情鬼和上身鬼的安全担忧，他甚至开始怀疑，两位战友是否已经进入了胜岗要塞。但是，无论他们是否进入要塞，此时一定凶多吉少。
078随着战俘的队伍越走越近，关立恒意识到，078之所以能够混杂在一群普通伤员中，一定是他的真实身份还没被识破，一个想法闪现在关立恒的脑海：
向诺瓦连科指认078，揭穿078的身份。这也许会让诺瓦连科相信胜岗要塞里的隐藏的一切，也许他会停止破坏胜岗要塞唯一出口的行动。
旋即，关立恒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如果指认078，胜岗要塞的秘密和自己的身份都将暴露。这一切换来的也许是苏联红军会把胜岗要塞里隐藏的罪恶铲除，自己的战友和爱人也许会安全地归来。然而，苏联人也会就此掌握078，并可能从他的身上挖出胜岗罪恶的全部机密。
不，不能让这个并不善良的邻国掌握日本人制作罪恶的方式。
这样作，将对不起那些为了这个秘密先后死去的同胞，也对不起甘冒奇险的上身鬼和还情鬼。
关立恒知道，以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绝无可能既不使078落到苏联人手里，又能阻止苏军炸毁山顶出口，现在他只能在处置078和制止爆炸中作一个选择。而最容易成功的，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杀死078。虽然自己可能为此付出生命，但是他却并不在意，自从潜伏在东吴以后，数年来，关立恒每天都会提醒自己：
明天你就可能死去。
对于死亡，关立恒已经准备无数次，甚至有些麻木了。现在，他需要返回扳道房，清理掉电台，取出刺杀武器。
扳道房的位置很特殊，特殊就特殊在从扳道房的后窗，可以清晰地看到胜岗要塞的山顶。关立恒从后窗向胜岗要塞张望，他多么希望看见他们点起的表示安全的篝火，但是，他只看到一轮圆月高高地挂在胜岗头上。
关立恒三下五除二拆掉隐蔽在烟囱里的天线，并把天线和自己视为生命的电台丢进菜窖，然后他拉动菜窖口下的扳手，菜窖轰然倒塌了半边，天线和发报机被密密实实地埋了起来。
作完这一切，关立恒取出藏在水缸底的手枪，简单检查了一下撞针和弹药。关立恒知道自己的射击技术是三人小组里最差的，此刻他更加想念战友和爱人。不过，已经没有时间再多想了，他最后向胜岗眺望，那里依然没有表示安全的篝火燃起。
关立恒绝望地惨然一笑，最后环视了一下自己坚守了7年的扳道房，确认没有留下有价值的线索后，转身打开门。
门，在关立恒面前打开，一个苏军军官带着几个人堵在了门口。关立恒一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个军官已经操着一口阮浓的江南口音低声开口了：“老关，你这个老鬼，我真的以为你成鬼了。”
顺着这熟悉的声音，关立恒借着月光仔细观察，苏军军官居然是自己青浦特训班的同学胡立夫。胡立夫不等关立恒询问，就从贴身口袋取出一个烟荷包，看到烟荷包上绣着的“阎”字，关立恒差点掉下泪来。
这是关立恒来东吴潜伏前，上司“阎王”与他制定的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接头信号。7年来，孤军潜伏在日军眼皮底下的关立恒三人，没有见到一位前来接头的人，如果没有电波维系，他们几乎就是被遗弃的孤儿。
胡立夫跟着关立恒走进扳道房，随手关上了门，几个随从都晓事地留在屋外警戒。关立恒接过烟荷包，从里面抽出一叠卷烟纸，轻轻在手里翻动，一张有针孔的卷烟纸被他敏感的手指翻到。他不动声色地抽出这张卷烟纸，借着撒烟丝卷烟的机会，他已经用手指“读”完了针孔电文，无需译电本，关立恒也能读懂了针孔密电的内容：
速归，鳗鱼善后。
胡立夫看见关立恒卷好烟，微微一笑，借着给关立恒点烟的机会，伏在关立恒的耳边说：我是鳗鱼。
胡立夫甩灭火柴，上下打量着关立恒说：
“老鬼，今天是上元节，不管是什么鬼都能出头。不知道我能不能活着回去，趁现在还活着，我先祝贺你吧。你已经不再是上尉情报员了，戴老板亲自点名，擢升你为中校副站长。老同学，如果我也能活着回去，你可不要忘记提携我哦。”
骤然而至的擢升消息并没有打动关立恒，他没心思与胡立夫打哈哈，还有太多的事情要交代，第一件就是如何处置078。
不待关立恒把078的事情说完，鳗鱼胡立夫就打断了他的话，指着门外的一个高大身影说：“你看这个人，他叫达木噶，达斡尔人，他有办法从战俘车上弄出一个人来。来之前我们制定了一个计划，准备把北泽贞治郎弄出来。现在看，我们只能去弄078了，北泽贞治郎只好由他去苏联了，让这个混蛋白捡个便宜。老鬼，幸亏拦住了你，078不能死，他必须活着接受戴老板的审问，整个满洲的幽灵秘密全都指望在他身上。”
关立恒知道胡立夫号称小诸葛，人如鳗鱼一样刁钻粘滑，无论多难的任务，只要他说能办到，那就一定能办到。现在，他已无需考虑078，苏联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把他从胡立夫的眼皮底下带走。此时，他必须请求鳗鱼帮助身陷胜岗要塞的还情鬼和上身鬼。
对于关立恒的这个请求，胡立夫没有立刻表态，沉吟了片刻，果断地对关立恒说：“戴老板的指示很明确，你们这个组还活着的人都必须立刻撤回关内，转进重庆，当面向他汇报，这将关系到整个东北将来的归属。你对于军统局，对于党国都非常重要，必须立即离开。作为老同学，我会替你等待他们回来，条件允许，胡立夫就是一命换一命，也要把你的两个小鬼救下来。现在时间不多了，我们必须马上把078号弄出来。”
关立恒明白胡立夫的话外之意：现在这条鳗鱼没有能力，也没时间去解救上身鬼和还情鬼，更不能允许关立恒抗命留下。
几分钟后，关立恒在两个便衣卫士的护送下，走出扳道房，遁进夜色里。
关立恒不知道，这一去就是整整50年。这一去，就再也无法见到他的战友和爱人，与老同学胡立夫的匆匆一面竟也成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