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武夫口拙
三人驻足等候。金问玉一套剑招练毕,从旁边的副官手里接过手巾,擦拭着脖颈间的汗水。她面色微红,额发沾湿,衬得一双鹿目愈加明亮。
她对唐俞二人微微点头,“二位。”
二人行礼,唐玉辉说:“金都尉,听闻蛮族刺客掌握了城中蛮兵的踪迹,我盈雪门二人和萧白姑娘,受衙门杜轩捕头特别委托,前来协助一进步审讯。”
“好。”金问玉答应得十分干脆,随即叫过副官,“百里,等下你带几位去牢里。”
名唤百里坚的副官领命。俞正阳认得他正是当日当街毙杀刺客之人,兴奋地上前道:“这位……大哥,那天在街上你一刀反杀刺客,实在是潇洒利落得很,在下仰慕很久,今天总算能当面一见。”
百里坚面容冷峻,不卑不亢地回道:“生死一线,没有什么潇洒不潇洒的。”
金问玉道:“唐堂主,提前说一句,对审问刺客不要抱太大希望。之前军中颇使了些手段。”
俞正阳不太清楚所谓军中的手段是什么。唐玉辉倒是表现得意料之中,追问道:“除了藏在安教坊的五人,刺客是否还供出了别的情报?”
“没有。”金问玉不假思索。
“近日衙门一众官差与我等武夫、义勇百姓日夜巡城,也没有发现更多蛮兵的踪迹,是否可以认为仅有这五人混入城中?”
金问玉轻轻摇头,“蛮兵便如江南的蟑螂,有五人显在明处,在暗处的怕是百倍不止。”
唐玉辉凛然道:“金都尉,蛮兵潜伏,关乎城中百姓安危,怎么能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形同儿戏?”
金问玉绣眉一挑,“唐堂主有什么赐教?”
唐玉辉不畏不惧,“赐教不敢,但在下认为燕脂军过错有三。
“其一,玩忽职守。燕脂军兼顾恒武城城防。近来边境战事不断,多有流寇,仅我小小盈雪门,就在城外驿馆遭遇到流窜的蛮兵二人,之前都督设宴款待抗蛮义士,涉及到的蛮兵更是茫茫之多。这种情况之下,守城的兵士还能漏放蛮兵入城,按金都尉的说法,竟有数百之多?蛮兵形貌特异,易于辨认,到底为何能如此大规模地潜入城中,在下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其二,大意轻敌。燕脂军一千轻骑将蛮兵赶回境内五十里,捷报传遍恒武城大街小巷,凯旋之时更是百姓夹道欢迎。然而千骑之军,竟能被区区刺客四人搅得阵容散乱,更是千钧一发几乎令其得手?在下虽然不是行伍出身,但也知道侦察设防、军容军纪的重要性。金都尉征战沙场,领兵多年,但凯旋之日大摇大摆地取道定边大道,不仅没有外围游哨,更是不设管制,纵容民众拥堵,简直破绽百出,何见长胜之军的容姿?
“其三,知错不改。众目睽睽,当街遭遇行刺,虽然捕获刺客,但迟迟没有审讯进展。纵容街头巷尾流言纷纷,更有甚者将行刺之事编造得跌宕起伏,颠倒是非,生生将官军之耻演绎成了刺客伏诛。与此同时,又大范围遣派衙门全城搜查,闹得百姓人心难安,惶惶不可终日。而这些搜查中,却根本不见燕脂军投入一兵一卒。若城中当真已有数百蛮兵,燕脂军这么看着,是等着给我们收尸吗?
“在下只是一介武夫,口拙舌笨,有冒犯或是偏颇的地方,金都尉就当在下不识礼数,信口胡诌,不要和在下一般见识。”
金问玉古井无波,静静听完,“唐堂主教训得是。”她却没有试图辩驳或是解释,转头嘱咐百里坚道:“百里,刺客全权交由唐堂主来审,你全力配合。”
“是。”百里坚应道。
金问玉对众人点了点头,对萧白说:“你哥托人带了话,要听吗?”
“不听!”萧白气道。
金问玉颔首,施施然地走了。
“他怎么知道我在这!”萧白才反应过来,又惊又恼。
百里坚领着众人往监牢走,俞正阳瞅准机会拖后几步,悄声对唐玉辉说:“辉叔,难见你这么硬气,那可是都尉,兵头子。”
唐玉辉看了看百里坚的背影,朗声道,“只是说了些自以为是的话,要是有幸能被军爷听进耳朵,进而做出一些努力和改变,也不失为恒武城百姓之幸。”
俞正阳被他的正气折服得五体投地,正想表几句忠心拍几句马屁,却听唐玉辉压低了声音说:“咱们的衣食父母是衙门,顾及燕脂军的脸面做甚?再说我那些话句句在理,又没有当着外人揭他们的短,还能因为这治我的罪?”
“这可不像你啊辉叔,说好的‘八九不离十’呢?”
唐玉辉自满一笑,“你说过的话我也不是一点都没听的,我人是老了点,还是能学点新招的。”
说话间便到了折冲府监牢。折冲府毕竟是军府,不像衙门大牢建的那么规整,也不设牢头狱卒,只是贴着房舍外墙,露天放置了一排熟铁囚笼,由兵士轮班看管。囚笼半陷在泥汤子中,也无专人打扫,即使像如今这般天寒地冻,太阳一照,依旧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味道氤氲蒸腾。
府中关押的俘虏不多,刺客被关在一排囚笼的最深处。看守的兵士见由百里坚亲自领人前来,没有多问,依照命令打开笼门上的锁链。几人也不顾脚下的肮脏泥泞,依次低头钻进笼中。
这时候俞正阳才明白,先前金问玉所说的“手段”是什么意思。刺客团在笼子的角落,一眼看去黑红一片,难以分清上下头尾。仔细辨别之后,才看出有两弯粗大的铁钩,尖端剜进刺客的两边琵琶骨,伤口处已被血痂糊满,不见皮肉。刺客的双手拷在背后,除了拇指外的四肢皆齐根而断,断口处焦糊一片,隐约可见指骨。他整个人跪卧在地上,双腿蜷在胸前,裸露的双脚脚趾发黑肿胀,腿筋处敞着粗暴的伤口。
百里坚上前照着刺客的肩膀踹了一脚。他像是一块腐败的木头,应声侧倒,露出涎水横流的面庞。“如诸位所见,很难再问出什么了。”
唐玉辉凑近蹲下来,扳过刺客的下巴。刺客脸盘方大,鼻宽无梁,豆大的眼睛已然翻白,确实是蛮族长相。“剩的这口气也只出不进了。”唐玉辉起身,“不过也算条汉子,折磨了这么久才开口。”
百里坚一口痰啐到刺客脸上,“这么死了便宜他了,早说一天,又能救下几条人命。”
俞正阳原以为军中皆是冷漠心硬之辈,见百里坚心念丧生的流民,心下对他更是赞服。
“这下完全没线索了啊。”萧白颓丧道。
“先回趟衙门吧,也给杜捕头同步一下情报。”唐玉辉对百里坚一抱拳,“多谢百里都尉了,我们这就告辞。”百里坚为果毅都尉,比金问玉低一级。
“无妨。”百里坚也不多话,有萧白在队中,他不必时刻跟着,自顾走了。
三个人出了折冲府,迎面正碰上一名捕快匆匆而来,唐玉辉当即拦住他,“发生什么事了吗?”
捕快们都已知晓所谓“特别行动队”之事,他毫无犹豫,简明扼要地说:“方才延德坊失火,加上昨夜太宁坊,半天已经两场了,我来向军中例行汇报。”
“有伤亡吗?”“昨天我们走之后又失火了?”“是蛮兵干的吗?”三人精神一紧,登时发问。
捕快性情机敏,急而不躁,“没有人员伤亡,根据初步调查结果,一家是油灯飞火引燃床帘,一家是烧火做饭误点了柴堆,排除了蛮兵作案。”
火情明晰,没什么可问,唐玉辉放走了捕快,自言自语道:“这也太频繁了。”
俞正阳和萧白闻言沉思。少顷,俞正阳提议,“回衙门之前,我想绕个道。”
“去哪?”
“去趟法明寺。”
法明寺位于恒武城中部普政坊,坊中及周边寺庙集中,法明寺并非其中规模最大的,但有唯一一座七层佛塔。塔顶是城中最高点,可俯瞰八方。俞正阳的打算是,趁着今日天气晴好,登高远眺几处火场,看是否能窥出一些联系。
萧白初次接触盈雪门这帮衙门帮闲,听到俞正阳说要从火场位置找线索,觉得思路新奇,自然是跃跃欲试。唐玉辉心里觉得多次失火情况有异,加上三人小队没有更紧急的事情要做,便顺了俞正阳的意。
只是唐玉辉纳闷,俞正阳竟然知道法明寺在哪,甚至知道寺中有座七层佛塔。
三人到了法明寺,门外的执事僧看到俞正阳,唤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俞施主今日前来,又是要讨教几招吗?”
俞正阳连忙哂笑着上前解释,只觉唐玉辉的目光如刀,直射进后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