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朔辽都督
“诸位看官!”说书人惊堂木一拍,“那蛮人刺客如大鹏展翅,手提一把吹毛断发的百炼钢刀,眼见就要砍中折冲都尉,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果毅都尉挽弓搭箭,羽箭如同七星连珠,登时将刺客射得透心凉,眼见是不活了!”
“好!”茶馆众人欢呼雀跃,拍手叫好。
金都尉率军凯旋,在定边大道遇袭一事,短短一日时间就传得人尽皆知。只是刺客的身份众说纷纭,有的说是蛮兵流寇伺机报复,有的说是军中小人因妒生恨,不过无论如何,也不妨碍说书的编戏的借题发挥,一个个讲故事演绎的如同亲见。
俞正阳和尹哲饭后闲逛,在茶馆门口遥听了一会儿。说书人接着讲到军中使秘药将刺客从鬼门关中拉回,连夜审出北蛮大汗三处藏宝疑冢的位置,二人均觉得离谱的过分,不再驻足。事情的完整经过,俞正阳三人看的真切,早在门中讲了七八十来遍了。扮作老太的和从房顶突袭的,两个人当场毙命,没有留下任何线索。燕脂军反应迅速,捉了以板车扰乱队伍的另外两人,其一果断吞了口中藏匿的毒药,另一个慢了半拍,被府兵卸了下巴,五花大绑带走了。
俞正阳二人唏嘘感叹。一方面刺客布局环环相扣,拦路的老太和板车均是虚招,意在搅乱试听。在人马慌乱之际,才祭出真正的杀招,让人防不胜防。另一方面燕脂军不愧为骁勇善战的精锐之师,在那种情境之下,仍有多人反应迅捷,如极光电闪,在空中取刺客性命。
正说的兴起,一骑快马从身边掠过。过去了三四丈,骑手绾缰勒马,回身喊道:“这位侠士,可是盈雪门俞正阳?”
俞正阳一愣,“正是。”
“今日酉时正,请务必至折冲府,诸位抗蛮有功,于都督特意设宴款待。”那人也不下马,说罢拍马走了。
“哪个于都督?”俞正阳不解。
尹哲吐吐舌头,“能在折冲府设宴的,还能是哪个?咱们朔辽都督府的头儿,于朗。你那百夫长,杀得可真值啊。”
俞正阳原以为百夫长只是花红比较高一点,做梦也没有想到竟能有幸吃到朔辽都督的宴席。以他心比天大的性子,这会儿也有些惴惴不安,将驿馆之事前后回忆了好几遍,着重推敲了自己口中和衙门记录不太一样的几处细节,怕到时管不住嘴,惹人笑话。
酉时三刻,俞正阳如约来到折冲府,向卫兵报了名号,由卫兵领着,接连过了三道关卡,才进到内堂。堂内已有数人先至,年龄各异,三三两两凑成一堆,看样子似乎也都互不相识。
“这位少侠,在下黄云宗祝锦鹏,不知高姓大名?”俞正阳正四下观察,一身着黄褐长袍的青年主动上前攀谈。
“盈雪门,俞正阳。”
“幸会幸会。”祝锦鹏礼数周到,“俞少侠年纪轻轻便心系黎民,悍勇抗蛮,实在是我北地之幸。”
“你怎么知道我杀蛮兵?”俞正阳奇道。
“呵,不才刚打听了一圈,于都督本次宴请的皆是民间抗蛮义士,固有此猜测,莽撞之处还请少侠不要介意。”
“祝师兄哪的话,咱们江湖门派亲如一家,没有那些弯弯绕绕。”俞正阳见祝锦鹏彬彬有礼,不以年长前辈自居,心下爽快,“听我家堂主提过,贵派远在怀夏城,一直也没有机会认识认识。”
“哈哈,敝派家小业小,没想到声名如此远播。俞师弟,咱们这就算认识了,改天到怀夏去,愚兄带你吃大漠烤羊腿。”
“什么烤羊腿?馕坑的?吊炉的?还是炭火的?”有个人头从俞正阳腋下探到两人中间,急急问道。
俞正阳吓得后跳一步,这才看清那人是个身着劲装的半大少女,年纪似乎比他还要小个一两岁。她梳着双环髻,挎着腰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在二人身前身后不住地寻找。
“这位师妹,我二人方才在说未来之事。”祝锦鹏也被突如其来的人头吓了一小跳,不过随即调整好了表情。
“噢,那就是还没烤好。”少女嘿嘿一笑,“吓到两位了,不好意思。我叫萧白,也是怀夏人。不过我哪门哪派都不是,应该不算两位的师妹。”
“萧女侠。”祝锦鹏应对自如。
“萧姑娘也杀了蛮子?”俞正阳难耐攀比之心。
“唔,跟我兄长吵了一架,离家出走的路上碰见几个,打不过我还非要打。”
俞正阳心中一凛,听萧白的意思不仅是正面碰上,而且是以一敌多,实力压制,怎么都比自己潇洒。
“近来北蛮多有侵扰,为安全起见,还是要小心,尽量不要在荒野中落单。”祝锦鹏叮嘱道,“不知萧姑娘因何事与兄长起了争执,是否已经冰释前嫌?”
“我才不原谅他!”萧白气得直跺脚,“一只肥鸡,说好一人一半,他一口就咬过了界!丧门星!”
俞正阳和祝锦鹏面面相觑,这鸡怕不得是凤凰下凡,才致兄妹反目成仇。
客人陆续而来,众人在仆役的引导下各自落座,俞正阳大眼看去,受邀的约有二十余人,从外表上看,都非泛泛之辈。正想着,一位身着劲装的女子走到上首,正是折冲都尉金问玉。众人见状停止了窃窃私语。
“各位远道而来,本官不胜荣幸,都督马上就到。”金问玉惜字如金,说过这句话之后抱拳行礼,退在一旁。
四名壮硕的兵丁抬着一张步辇,从后堂进来,一直抬到金问玉让出的上首。步辇安放妥当,四名兵丁躬身退走。俞正阳这才看清辇上之人。那人半卧在步辇之上,身形庞大,只是浑身气息虚浮。头面须发皆张,期间银丝掺杂,双眼藏在浓重的眉毛之下,浑浊飘忽。
“让各位英雄见笑了,近来天气转凉,不胜其扰。”那人勉强一笑,“本官便是于朗,想必也不用向各位多做介绍。”众人起身行礼,于朗暗咳了几声,接着说,“此次宴席,主要是为了答谢各位的不畏艰险,舍己为国。抗蛮,是我燕脂军的分内之责,让诸位代劳,本官实在汗颜。但不得不说,各位的侠义之心,本官感佩交并。本朝建国一百三十九年,北蛮一直在我边境虎视眈眈。我国力强盛之时,其如同一群饿狼,凭着战马精良,间或侵扰;我国力衰弱之时,其就化作一群恶虎,占我城池,侵我国土。不是本官自吹,三十年前燕脂军建制,自此才将北蛮赶到关外,再无大举侵犯。本官此生所愿,唯除灭北蛮。”
于朗嘴唇动了几下,后面的话却没有发出声音。金问玉见状,忙奉上早备好的一碗清水。于朗抿了一口,摇摇头,把碗推回去,示意换酒来。金问玉半跪在地,表情恳切地低声说了一串话,于朗仍是摇头,坚持要酒,金问玉只得依令。于朗状作豪迈,灌了一大口,脸上顿时升起两团病态的酡红,第二口却再也喝不下了。他微抖着放下酒碗,缓了一会儿,继续说:“不瞒各位,本官虽有虚名,震慑北蛮多年,如今已是差不多油尽灯枯,只能这个模样示人。可我于朗死了如何,燕脂军还在!燕脂军散了又如何,各位还在!”他说到激动之处,又激起一阵咳嗽,“各位身怀武艺,心系天下,乃我北境的中流砥柱,希望各位秉承这赤子之心,我军民齐心,誓灭北蛮。此外,在坐诸位若有志入我燕脂军的,凭之前的功绩,可直接授予队正之职。”
众人纷纷表忠心,当下便有几人应招入军。于朗心喜,敬了众人一杯,强喝下去。接着有文官上前,当场念出各人的姓名、功绩、赏赐。俞正阳却没有留意自己所得,心中一直在想,都督情况不容乐观,要是被蛮兵知道了,朔辽八州的百姓都要遭殃。
宴饮过半,于朗在步辇上坐正,又向众人敬酒。举杯喝完,他呵呵笑出声,“桌上还颇有几个少年儿郎,啊对,还有少年女郎。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们这些老家伙差不多也要入土为安咯。问玉啊,你说是不是?”金问玉略显慌张,于朗没等她回答,“这些小孩子呀,过两年就得婚配了,我们那时候娶个媳妇都是听爹妈的,那句话咋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自由噢。不过他们这些武林中人应该不一样,讲的就是随心所欲,快意情仇。”
他说着,突然又呜呜哭起来,眼泪流过纵横的皱纹,渗入胡须,“我算是修了八辈子的福分,娶了思同这么好的媳妇,我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害思同这么早就撒手离我而去。没了思同,做这狗屁都督有什么意思,杀什么狗屁蛮子。我只要思同!”说到最后,他手脚乱挥,嚎啕大哭。
金问玉再难保持镇定,忙唤来兵丁将于朗抬走,自己也匆匆跟出去,临到门口,向众人告罪:“都督累了,诸位结束之后自行返回即可。”说罢迈着大步走了,留下一众客人不明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