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却说黛玉在王家住下,刘氏便吩咐将家中上下人等都叫过来拜见了黛玉,又道:“我们是小户人家,也没那么多规矩,姑娘只管随意,只当这是自个儿家,想吃什么玩什么只管吩咐下人,不必外道。”
黛玉答应着,道:“多谢婶子。”
刘氏笑道:“姑娘不必多礼,今儿想来也乏了,姑娘早些歇息,我就不打扰了。”又嘱咐了院中的婆子丫鬟一回,方回去了。
不过片刻,刘氏又打发婆子送来一个箱子,打开一看,却是装着几套衣裳裙袄,针脚细密,配色或淡雅或娇艳,皆是黛玉素日所喜的花样颜色,另有一匣子首饰,满满一匣子簪环珥佩,或镶珠,或嵌宝,或累丝,皆十分精巧别致。
紫鹃看罢,不禁笑道:“王家太太对姑娘真真用心,这些首饰甚是精巧,瞧着比府里打的也不差什么。”
黛玉微微一笑,看了一回,方道:“好生收起来罢。”
这里雪雁已叫小丫头打了热水来,服侍黛玉栉沐。
一时梳洗妥当,黛玉换了件家常鹅黄色夹纱小袄,坐在黄花梨雕镂百花纹梳妆镜台前,镜台雕刻的图案以灵芝、兰草、缠枝莲纹为主。木架置台座上承接一面精巧的圆镜,镜面却是玻璃镜,映得人纤毫毕现。
梳妆台上摆着两个螺钿雕花匣子,装着梳篦并胭脂水粉等物,一色全新。
紫鹃一面拿干手巾与黛玉擦头发,一面赞道:“这样清晰的梳妆镜倒是难得,咱们府里先前也只老太太太太处有,还是大爷有本事,竟真叫人制出了玻璃,听说如今这玻璃镜在外头抢手的很呢。”
黛玉颇有与有荣焉之感,笑道:“板儿素来聪慧,又有天分,这些东西都难不住他,只是分心旁骛,学的东西也太杂了些。”
紫鹃听了笑道:“我看姑娘用不着担心,大爷如今才十岁出头就得了功名,古往今来能有几个,日后自然是有大造化的。”说话间已替黛玉拧干了头发,又拿篦子一缕缕梳开,用红头绳挽了个慵妆髻。
随后紫鹃雪雁也自去梳洗,松涛书屋的东厢房自带了一个小茶房,专门用来烧热水煮茶,十分便宜。
一时收拾妥当,不觉天已二更,雪雁已铺好了床,两人服侍黛玉睡下,放下帘幔,移灯炷香,二人方睡,一宿无话。
次日起刘氏便与狗儿仍旧回了老宅住去,宅中便只刘姥姥同王珣、青儿、黛玉姊弟几个,刘姥姥出身贫苦,也不讲究什么规矩礼数,因此晨昏定省一概都免了。
黛玉不用晨昏定省,每日都是睡足了方起来,吃了早饭,或是同王珣论一回诗书,或是在窗下临帖消闲,或是同刘姥姥青儿等人说笑,闷了便去园子里逛逛,日子过得十分自在。
这日王珣下学回来,来到松涛书屋,只见两个粗使婆子在院里清扫落叶,青儿身边的丫头杏儿正坐在廊下的栏杆上,同雪雁春纤几个打结子,还有几个小丫头也在廊下穿花绳玩,看见他来,都忙站起来请安。
王珣摆了摆手,笑道:“姐姐也在这儿么?”
杏儿笑道:“回大爷的话,姑娘同林姑娘在屋里读书呢。”
早有小丫头打起帘子,向内通报道:“大爷来了。”
王珣进去,却见青儿的大丫鬟春兰正与紫鹃坐在暖阁里一道做针线,黛玉穿着件粉蓝色的家常小袄,白色绣花百褶裙,满头秀发只用一根碧玉簪挽着,正站在窗下书案前看着青儿练字。
青儿则是一身桃红坎肩,白绫细褶裙,满脸认真的书写。
王珣只觉眼前景象几可入画,含笑看了片刻,方笑道:“姐姐今儿怎么这般用功了。”
此时紫鹃和春兰都站起身来,紫鹃亲自去倒茶,春兰则去搬了一个绣墩来。
王珣摆了摆手,将手中提着的点心交给春兰,也走到近前观看。
青儿写罢最后一个字,方搁下毛笔,笑道:“林姐姐好容易来一回,我自然得多请教请教。”说罢将纸上墨迹吹干,递给黛玉道:“林姐姐,你帮我瞧瞧。”
黛玉细看了一回,方点头笑道:“青儿妹妹的簪花小楷已有了些筋骨,只是腕上劲力略有不足,还须多练练。”
说罢又细细指点了一回不足之处,又传授了书写用劲的诀窍。
青儿满脸敬佩,认真地听着黛玉指点,一一记下。
王珣道:“回头姐姐也可以学我先前的法子,练字之时在腕上吊一块小石头,可以增长腕力。”
青儿点头道:“这主意好,回头我便试试。”
黛玉笑道:“书法一道本就是水磨工夫,并非一蹴而就,只要平日多练练,时日长了自然会有进益。”
说话间紫鹃已沏好了茶,春兰也将王珣带来的点心装了碟子摆上,笑道:“姑娘们也累了半日了,先歇歇罢,尝尝大爷带回来的点心。”
青儿闻言便叫人收拾笔墨,同黛玉坐下吃点心。
王珣吃了一口茶,方想起一事,指着桌上的两个纸包道:“这是今日得的茯苓霜,我一位同窗好友送的,说是拿人奶和了,最补人的;没人奶就用牛奶;再不得,就是滚白水也好,我想着正适合姐姐们吃,横竖咱们家每日都有新鲜牛奶,每日叫丫头们和了,早起吃一盅。”
青儿先前听说过黛玉有些先天不足,闻言忙道:“这般金贵的东西,给我未免糟蹋了,还是都给林姐姐罢。”
黛玉心中暖意融融,抿嘴笑道:“我一个人哪吃得了这许多,况且这是板儿寻了来给咱们的,妹妹若不要,岂不是辜负了他的心?”
王珣听了笑道:“不过是一点子茯苓霜罢了,算不得什么金贵东西,咱们家又不是吃不起,姐姐们也不必谦让,我那同窗家中原就是做这些生意的,回头我再买些就是了。”
青儿闻言,只得□□兰收了。
正说笑间,忽见刘姥姥房中的一个小丫头走来,向青儿传话道:“老太太有事寻姑娘呢。”
青儿闻言便随着去了。
这厢王珣陪着黛玉说了一回闲话,见屋中只紫鹃在,犹疑片刻,道:“弟弟今日有些话想同姐姐说,只不知当讲不当讲。”
黛玉一怔,道:“你我姊弟之间有什么说不得的,有什么话只说便是,不必如此生分。”
紫鹃听了便道:“我去瞧瞧果子洗好了没有。”说罢便欲出去,王珣伸手止住了,道:“紫鹃姐姐不是外人,今儿说的也不是什么机密事,不必回避。”
紫鹃闻言,只得站住了。
王珣沉吟片刻,方向黛玉道:“这话原不该弟弟说,只是今儿实在不吐不快,前儿我听说荣府查抄大观园,姐姐可受了委屈不成?”
黛玉闻言一怔,眼圈渐渐红了,忙拭了泪,摇了摇头。
王珣见状叹了口气,道:“这抄检自家的新闻我可是头一回听闻,做出这样的荒唐事,姐姐又何必替他们隐瞒。”
紫鹃道:“这事原是瞒着外头的,大爷怎么也知道了。”
王珣冷笑一声,道:“那府里跟筛子似的,什么事瞒得住人?我可听说宝姑娘连夜搬出了大观园,依我看姐姐不如也搬了出来,弟弟如今也算有了功名,咱们家里也有房子有地,何必住在那府里受气。”
黛玉闻言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只是我寄居外祖家,举动皆不由人,即便我想走,外祖家也不会同意,何况这些年外祖母待我极好,我若弃之不顾,岂不是不孝。”
她虽十分意动,却也知道贾家不可能让她走,不说贾母不放心,贾府其他人便不会让自己离开,不然他们侵吞完的林家财产如何归还?
贾家虽大不如前,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王珣如今虽有功名,但毕竟无法与贾家抗衡,一旦撕破脸皮,反倒会惹来麻烦,何况贾家还有贾母与宝玉,她也舍不得离开。
王珣早有预料,听了这话不由得叹了口气,道:“姐姐既然决意如此,弟弟也不能相强,只是我瞧着贾家这两年形势越发不好,姐姐还是早做打算才是。”
宝玉助他良多,他一直心怀感激,也欣赏宝玉与众不同的先进思想,只是关于宝黛婚事,却是打心底不赞成。
宝玉见解思想虽远胜当世诸多俗人,但许多行事依旧脱不了纨绔公子的习气,比如一面与黛玉情投意合,真心相许,转头却又与戏子厮混,与丫鬟调情,譬如蒋玉菡,秦钟,金钏等等。
虽说当世风气如此,许多大家子弟都有这样的习气,不能以超脱时代的要求来苛责宝玉,但王珣视黛玉为至亲,难免为她委屈不平。
何况宝玉还有王夫人那样一个母亲,黛玉若嫁了过去,少不得要受委屈。
再者宝玉心地纯善,但是性子太软弱了些,毫无担当,又文不成武不就,若是贾家败落,又何以为生?
如此诸般种种,他实在不觉得宝玉是黛玉良配,只是他也深知黛玉为人至情至性,既已心许宝玉,绝不可能移情别恋。
想到此处,王珣不禁又叹了一口气,说到底这终究是黛玉的私事,他再不喜这门亲事,也不能打着为黛玉好的理由替她做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