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盘狮子头
翘着边角的屋檐下, 青墙上还有些潮气。
陛下的那一啄,像是啄走了她三魂七魄里的爽灵,令她一瞬间呆住了。
怎么能这样呢?星落没来由地委屈起来, 眼圈一霎就红了。
她仰着头向上看, 陛下正垂目看她,两个人离得那样近,快要鼻尖碰鼻尖了。
四目相接,他看清楚了她眼睛里的一汪水, 她也看见他微含眼睫,眸子里闪过的心疼。
“跟狗攀比, 您可真有出息……”她的声音渐低,接着再说起话,语调里就带了隐忍的委屈,“您怎么能亲我呢……”
皇帝显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心里愧疚的浪潮一气儿全涌上来了,“对不住。朕只是想吃糖葫芦了……”
星落嘴角向下捺着, 更加委屈了,她向蔻蔻的方向看了看,见那根糖葫芦已被蔻蔻啃了两个糖球去,更令人发指的是,蔻蔻只将糖球上的糖给啃尽了,只留下了两个孤零零的山楂球。
“您想吃糖葫芦, 就去集市上买,再不济您去跟蔻蔻抢去,做什么来亲我?我是叫糖墩儿可也不甜呀。”
皇帝垂目望着她,再不敢同她开什么玩笑。
“朕错了。朕下回亲你一定会好好问过你……”他不知所措,语音低低, 眼前人却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泪珠儿就从眼眶里落了下来:“您还想有下一回?”
她的泪像是落进了他的心田,皇帝的心慌的有如飓风过境,慌乱无章法,眼见着那滴泪从她的眼下流至了腮边,皇帝不做他想,再吻上她的腮边,吻住了那滴泪。
他的眼睫碰触到了她的,星落的手原本按在了他的胸口,此时被陛下这么一吻,星落便下意识地向后一仰头,咣的一声后脑勺撞上了身后的青墙。
星落吃痛,双手抱头蹲了下来,嘴里呜呜了叫了两声痛。
皇帝方寸大乱,蹲下身来,把手放在她的脑后揉了揉,“要不要紧,朕去叫太医。”
星落任陛下揉着头,把手放了下来,抱着膝声音闷闷。
“您又送虎符,又亲我。”她心里委屈,说出来的话就不客气,“您究竟是想干什么呀。”
皇帝一下一下为她揉着后脑勺,那力道温存,令人安心。
“做朕的皇后。朕会……”他顿了一下,“生生世世待你好。”
星落不应声,心里却慢慢地升腾起来一些滚烫灼热。
她快十六岁了,平日里看上去四六不懂,可陛下的心意,还是看得懂的。
从前,她在传言里做皇后,后来她在宫里人的口中做皇后,今日,陛下亲口求娶她做皇后。
她茫然地抬起头,在对上陛下的灼热眼神之后,她静静地摇了摇头。
“我不做皇后。”
皇帝不问她为什么,只安静地看着她,旋即在她的身边坐下,两条腿长的无处安放似的。
“半载仙山,半载帝京。”他仰面望着青墙上的一盏灯,那颜色柔和可亲,“坤极军护卫你左右。”
星落讶然一眼看向他。
陛下怎知她的所思所想?
“您怎么说的像是逛集市扯布料,儿戏似的。”她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再赌气道,“我就是不想嫁人。”
皇帝嗯了一声,“朕知道。”他在她的身侧闲闲接了一句,“朕先来拿号排队,若你哪一日想嫁人了,朕便是头名。”
星落觉察出来身边人的笃定,侧过头看他,“可我也不喜欢您。”
皇帝哦了声,也侧过头来看她,两相对望,视线甫一相接,却似有电光石火般的碰撞,星落的心便动荡起来,幼鹿一般懵懂的眼神登时便忽闪几下,躲闪开来。
皇帝这会儿却不慌乱了,大约是倾吐心意的次数越多,脸皮的厚度就越多,横竖他也不打算要脸了。
“朕不仅有鲨鱼肌,后头还有腰窝。”他昂着头,清绝的下颌线显露无疑,“朕不光喉结跳动有力,锁骨也很美丽。”
星落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不可思议地望住了陛下:陛下在说什么胡话?
陛下却没有打算停止自夸,甚至愈发地不要脸,“魏洪元口中的精壮男子,指的就是朕。”
星落被陛下的无耻震惊地眉毛眼睛都拧在了一起,嫌弃地往一边儿撤了撤。
皇帝却没有一丝儿收敛的意思,甚至站起了身,背对着星落叉住了腰,摆了个造型。
“朕昂藏九尺,宽肩窄腰,一等一的精壮男子。”他扭回头看她,“上古天子兴致来了,尚可即兴起舞,朕今晚兴致很好,为你舞一曲《大武》。”
星落瞠目结舌。
不得不说,陛下的身材真的很好,线条流畅,肌骨清俊,再一转头,美貌无懈可击。
陛下是疯了吗?星落简直快要瑟瑟发抖了,陛下却还没打算消停,“不过,朕的舞姿只给你一人观赏,若是传扬出去,惟你是问。”
星落骇的直摆手:不想观赏,真的没有想要观赏的意思。
皇帝不过微微扭动了一下腰,星落简直要落荒而逃,只是还未及站起身,只听西小门的大门一霎被拉开,陛下的伟岸身姿登时落入了糖墩儿大哥黎立庵的眼帘。
一瞬天地变色,世人眼中高坐云端的天子仿佛跌落神坛,黎立庵何等机警敏锐,一个转身就迅疾地躲进了门里的墙下。
皇帝的眼前也一黑,内心兵荒马乱,面上却强装镇定,伸了懒腰,以手握拳虚咳一声,出声掩饰,“朕活动活动筋骨。”
这一切发生地太过突然,星落眼睛眨也不眨地看了陛下一眼,颤抖着手指指了指门里,“徒儿去解释解释?”
皇帝一手背后,另一手摆了摆,示意她去。
星落扒拉着门框,刚露了一个头,就被躲在门后的自家大哥给一把拽了过去。
“糖墩儿,哥哥的眼睛没瘸吧?”他极小声地问糖墩儿,简直像在窃窃私语,“那人是万岁陛下?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他老人家方才扭了一下屁股?”
星落闻言立时就嘘了一声,“哥哥自己把眼睛抠了吧,反正你刚才撞见了陛下的秘密,也活不长了。”
不管怎么说,黎立庵可是武举头名,听了星落的话冷静了下来,“说什么呢……”他声音登时高了几分,在寂静的夜里十分清亮,“哥哥害了眼疾,瞧什么都鬼影一片——糖墩儿,你躲在西小门做什么?”
星落尴尬地看着自家大哥拙劣的演技,只得随声附和,“咦,你没看见我师尊?他来瞧我,刚要领进门。”
黎立庵装作闲适地说了一句,“哦,你师尊?”旋即演技极其精湛地高呼起来,“你师尊,那是陛下万岁爷啊!不早说,臣去接驾!”
星落持续尴尬地跟在大哥的后头出了门,果见哥哥提着衣衫,疾病步抢了过去,在陛下的身前跪地下拜:“不知陛下驾临,臣接驾来迟,还望陛下赎罪!”
那一瞬的尴尬过去,皇帝清咳了一声,叫他起身。
“舅兄不必多礼。”
一声舅兄脱口而出,直将黎立庵喊了个灵魂出窍,好容易才拽回来,又纠结了半天:大舅子应该如何称呼陛下呢?
妹婿?妹夫?哎不敢不敢。
他脑中飞速运转了一番,到底是不知该如何称呼,只得规规矩矩地自称臣:“陛下请进。”
皇帝斜睨了小徒弟一眼,她正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跟在她哥哥后头,时不时看他一眼,好像在看他的笑话。
他好不容易出一回宫,只想同糖墩儿见个面,顺便展现一下男子气概,却未料到横空出来个黎立庵。
好在他爱屋及乌,见到安国公府每一个人都觉得可亲可爱,尤其是黎立庵,遇事不惊,有急智之才,更不提他姿容出众,又是武举头名了。
既然舅兄这般说了,皇帝也不拘谨,自然而然地迈步进了西小门。
黎立庵方才已眼神示意了身边的长随,此时随着陛下的脚步,整个国公府的灯便鳞次亮了起来。
星落跟在陛下的身后,同大哥打眉眼官司,直到陛下进了正厅,看见祖母和祖父、自家娘亲、婶娘,还有二哥、三弟,才惊觉不好。
陛下最近疯球了,万一在祖父面前直抒胸臆,说什么立她为后的话,饶是祖父这般有功之臣都不好轻易回绝的吧。
再说了,祖母同宫里头的太皇太后娘娘同气连枝、一奶同胞,宫里送她上老君山之前,祖母都觉得陛下十万分的好……
想到这儿,星落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陛下。
陛下好吗?
二十一岁的守成皇帝,未有骄奢淫逸的传闻,也不曾穷兵极武,御下严苛却并不暴戾,治下百姓安居,即便是青鸾教谋逆也得不到相应,十一天便剿灭了。
这样的天子,应当是合格的。
那人呢?
脾性骄矜清冷,不了解之前成日价板着一张死人脸,可当真爱上一个人,却可以私下扭屁股讨她欢心。
想到陛下方才的样子,星落忽觉好笑,险些没笑出声来。
皇帝刚落了座,却见跟在娘亲后头的小徒弟笑的诡异,一挑眉望住了她,老国公却携着全家,口呼天子万年,正待下拜。
皇帝却一起身,一手托住了老国公的手肘,一手扶住了国公夫人薛氏的手臂。
“姨祖母、姨祖父不必多礼。朕今日微服而至,叨扰了。”
薛老夫人直到坐下,都还觉得有些懵,再看到陛下又将自家儿媳容夫人送入了座,更是觉得来者不善。
她虽同太皇太后极其亲厚,可同陛下却不怎么熟悉,回回进宫给姐姐请安,逢着陛下来请安了,也只是寥寥数语。
再后来,宫里头下旨让糖墩儿上山修道,薛老夫人更是恨上了陛下、太后一干人,连自家亲姐姐,都大半年都没搭理。
今日是怎么了?
虽然也曾听儿媳偶尔说起陛下似乎中意糖墩儿,但她也没放在心上,今日看来,竟有几分真切了。
糖墩儿纠结地看了一眼娘亲,娘亲也看着星落,悄悄地叹了一口气。
正厅里坐满了人,连三弟黎立寺都安安静静地坐在了婶娘的膝上,只是他才三岁多,这会儿天晚了正犯困,困的睁不开眼,小脑袋也一点一点的。
皇帝面上星云不动,心里却有几分局促:骤然面对心上人的亲人,人人都在等他开言,还说些什么好呢?
老国公这会儿也不敢贸然开口。
前日,宫里送来了坤极军的虎符,令他惶恐:陛下中宫未立,却为皇后建了一支护卫队,又将虎符送入了国公府,其中真意不言而喻。
皇帝环视一周,视线最终落在了三岁的黎立寺身上。
“这一位应当是糖墩儿的三弟了。”他向他招手,“让朕抱抱。”
陛下和蔼起来还真让人如沐春风,婶娘有些受宠若惊,看了一眼星落。
星落连忙上前,把三弟黎立寺抱在手里,送到了陛下的眼前。
“我弟弟睡着啦,您还抱吗?”
黎立寺在姐姐的怀里耷拉着脑袋,睡的哈喇子直流。
皇帝这个时候怎么能打退堂鼓,伸手一接,“朕还没抱过孩子,让朕抱抱。”
星落拿手指了指弟弟的哈喇子,又在自己的嘴角划了一道。
“我弟弟会流口水的哦……”
老国公一手捂脸,不忍再听他二人的对话。
皇帝看了看这孩子的睡相,再看了看与有荣焉的糖墩儿婶娘,硬着头皮把孩子接了过来,让他枕着自己的手臂。
“这孩子可真胖。”
陛下感慨了一句,薛老夫人像是有感而发,随声附和了一句是,“臣妇家里的孩子都胖,尤以糖墩儿最甚,小时候啊就是个奶胖子。”
祖母的话音一落地,星落震惊地看着祖母,再看陛下,陛下饶有兴致地指了指黎立寺的唇边口水。
“糖墩儿小时候也这般流口水?”
薛老夫人也不见外,说了一声那可不,打开了话匣子。
“奶胖子必定流口水。糖墩儿为什么叫糖墩儿呢?刚生下来过百天,她大哥蔫儿坏,拿了糖葫芦在她跟前儿吃,糖墩儿就一边看他大哥吃糖葫芦,一边流口水,那叫一个汹涌澎湃。所以才用津门老家话,起了个乳名叫糖墩儿……”
星落觉得颜面尽失。
皇帝却不放过她,笑呵呵地接了话茬,“那不该叫糖墩儿,该叫口水呆子才是。”
星落瞪了陛下一眼,气鼓鼓地又瞪了自家祖母一眼。
容夫人赶紧出来解围,“……陛下,您的衣袖湿了。”
皇帝低头一看,黎立寺呼呼大睡,口水全数滴在了他的衣袖上,湿了一片。
糖墩儿婶娘立时有些惶恐,跪地请罪,皇帝并不觉得冒犯,道了声无妨,便将黎立寺轻轻托给了星落的婶娘。
因阮英同禁军在外候着,陛下身边并没有随侍之人,容夫人便唤府里的仆妇为陛下烘烤衣袖。
星落却一步抢到了陛下的身边儿,“娘亲,我领陛下去。”
在人家家里,自是不好主动唤星落过去,此时她主动提出来,正中了皇帝的心意,这便向着国公府诸人微微颔首,随着星落出了正厅。
星落领着他往洗衣院而去,听见后头不跟人了,才一步追上了陛下,气鼓鼓地说,“不公平,您打探了这么多徒儿的密辛,我却不知道您有什么秘密。”
皇帝嗯了一声,引着她过了月亮门,见是一座小花园,其间芍药生的正喧嚣,另有凉亭石桌,皇帝便往石桌前坐了,一手搁在桌上,冰凉的触感令他心神安定。
“朕没什么秘密,只有小时候的一些趣事,你若愿意听,朕便说给你。”他拿指节轻轻叩了叩石桌,“奶胖子,过来。”
星落原地站着不动,便无表情视死如归:“叫我奶胖子我现在就自杀。”
皇帝扶额,招手再唤,“要不这样,朕与你各退一步,叫你奶胖可好?”
星落气的一跺脚,“我是决计不会给您当皇后的!”说罢转身就走。
皇帝连忙起身,上前拉住了她的手。
“怎么还恼了呢?”他将她拽回来,苦口婆心地劝她,“不过是一个绰号,你不爱听,朕便不叫,同做不做皇后有什么相干?”
星落低着头不看他,“您别费力气了,徒儿不想做您的皇后。”
皇帝垂目看她,顺手捏了捏她头上的小鬏鬏。
“朕同你说说朕的小时候。”
只要不谈入宫做皇后的事,星落很乐意同陛下聊天,便往石桌前一坐,托腮听他说话。
“……朕六岁时,皇父便仙逝了。那时候朕的个子还不如龙椅高,坐在上头听政也不耐烦,后来太皇太后变给了朕一枚核桃,教朕怎么把玩它。”
他从袖袋里取出来一枚圆润红亮的核桃,拿在指尖给星落看。
“后来朕坐着听政,手掌心里就盘核桃,起初不好玩儿,久而久之,这枚核桃越来越好看,朕才有了心劲儿。”
星落接过陛下手里这枚小核桃,见它色泽柔润,如玉如瓷,形状可爱,手感更是油润好摸,不禁来了兴致。
“以前我大哥倒是弄来过一对儿文玩核桃,偷偷盘了三日就不知丢哪里去了。”
皇帝嗯了一声,继续同她说,“朕用了八年,才得了这一枚四棱狮子头。后来朕十四岁亲政,便不再把玩核桃了。”
星落把小核桃放在石桌上,越性儿把自己的脑袋枕在了手臂上,歪着头听陛下说话。
皇帝瞧她趴在了石桌上,一双大眼睛忽闪着望着他,静夜有风,温柔地吹进了他的心里。
“朕没有什么特别的优点,无非就是龙翔凤翥、文韬武略,胸怀宇宙之机,又有吞吐天地之志罢了。”
他见星落拧着小眉头,便轻轻抬手,为她抚平了眉间的深谷。
“那些都只是表面。朕最大的优点,便是同这四棱狮子头有关。”
星落木愣愣接了一句,“油光水亮,咸香可口?”
皇帝也趴在了她的眼前,同她四目相接,好看的眼睫微微含着,其后是一双碧清的眼眸。
“朕知道朕很可口,请你忍耐一下。”他看着她,眼眸里的水色便漾来漾去,“功夫和耐性。朕小时候能十年如一日的盘核桃,长大后也能十年如一日的盘你——你一日不嫁,朕就等你一日,十年不嫁,朕等你十年,你若一世不嫁,朕,便等你一世。”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26 16:18:02~2021-07-27 22:31: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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