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鬼市行
凌晨两点半,刚入睡不到一个小时的叶九容在被多啦a梦主题曲吵醒时,心情是崩溃的。本能驱使她一把抓住那个即哇乱叫的东西,狠狠砸了出去。
这种时候就体现出闹钟的优越性来,若换成个手机,不粉身碎骨也得大卸八块。而粉红色的小猪闹钟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曲线后,除了把地板砸出两个坑外,毫发无伤。
闹钟哑火后,一个鬼鬼祟祟的脑袋从床尾探了出来,如同海面浮起的幽灵:“老板,起床了,快起床……”
他用的是气声,配上窗外那浓重的夜幕,摇曳的梧桐,凄冷的月色,颇有几分叫魂的意味。毫不意外,换来床上女子的又一猛击,只是这回换成了羽毛枕头。
“滚……”
熟练地低头猫腰,梁齐顺便用小指掏了掏耳朵,下次应该让老板自己录一段起床铃,绝对比多啦a梦提神醒脑。
等了一分多钟,床上又没动静了。他只得再接再厉,边敲着床板边喊道“老板,容姐,小容容……起床了,鬼市可不等人啊1
正喊得高兴,有只白嫩的小手从背后一下勒住了他的脖子,阴测测的声音在耳边回荡着:“再夜猫子鬼叫,我就把这张嘴缝起来1
也不知是吃什么长大的,那只小手出奇地有力。梁齐一时被扼得翻起了白眼,好容易才从快变形的咽喉里挤出来两句台词:“今…今天的鬼市,有…缅甸和……且…且末公盘流出来的原石……”
在心里从一默数到十,手终于松开了:“给我五分钟洗漱,把车先开到门口去1
女子看似从起床狂暴症中清醒过来,只是那摇摇欲坠的背影,蹒跚的步伐,青白的唇色……都在无声地宣告,主人的血槽值无限接近于零。
虽说拿人薪水,替人卖命,梁齐还是忍不住吐槽道:“啧啧啧……要是你哪天猝死了,我真是一点也不意外。”
回答他的,仍然是一声余音袅袅绕梁三日的:“哥屋恩……”
所谓“鬼市”,起源已经不大可考。有说是以前家道中落的大户,有心拿家里值钱的物什换两斤米下锅,又怕丢了脸面,所以趁天黑摆个摊子。也有说是外八行销赃的地方,像什么偷来的,抢来的,挖来的……
反正鬼市的规矩是天黑开市,鸡鸣即散,衙门就算想查抄也不容易。
且不论起源如何,如今的鬼市与从前可大不一样了。都是正经生意,除了古书字画、瓷器木雕、钟表钱币等,玉石文玩也占了个大头。而那些裹着大军棉袄、面目模糊的摊主们,除了往假货里兑点真货,再漫天开个价,犯禁的勾当是不敢做的。
狭窄逼仄的马路街沿,光秃秃的梧桐树下。如沙漠中的海市蜃楼,一眨眼的功夫就铺开了一溜摊子。前不见头,后不见尾。不管你开的是林肯还是保时捷,都得停在二条马路开外,步行而入。
没有显眼的牌楼,也不用瞎啰嗦。所有人就跟演习了上万次般跑马圈地,熟练地摆开自己的家伙什。远远望去,鬼影幢幢,真不愧鬼市二字。
大约是快过年了,大家都想凑个热闹。虽说夜风就跟小刀子似的嗖嗖刮,人却是出乎意料地多。梁齐一面奋勇开路,还得分神留意身后睡眼惺忪的大小姐,十二分地劳心劳力。好容易挤到一个堆满蛇皮袋的摊位前,汗都快下来了。
摊主身上披着个破毡,吞云吐雾中时不时露出一口黄牙。梁齐嬉笑着拆开一包玉溪丢过去:“三哥介绍来的,这位老大怎么称呼?”
接了烟,摊主总算把头抬高了几寸。眯着一双眼,口音含混而沙哑:“不敢当,叫声老桑就行。看什么货?硬玉软玉?”
硬玉是翡翠,软玉便是和田。虽说都是玉,可一个以透亮为美,一个以温润为贵,差得甚远,因此卖家和卖家基本都分两拨走。
可叶九容开的是珠宝工作室,金银玛瑙,钗珥簪环,只要是有人买,她就卖。“有什么好货,都拿出来吧1
老桑极瘦,咧着嘴笑的模样几乎像个骷髅:“女娃娃年纪不大,口气不小,第一回来鬼市吧?”
话一出口,梁齐就暗道要糟。自家老板长得脸嫩,因此第一回见面多有小看她的,可架不住人家有本事啊!父亲是地质大学的教授,母亲做外贸生意,她给结合了一下,又会鉴赏又能买买买。这老头作死不要紧,可别把他连累了。
“老桑,你这以貌取人可不成啊1梁齐忙不迭截下了话头:“容姐在圈里也是有头有脸的,去年揭阳公盘,那块冰种紫罗兰明料就是她收走的。”
黑暗中,叶九容能感觉到老桑投来的目光中带了几分诧异,上下打量一番后,略拱了拱手:“对不住,老头子有眼无珠了1
“先看货吧1叶九容已经三十多个钟头没睡了,好不容易打点起精神,不想浪费在无用的寒暄中。
老桑看着一把枯柴,动作甚是麻利,转身就提溜起一个蛇皮袋。就地解开,露出十多块灰白色的石头。大的如锅盖,小的像拳头。瞧着跟建筑材料差不多的原石,若能切出来高档翡翠,立马就能翻上百倍价格,这就是赌石了。
都说神仙难断寸玉,赌石七分看眼力,三分靠运气。老桑悠悠吐出一个烟圈:“秋天刚从缅甸拿过来,莫西沙的料子,您上眼1
爱珠宝的人看见石头,跟瘾君子瞧见大/麻的劲头差不多。随意一瞥间,叶九容的兴致登时提将起来。也顾不得什么仪容仪表,往摊子前一蹲就打开了手电。
莫西沙这个场口近年来很受欢迎,归根结底是因为买翡翠的人群正趋于年轻化。虽然翡翠自古以绿为贵,但太浓郁的绿色难免老气,反而是那些晶莹透亮的玻璃种、冰种翡翠更加讨喜。莫西沙,正是以出种水好的翡翠而闻名。
此时正是鬼市热闹的时候,别说窃窃私语,光是脚步声也够汇成一股洪流。晃动的手电光下,明暗各半,人鬼难分。
而叶九容就如一尊雕像,不管周边的人说什么做什么,她自岿然不动。梁齐一直怀疑,自家老板就是把那点硕果仅存的耐心都给了哑巴石头,所以对会喘气的才如此刻保
鬼市岁月容易过,眼瞧着就一个多钟头过去了。满地的石头都捋了一遍后,终于见她摇了摇头。
梁齐心下一紧:“怎么着,不行啊?”
蹲半天腿都麻了,叶九容捶了两下膝盖,兴味索然道:“都是蒙头料,见砂不见水,没多大意思。”
梁齐愣了一下,这见砂不见水,意思就是皮壳的表现好,但光打进去发闷,切开最多也就到糯种。这种翡翠料子,不必赌石市场上也有的是,确实没意思。
见买家不点头,老桑头又搬来一个袋子,边挑开绳子边道:“和田拿的货,说是籽。当着真人不说假话,玉龙河都快淘干了,哪来那么些籽料呢1
比起翡翠,和田玉的水要更深一些。除了玉龙河里正经八百的籽料,还有开山炸矿的山料,昆仑山上的青海料,贝加尔湖畔的俄料,乃至韩料、蒙料。
光是介绍种类特点,叶九容就能讲上三天三夜。而这一袋子石头正如老桑所说,也不知打哪收来的,良莠不齐。
梁齐在一边看着都有些失望了:“听三哥说得天花乱坠,我还以为有多少精品呢,就这些货也好意思往外拿。怎么着,把我们当要饭花子打发呢1
他正抱怨得起劲,埋首石堆的叶九容倒是有了新目标。那是一块黑皮料,孤零零地呆在角落里,一点也不起眼。刚拿起想瞧个仔细,斜刺里忽地杀出一只手来,刚刚好搭在她的腕子上。
那是只怎样的手呢?
第一印象是白,叶九容偶尔自恋时也号称肤如凝脂,可两厢印衬下还是输了一筹。半透明的肌理下,青紫色的血管根根分明。
再就是手指修长,只两段关节就覆住了她的整个手腕。还有糙,看着那样金尊玉贵的手,指腹却满是沙砾般的粗旷感,那是长期做活留下的茧子。
单单一只手的出场已是如此惊艳,主人又该如何?叶九容眉头微挑,循来路望去,动作不由僵了一下。
鬼市的规矩是不能用手电照人面目的,可眼下摩肩接踵的,整条街都笼罩在一片昏黄中。虽不至于纤毫毕现,也能看个囫囵。
都说月下美人灯下玉,古人诚不欺我。
叶老板愣在原地半天没动,做人马仔的梁齐倒是先反应过来了:“哎哎哎……你这人怎么回事,懂不懂规矩?人家正在看的货不能碰,摔了你负责啊1
男子把视线从石头转移到了对面两个人身上,神情貌似还挺满意,点了点头道:“我负责,这块料子我要了。”
本想将对方一军的梁齐顿时傻了眼,见过不懂事的,可这么不懂事的当真难得一遇。自己两个大活人戳在这,他当看不见是怎么着。
“恐怕不成……”回过神来的叶九容当即把腕上那只不速之手给拂开了,只是在那一瞬,心中多少有些惋惜,也不知是在惋惜些什么。“鬼市向来是先到先得,就算是在商场买东西,也没有插队的道理吧1
似乎没想到她会这样说,男子蹙起了眉:“你刚才只是拿了起来,并没有说要买,还谈不上先到先得。”
真是活见鬼了!生得这样标致,声音还好听,做什么偏偏要截自己的胡。
“我不买,拿起来做什么呢?”扯了个敷衍的笑容,叶九容随手把料子丢给手下。直起身来拍了拍裤子的土,顺便活络一下筋骨。“老桑,就这个1
“好眼力,您挑的这块可是真籽,彻头彻尾原装货,皮都没二上过1整个过程中默不作声的摊主终于露了头,用干枯的手迅速在计算器上按了个数字。
妈蛋!贵了……长年跑市场的叶九容刹那间已经做出了判断,虽则脸上八风不动,心里早就破口大骂起来。这可真是瘦田无人耕,耕开有人争。要不是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她非还下一半的价不可。如今倒好,白白便宜了这个老桑头。
梁齐一向善于揣摩老板心理,见她犹豫了片刻,马上心领神会道:“要不,咱们再看看别家?”
老桑没什么反应,对面那男子却笑了起来。什么叫/春/花初绽,什么叫朗月入怀,那些成语在这一刻俨然都有了标准。
叶九容被迷得七荤八素之余,心火也腾地一下冒出十丈高。长得好看了不起啊!天生命好能捡着现成便宜是吧!合着她放着好好的觉不睡,大半夜跑到这里,就是舍己为人当雷锋来了,必须不能忍!
不就是比市场价贵了三成么,她认了!禀着头可断,血可流,面子不能丢的原则。叶九容褪下左手的檀香念珠捻动了几下,深吸一口气,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付钱1
得,这就杠上了。梁齐无奈归无奈,可钱又不是他的,何苦出这个头呢!只对着老桑挤了挤眼:“来吧,微信还是支付宝,二维码赶紧拿出来1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按理说事情到这就算尘埃落定。男子却迟迟不曾转身离去,反而对着叶九容认真道:“这块料子你拿去也没用,何必跟我赌气呢?”
他的眼睛如同黑曜石一般,在灯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叶九容都给气乐了:“我们素昧平生,有什么好赌气的。再说了,我买走没用,你就有?”
男子还真点了点头:“当然……”
难得遇上个极品(各种意义上的),居然脑子有问题。叶九容也不知道该感慨造物不公,还是太过公正,叹惋之余只得道:“行了,就算摆着看我也乐意,你就别操这份心了。”
提着一口气逛到现在,石头在手的叶老板只觉得半边身子都是软的,正准备回家好好补个美容觉,身后又传来了男子的声音:“你会后悔的……”
女子回过头,只见人群熙熙攘攘,不过都是背景。那个轮廓在灯火中显得如此鲜明,叫人过目难忘。
“我叶九容做事,从不后悔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