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归来（一）
在云城停留了一段时日，苏明月的伤情总算稳定下来，已基本没什么大碍，而常羽等人也早已抵达云城郡。
这么一来二去，等他们再回到江陵时已经是四月天了。
停留在江陵的文武百官纷纷出城迎接君王圣驾，直到迎回驿馆，在苏明月的吩咐下群臣方才散去。
驿馆的正堂内，苏明月位于首座，长孙卿坐在他身旁，堂下是苏明折等人。
他们都有自己的座位，侍女也为他们奉上了茶水。
苏明折执起茶盏，眼睛望着杯盏中清淡的茶水，余光里却全是君王身边的那抹倩影，他微垂眼帘，将眸中神思尽数掩去，淡然开口：“不知皇兄要如何处置那些人？”
在他们返回江陵之前，抓获的那群山匪已押回江陵，并且已经让官兵清剿了他们的老巢。
现在他们都被关押在牢狱，听候发落。
齐渐低眉沉思一番，犹疑着道：“陆昭媛凭一人之力恐难以撼动山匪，陛下是否还需再审讯一番？”
也许能揪出更深层的幕后之人。
“不必了。”苏明月摆了摆手，顺势端起茶盏移至唇边，“再审讯亦是徒劳，陆氏罪名已定，无可饶恕，那群山匪亦同。”
齐渐听闻此言，微微颔首表示认同。
他似乎能明白君心，未再多言。
仅凭陆灵舒一人自然是办不成这事，但她既然成为了替罪羔羊，那藏在深处的幕后之人就无法浮出水面。
苏明月又道：“眼下急需处置的是景州那帮逆贼，不知诸位有何见解？”
齐渐率先拱手进言：“景州边境官员卖主求荣，与楚人私通企图谋害天子，罪无可恕，应当削去官职处以极刑。”
苏明月微微颔首，齐渐所言正合他意。
他早就想杀了那帮逆贼，只是身为君主的他不能一意孤行，只要有朝臣支持他，那便可以顺理成章地诛杀那些叛国官员。
一位侍女突然走进大堂，朝苏明月欠身行礼：“陛下，黎王府的江贵人来了。”
苏明折神色微动，却并未多言。
他今日回到江陵后，还不曾去见过江翎。
苏明月见苏明折不出声，便对那侍女道：“让江贵人进来。”
侍女退去，随即便领着江翎进入大堂。
江翎向苏明月行过礼后，便去到了苏明折身旁，没有多余的座椅，她只能站着。
江翎注视着苏明折，而苏明折并未看她。
江翎这么一来，堂内的气氛明显变得微妙起来，众人多少都有些不自在，但是苏明月除外，他若无其事地向苏明折询问：“朕欲遵循齐侍郎所言，三弟认为如何？”
苏明折放下手中茶盏，转身面向苏明月拱手道：“皇兄圣明。”
他并无异议。
处置贼寇和叛国官员一事就此敲定。
散席之际，苏明月携长孙卿率先离去，苏明折等人跟在后面。
直到君王的御辇已经远去，苏明折仍未收回视线，江翎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立刻便发现他看的不是君王，而是君王身边之人……
江翎心间微微抽痛，拽着衣袖的指尖紧了紧。
那抹身姿窈窕的倩影，在此时的江翎看来竟格外碍眼，犹如生长在她心间的一根刺，让她迫切想要将其拔除，让其彻底消失。
曾经她还觉得长孙卿可怜，现如今到底是谁可怜？
她的身边还有当今君王陪伴，又有苏明折暗中惦记，她的处境比江翎好太多。
他分明在意长孙卿，却不愿承认。
望着长孙卿的身影，江翎心中的怨恨与不甘顿时翻涌如潮。
她为什么还要活着回来。
处理完外臣与贼寇，接下来便轮到陆灵舒了，苏明月本想杀之而后快，但一想到杀了她似乎也得不到什么利益，欲要泄恨，让她生不如死地活着才是最好。于是苏明月颁下诏书，责令陆灵舒削发为尼，就在江陵的寺庙出家，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听说陆灵舒出家那天，江陵下了一场倾盆大雨，似是送别。
长孙卿回来后，苏明月没有在江陵过多停留，下令启程去往东都洛阳，春季已经过去，江南的巡游也是该结束了。
陆灵舒听到这个消息时，拼命哀求主持企图出寺送一送君王。
但她是戴罪之身，终身不可轻易离寺，寺院主持一开始坚决不应允，后来实在拗不过陆灵舒，只好向郡守府禀报此事，由官员带着她去了城门口。
江陵郡的官员皆在城门为君王送行，城中百姓们也围在一旁观望。
陆灵舒穿过人群终于来到城门外时，天子的銮驾却已经远去，远到连苏明月的身影都再也望不见了。
“陛下！”
陆灵舒声嘶力竭地哭喊，看着銮驾渐行渐远，她想要跑上前去追赶，却被看押她的官员一把拉了回来，牢牢摁在原地。
任她如何挣扎，都只能眼睁睁看着君王远去。
陆灵舒万念俱灰，始终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来时他们是一起来的，现在却只留下她一个人在这，其他人都走了，都将她抛弃了……
故土长安，她再也回不去了。
陆灵舒跌坐在地上，泪水疯狂涌出，顺着脸颊滑落湿了衣襟。
她连君王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机关算尽，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众人皆随圣驾离开，罪妇陆氏注定要被人们遗忘在江陵。
到达洛阳时，初夏已然来临。
洛阳是大夏的另一座都城，繁荣仅次于京师长安，历代帝王也常常巡幸洛阳。
与长安一样，洛阳也有皇城与宫城。
洛阳宫城名为紫微宫，与长安宫城的规模相差无几，前世君王也曾巡幸洛阳，只是长孙卿留在长安未曾跟来，而今是第一次来东都洛阳。
终于不用再住驿馆，长孙卿也有自己的宫殿可以居住了。
但是被君王召见时，她还是得留宿君王寝殿。
苏明月的寝殿为贞观殿，是紫微宫三大主殿之一。
长孙卿清晨起来刚用完早膳，重雪便同她说小怜的身子似乎不太舒服，几日都卧床不起，出于担心，长孙卿决定先回流杯殿看看她。
即将要经过前殿时，却恰好看见苏明月和孙蕴在这。
苏明月坐于御榻之上，孙蕴站在大殿中央面向着他，周围都没有侍从，只有两三个值守的宫人，气氛似乎比较沉闷。
要想离开贞观殿，就必须从前殿穿过去。
长孙卿停在原地犹豫不决，眼下这种场合好像不太适合打扰，重雪跟在长孙卿身旁也是不好多言。
看苏明月那冷沉的神情，长孙卿大概也能猜到他们在谈论什么了。
之前在景州时，楚国那帮杀手对长孙卿和苏明月穷追不舍，定然是有人指使，而且他们最初的目标是长孙卿而非苏明月，这就说明有人想要除去她。而陆灵舒无权无势，当时也已被囚禁，叶希儿性情单纯，办不了这事，至于苏明折……他应该不会选择这么早除去长孙卿。
如此一来，便只有一个可能——眼前之人。
从长孙卿这个角度看过去，孙蕴的侧颜一览无余，而她的眉眼……竟让长孙卿无端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的长相，细看便觉得与中原人有点不一样。
但是哪不一样，长孙卿也说不上来。
御榻上的苏明月忽然起身，缓步走到孙蕴面前，眉眼间一片冷沉，“容妃，你去告诉她，有什么事尽管冲着朕来，不要动朕的卿儿，否则……朕绝不会手软。”
孙蕴微垂着眼帘，神色一直从容自若，脸上带着丝丝微笑。
她并未出声，也并未慌张。
显然，她早已料到苏明月的这番话。
聪明如他，又怎会不知这一切事件的幕后主使，但是孙蕴不怕被他知道，因为在他眼中，她早已与他不是同一战线。
静默良久后，抬头看见苏明月那深沉的眉眼，孙蕴脸上笑意微敛，竟是颇为正经地开口道：“惠妃是黎王送来的人，她究竟是何心思，陛下不可不防，臣妾奉命行事的同时也在为陛下着想，陛下您……”
“朕的人，朕自心中有数，不劳容妃提醒。”苏明月不等她说完便打断了她，且言语坚决不容置喙。
孙蕴见此，竟是怔了一瞬。
他这是信任长孙卿么？
既然如此，她也确实不好多言，毕竟她左右不了苏明月的想法。
在她静默之际，苏明月忽而向她靠近，侧着头贴近她的耳畔，嘴唇与孙蕴的耳郭只有一寸之遥，那双丹凤眼中泛起一丝风流而又邪魅的笑：“若再敢动她，朕便连你也不会放过，望你好自为之。”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旁人都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而在长孙卿这个角度看过去，苏明月便是在亲孙蕴的脸，而且动作很温柔，举止亲密。
长孙卿没什么反应，面沉如水。
孙蕴是他的嫔妃，举止亲密也无可厚非，毕竟苏明月从不是她一人的专属。
孙蕴原本还因苏明月的突然靠近而有点不自在，气息都开始有些紊乱，而听见苏明月的话后，她是浑身一僵，心中的那股悸动完全冻结，转而被颤栗取代。
故意向她靠近，却说出这般令人发指的狠话。
孙蕴不得不承认，她确实被苏明月震慑到了，同时也已意识到那人在他心中的地位。
孙蕴不说话，神情没有太大变化，只是笑意彻底在她脸上消失，苏明月缓缓与她拉开距离，嗓音还是那般平和：“人的命运是可以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就看你有没有勇气去争取，你其实还有选择。”
孙蕴定定地望着他，心中一阵酸涩。
她有选择么？
苏明月未再多言，转身朝着殿外走去，而在殿外等候多时的辛岁连忙跟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