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新欢(四)
目送韦涣离开校场,紧张沉重的气氛终于得到缓解。
他并不懂君心。
齐渐还站在这里,苏明月却扭头就对长孙卿邪魅一笑:“卿儿认为朕的决策如何?”
长孙卿闻言微怔,没有料到苏明月会这般发问。
她若提出意见,便是意图干涉军政之事,长孙卿悄然用眼角余光瞥向谏议大夫齐渐,见他脸上并无异色之后,心里头才稍稍安定,遂低眉回道:“臣妾只是一介女流,不敢妄议。”
她确实也无话可说。
苏明月的目光也没有再驻留在她身上,转而望向面前静默不言的齐渐,突然问道:“齐爱卿是哪方人士,祖上以何为生?”
齐渐拱手回道:“微臣是归德县人,家中世代以农耕为生。”
苏明月闻言眉眼微挑,竟是农户出身?
长孙卿亦为之诧异,农户出身的人竟也这般有气度,见识深远,且能言善辩,怎么看也不像是乡野村夫。
“你今日所言甚得朕心,朕要嘉赏于你。”
苏明月说着便向一旁的辛岁使了个眼色,辛岁立即会意,走上前就欲为齐渐引路:“齐大人,请随下官来。”
“微臣叩谢陛下。”齐渐向苏明月行了一礼,随即便跟随内侍监离去。
他没有推辞,也没有因此而表现出兴奋。
宠辱不惊,去留无意。
偌大的校场里只剩长孙卿和苏明月,不知为何,长孙卿莫名有些紧张,苏明月平静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总觉得暗含炽热。
长孙卿微垂着眼帘,愣是一眼都没看他。
苏明月起身在她身旁站定,遥望远处被箭射中的靶心,忽然开口:“洵国女子,是否都如卿儿这般刚毅英勇?”
“洵国儿女皆是如此。”长孙卿不假思索回道。
她话里还带着骄傲,对洵国儿女的骄傲。
苏明月闻言一笑不语。
非也,洵国女子并不似卿这般迷人心弦。
两人离开校场后便回了昭阳殿,这还是长孙卿第一次在昭阳殿留宿,前生都不曾有过。
昭阳殿不是后宫嫔妃能随意进出的。
又是一夜巫山云雨。
清晨,苏明月一睁眼看到的即是身旁女子的睡颜,即便此时的她是闭着眼睛,苏明月仿佛也能看到她那双娇艳如桃花的眸子。
她一笑,胜过世间千娇百媚。
苏明月摇摇头移开了目光,若再继续看下去,怕真会沉沦此间。
苏明折确实够狠,拿这样的美人来诱惑他。
苏明月起身离开了床榻,一如既往,在她醒来之前便已离开她身旁。
长孙卿睡意昏沉,醒来时往窗外一看,已是日上三竿,惊得她瞬间睡意全无,不可置信地看着窗台洒落的阳光。
她竟然睡到这么晚了?
长孙卿试着动了动身体,毫无意外地发现,腰腹处都酸痛难忍,与第一次相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也不知苏明月为何体力这么好,昨晚直到后半夜才停歇。
长孙卿累得不行,这一睡便睡到了现在才醒,用早膳的时间都要过去了,中原的礼节都是讲究早起,宫中更是如此。
低头一看,身上已经穿上了里衣。
殿内空无一人,也不见苏明月的身影,估计这个时候他已经在和大臣们开朝会。
长孙卿莫名有些失落。
每次醒来都不见苏明月,仿佛昨夜的交缠皆是幻影。
但很快,这种失落的情绪便被一扫而光,男欢女爱只是各取所需,谁在意谁便输了,而长孙卿不想再成为输的那一个。
长孙卿忍着痛下床,正想去取衣架上的外衫,这时殿外响起了宫人的声音:“婕妤娘娘,您可是醒了?”
许是她下床时动静太大,外面的宫人有所察觉了。
“醒了。”长孙卿回道。
紧接着那宫人便推门而入,看见她要拿衣衫,宫人便赶紧走上前帮忙拿下来,并且要帮助长孙卿更衣。
长孙卿身体不适,也就没有拒绝。
衣着整理完之后,宫人便扶着她来到镜台前梳妆,长孙卿看了一眼,台上的胭脂水粉都是崭新的,旁边还摆放着一支金光熠熠的凤头钗。
可见这些女人用的东西昭阳殿之前是没有的,而今特意为她准备了这些。
苏明月的确待她很好,只可惜——
自古无情帝王家。
在宫人为她梳妆之时,长孙卿随口问道:“早上为何没人来叫醒我?”
她还以为内殿无人值守呢。
宫人则回道:“是陛下离开之前吩咐过,不允许奴才们打扰到娘娘,直到娘娘醒了才可进殿侍奉娘娘梳妆洗漱。”
“哦。”长孙卿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这苏明月原来也知道她很受累。
看着宫人为她戴上那支凤头钗,长孙卿心头突然浮现一丝异样,这发钗的做工似乎极为复杂精致,而且这样式……似乎也有点象征身份的意思。
在中原,凤凰象征中宫之主。
这既是苏明月所赠,长孙卿也就没有拒收,荣辱她都可从容接受。
走出昭阳殿,长孙卿身体乏力正愁前路难行,就见殿外停放着一顶步辇,宫人看到她便赶忙上前来领路:“长孙婕妤,您这边请。”
这是要请她乘坐步辇。
苏明月果真想得周到,只是长孙卿坐进去之后,心情并没有那般愉悦,相反有些沉重。
指尖划过凤头钗垂下的金缕,心中思绪万千。
对她这般荣宠,当真是毫无保留的信任她么?长孙卿觉得不尽然。
她是苏明折送来的人,苏明月绝不会完全信任她。
他看她的眼神里,并无几分喜爱。
那赋予她荣宠是为何?麻痹长孙卿的心绪,好让她彻底放下戒心,轻而易举便可被苏明月拿捏,让她一点一点深陷其中。
这帝王心术果真非同寻常,长孙卿今后可得更加谨慎些了。
到达宜秋院前,长孙卿走出步辇朝他们道了句谢,然后就准备回屋,只是她刚踏进院里,两个丫头便急忙迎了上来。
“公主,您可算回来了!”
重雪扯着长孙卿的衣角,一脸委屈相,同样如此的还有无双。
长孙卿倒没怎么在意她们的表情,只是将目光驻留在她们两人的面庞上,原本白嫩的脸蛋此时竟是一片红肿,嘴角也都有淤青。
这情况很不对。
“你们这是怎么了?可是有谁打你们了?”
长孙卿心疼地摸了摸重雪的脸,重雪委屈巴巴地哭丧着脸,抽抽噎噎地回道:“公主,是、是白婕妤!是白婕妤让宫人打了奴婢和双儿!”
长孙卿看着两人红肿的脸,心中亦是怜惜,“这是何时的事?”
“就是在昨天奴婢回宜秋院后,那白婕妤便来找麻烦了……”重雪越说越委屈,眼中亦有压抑着的愤恨,“她还说奴婢不配取‘雪’字为名,冲撞了她,责令奴婢改名为重缨……公主,那白婕妤实在是欺人太甚!”
“你的名字是我所取,除了你自己,谁也没有权利改!”
长孙卿心中亦是气愤,不曾想那白婕妤竟这般小肚鸡肠,在她这吃了亏,却专门来找她的丫鬟报复。
她才不管中原人那一套姓名避讳,字是祖先流传下来的,谁都可以用。
“我那屋中有药膏,先给你俩上药。”
长孙卿牵着重雪两人进屋,亲自找出药膏要给她们涂抹,无双受宠若惊,赶忙从她手里接过药膏:“娘娘,这些婢子们自己来即可,怎能劳烦娘娘您动手呢……”
重雪也很认可,于是她俩就互相为对方上药。
看着两个小丫头心满意足地涂抹着药膏,委屈就这么轻易地消散了,长孙卿的心绪才稍微平定下来:“看来是时候该想个法子,好生治一治这白婕妤了。”
此仇必报,只是还需找个时机。
殴打宜秋院的侍女,就跟在掌掴长孙卿无甚差别。
她断不能再像前生一样忍气吞声。
药膏涂抹好以后,无双便去屋外端来了一碗羹汤,放在长孙卿面前解释道:“这是尚食局刚送过来的,有补血养气之功效,说是俞尚食特意为娘娘准备的,您看……要不要喝?”
长孙卿眉眼微挑,俞尚食特意为她准备的?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这看上去是一碗寻常的羹汤,但里面是什么料就不好说了。
太后应该已经得知她昨晚留宿昭阳殿的消息。
就当是例行公事吧,长孙卿端起羹汤吹散热气便试着喝了一口,这味道……有点说不上来的古怪,但整体口感还行。
长孙卿没再接着喝,目光无意间瞥到放在旁边的茶盏,突然就想喝点清茶润润喉。
可当她正要去端茶盏时,却发觉茶水的颜色有些不同寻常,说不上哪里不同寻常,可给长孙卿的感觉就是有异样。
这茶水被人动了手脚。
既如此,那羹汤又是何用意?太后总不至于要给她送两碗避子汤吧?或许这羹汤不是太后所出……
长孙卿猛然惊觉,心口似乎隐隐有灼痛之感,紧接着猛地一咳,竟吐出一口血来!
“公主!”
“娘娘!”
重雪两人都吓得不轻,连忙上前扶住她,只见长孙卿的面色刹那间苍白如纸,气息逐渐紊乱,望着面前的羹汤艰难开口:“有毒……”
“啊?公主,这汤……有、有毒?”重雪极为震惊,一时之间手足无措。
“娘娘您撑住,婢子这就去请医师!”
还是无双反应快些,立马就转身跑出了屋子。同时她也很愧疚,因为那碗羹汤就是她端给长孙卿的。
随着时间的流逝,长孙卿心口的灼痛并未加剧,而是在痛过一阵之后就逐渐有了平缓的趋势,呼吸至少是自由顺畅的,头脑也一直是清醒的状态。长孙卿意识到,这毒素并未在她心口盘旋太久,因为她刚才就只喝了一口而已,应该不至于毙命。
重雪将她扶上软榻躺着,不多时无双便领着医师火急火燎地赶了回来,立刻就为长孙卿看诊。
如她所料,摄取的毒素很少,无性命之危。
医师验证了羹汤里确实有毒药的成分,是种很常见的毒药,他为长孙卿开了副清除毒素的药,说是只要喝完药便可痊愈。
在医师临走之前,长孙卿叫住了他:“今日之事,劳烦大人莫要外传。”
医师立刻应承下来:“微臣遵命。”
内宫之事自然是知道得越少越好,在无双的引领下,医师转身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重雪去煎药了,长孙卿则卧在榻上休憩。
她方才差一点就殒命于此了。
好在上天眷顾,否则长孙卿还真会死不瞑目。
过不多时,重雪端着煎好的药走进来,先扶着长孙卿坐起身,而后再将药递到长孙卿面前。看着长孙卿慢慢将药喝完,脸色相比之前恢复不少,重雪这才松了口气,随即愤愤道:“公主,要不要奴婢现在就去尚食局找他们问罪?可真是胆大包天,竟敢下毒害公主!”
“不必去了。”长孙卿将空碗放下,轻轻摇头,“尚食局的人哪有这个胆量,敢在自己做的羹汤里下毒?”
而且长孙卿和他们没有过节,他们不至于要毒害她。
重雪疑惑了:“那会是谁?”
长孙卿却没答话,只嘱咐道:“阿雪,此事切莫外传,你可明白?”
“为何?”重雪甚为不解,“难道公主这也要忍气吞声吗?”
“你这傻丫头,凡事不能只看表面。”长孙卿笑着点了下重雪的额头,随即起身来到那碗羹汤前,“即便我知道是谁,可我们并无证据,就算闹到圣人面前,恐怕也没有什么好结果。只有先将此事压下,不让外人知晓,届时我再暗中反击,也无人会怀疑到是我所为。”
重雪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公主圣明!”
长孙卿陷入了沉默之中,心中思绪万千。
欲加害她的人,都别想好过。
忍气吞声是不可能的,之前的恩怨也是时候该了结了。
长孙卿拿来纸笔,写好字之后就将其折叠起来,连同一块白玉一起递给了重雪:“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奴婢明白。”
重雪接过信纸与白玉,行了别礼便退下了。
长孙卿并未避讳她,方才在长孙卿收笔时,重雪无意中看见了信纸上的几个字——婕妤白氏。
重雪不敢怠慢,连忙往安礼门而去。
长孙卿独自望着窗台飘落的飞花,这是春日最后一丝芳菲,已然落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