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商粲一开始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半妖。
她本就只是个穿越者,穿过来的时候一睁眼就莫名其妙发现自己站在荒野上,身躯看起来只是个年幼的小孩,而她对这具身体过往的经历记忆一无所知。
而在之后她很快被望月捡回青屿,连青屿这种进出结界森严的仙门都没能辨识出她的真身,更别提商粲自己。她就只把修行进展的迅速归功于天赋异禀,全然不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就连在她首次暴走的那日,商粲也并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她那时心如死灰,身受重伤,却命大的没能死成,被闻讯赶来的挽韶救了回去,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她救醒。
商粲眼前模糊不清,只听得到挽韶的语气不知为何有些迟疑,刚刚醒来的商粲稍动了动头,听到她犹豫着说出匪夷所思的字句,你好像是半妖。
商粲脑中一阵阵刺痛,双眼尤其痛的要命,她却强撑着支起了身,跌跌撞撞扑到桌上铜镜前,用力睁大了双眼,第一次看到了自己那双赤金色的眼眸。
她怔怔盯着镜中看了许久,最终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再次昏死过去。
青屿容不下半妖。
她再也回不去了。
尽管她那次妖化很快就停止了,重新恢复原样,任挽韶怎么努力也再在她身上看不出半分妖气,但商粲还是半点都高兴不起来。她有时会想,天道为什么要和她开这么个玩笑,既然她是半妖的话,那又为什么还要让毫无所觉的她以人的姿态拜入青屿,最终还想要以妖血觉醒的她亲手伤了云端的性命来做一场仓促结尾所幸没能让这个剧本成真。
商粲承认她确实萌生过已经了无生趣的念头。
一旦知道了自己是天地中的异类,就能很清晰地意识到过往的那些日子都只能永远留在回忆里积灰了。重新获得的新身份沉重的让商粲难以背负,在深夜难以入眠的时候有时会突然想到,或许她作为商粲的这一生已经结束了,那现在又还有什么必要在这里苟延残喘呢。
但天道却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她,商粲偶然在碧落黄泉的书库里发现了暗格,里面是上任妖主的私人手记。
说是手记,但里面绝大部分都是关于药方和制药的心得体会,商粲对药学不太精通,只感叹着花妖一族果然在这方面造诣颇深,草草翻到最后时却忽的愣住了。那页只有寥寥几行字,她却反反复复看了两个时辰,走出书库时有种视线泛起白来的晕眩感,脚下脱力般绊了一下,她踉跄地撑在墙面上稳住身形,手上无意识地在坚硬的墙壁上按出了深深的指印。
事到如今,她终于知道了那药的真实药效。
她是从挽韶手里得到那颗药丸的。她本就和挽韶私交甚笃,两人又总是互不相让的,某次她在和挽韶行酒令的时候运气好,赢得顺风顺水,一输再输的妖主大人喝的脸红脖子粗,最终颤颤巍巍从身上拿出个精致小药瓶,塞到商粲手里。
这是我我娘练的药。挽韶大着舌头,含糊说道,很珍贵的要不是我发现它只会对人族起作用,我是不会不会给你的。
商粲半信半疑地揭开瓶塞闻了闻,只闻到股淡淡药香,于是疑惑道是干什么用的药
不知道。
喝的醉醺醺的花妖往桌上一趴,恹恹道这是我娘的遗物,她什么都没跟我说就离世了。
反正肯定不是什么坏东西,她摆了摆手,我研究了一下,这药的药引是道心莲子,想也知道肯定是什么延年益寿的好药。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娘一个妖要做这种只对人有效的药
挽韶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干脆化为一声鼾声,商粲啼笑皆非,只好随手将不知药效的药丸收入囊中,转头去对付人事不省的醉鬼了。
她本来早就把这件事忘了,直到在焦黑一片的废墟里,云端在她怀里失去意识,白衣上慢慢盛开出暗红色的花。
商粲那瞬间几乎忘记呼吸,她手上抖得不行,取出随身携带的所有药物,全部用在云端当胸的伤口上,但根本无济于事,药粉撒上去就被涌出的鲜血冲走,商粲徒劳地用手去堵,却只能感受到云端越来越微弱的心跳。
这伤口分明来自于她的剑,而商粲悲哀的发现,她竟然会觉得云端的血闻起来很甜。
周遭大雨倾盆,合着鲜血在她们周围铺开薄薄的暗红色。商粲只觉得脑子里空空荡荡,仿佛周遭的一切都是空白的,视野也开始变得模糊,有温热的液体自眼眶流出,商粲下意识伸手去抹,却摸到一手鲜红,是她的眼睛开始流血了,却莫名感觉不到疼痛。
走投无路般,商粲鬼使神差地摸到了那瓶药。
现在想来,或许该说是命运,她本对这药几乎一无所知,却在手上鲜血沾染上药丸时感受到了灵气涌动,最终选择把它喂给云端。
她小心喂了几次都没能成功,云端那时已经不太能自行吞咽,商粲知道她没什么时间能浪费,于是含着药丸俯下身去。
云端的唇瓣柔软又冰凉,她撬开云端的唇齿,尝到属于无瑕仙体的清甜血味。
身体几乎是在瞬间开始暴动,商粲体内像炸开般疼痛起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云端的血味有点熟悉,只是拼命克制着疼痛产生的颤抖,一门心思地完成这个毫无旖念的吻。
直到确认云端的喉咙微微动了一下,商粲才如蒙大赦般退回来,却没料到服下药的云端似有痛苦地皱起了眉,她还没来得及紧张,就见云端忽的重又贴了上来,原本只含着她的唇瓣轻轻厮磨,力道却越来越大,最终咬破了她的唇角。
商粲不知所措地任云端作为,忽的注意到云端在下意识舔舐着她唇上的伤口,眉宇间的痛苦似也减轻了几分。
是血。
商粲骤然间意识到了云端这个行为的意义,她没能仔细去想个中蹊跷,只是急急退开,然后空手握住无忧剑刃再用力将剑抽出,将伤口附到云端唇边。
血流光了也没关系。商粲想,只要云端能醒过来。
事实证明,她的行为确实是有意义的,随着汲取的血液增多,云端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确认云端脱离了生命危险后,商粲松开攥紧到有些僵硬的手,她这才分出几分余力,注意到头顶天空不知何时聚起了漆黑厚重的乌云,那云比寻常雨云显得更加不祥,内里隐隐能看到深紫色的电光。
商粲在书里见过这种异象,是孕育中的天雷。
或是大妖出世引来天道清肃,又或是有人逆天而行招来刑罚,商粲不知道她将要面对的天雷是哪种来历,又觉得可能是二者兼备。她摇摇晃晃站起身,身体不知为何像是失去了许多生命力般沉重许多,她无暇去管,只急着将云端抱到一处淋不到雨的废墟檐下,勉强动用灵力反复设了守护结界,然后赶在天雷尚未落下前仓皇离去。
她没能跑出很远就迎来了第一道雷霆。彼时她用来传信的纸鹤才刚刚取出来,就被直直落在她肩头的天雷顷刻间揉成飞灰,商粲心神剧震,身体上的巨大痛楚比起神魂受到的损伤来说简直不值一提,她险险维持住意识,脚下不停地奔向离云端更远的地方。
在第四道天雷落下之前,商粲终于重新折出个纸鹤来,这大概是她这辈子折过最丑的纸鹤,歪歪扭扭不成样子。她撑着一口气使了唤灵的术式,急急将云端的所在地说了一遍,对自己的事只字未提,然后用尽灵力护着纸鹤脱出天雷范围,望着它向青屿方向飞去。
商粲那时觉得已经没什么可做的了,她索性不再逃,也确实是一步都走不动了。她就静静站在原地,想着自己的身体果然有些不一样了,若还是人族的凡胎的话,怕是连一道天雷都撑不过去吧。
第六道天雷落下的时候,商粲单膝跪在了地上。第七道天雷落下的时候,商粲蜷缩起来。第八道天雷落下的时候,商粲想着快点结束就好了。
天雷一道比一道猛烈,像是上天铁了心要把她除掉似的,第九道天雷更是声势浩大,雷声犹如愤怒龙鸣,威力无匹的紫电从天而降,是能让她从这个世上灰飞烟灭的恐怖威势,商粲本该死在那道雷电下。
但是她没有。青屿弟子的随身玉牌临危而动,挺身挡在了天雷下,然后化为齑粉。
商粲没有动,她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了,只能努力睁大了眼睛愣愣看着半空中落下的粉尘,天空中的雷云渐渐散去,大约是天道发够了脾气,雨也渐渐停下来,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样也挺好,商粲想。
就算做商粲已经死了,她已经死了。
商粲闭上眼睛,万籁俱寂。
她在刺痛中惊醒过来。
周遭漆黑一片,想来仍在夜里。早些时候生起的火堆不知何时熄了许多,商粲忙调动起天火,让洞内重新明亮起来。
她似乎不知不觉中睡着了,方才梦里的情景还在脑中逡巡不去,商粲下意识揉了揉太阳穴,却被掌心传来的锐痛感刺激的倒吸了口冷气,这才想起她刚刚伤过自己。
梦中那曾经的伤口与现实中的伤口相重叠,商粲怔怔望着自己的掌心,有一瞬间的恍惚。
她愣愣看了半晌,慢慢取下腰间锦囊,从里面取出页泛黄的纸张,像是从书上撕下来的。
命数虽难测,仍可分之,然同生同死
商粲眸光微动,无声地叹了口气。
该说是她运气好。挽韶都没找到的母亲遗物却被她无意中发现了,并得知了她对云端做出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事。
那确实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灵药,。它以血为媒介,让她成功地把命分了一半给云端,得以让云端活了下来。
但这并不是件一劳永逸的事,商粲的命从此和云端绑在了一起,她们同生同死,只要商粲出了事,那么云端也不能独活。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商粲很难说清自己知道这件事时的心情,她只觉得荒诞而庆幸,她从未像那一刻那般庆幸她没有死在那场天雷里,从未那般庆幸她还活着。
她身上还系着云端的生,像是二人相隔千山万水,身上却被远远连着根摇摇晃晃的细线,云端对此毫无所知,她却在知道的那一刻开始陷入恐慌。
她的身体被天雷伤了大半,落下了许多难以根治的病根,往后半生怕是都要和苦药相伴。这样如纸鸢般飘荡的虚弱生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能活到何时,如何能让云端和她系在一起
所幸还是有办法的。
能给一半,自然还能再给一半。
商粲没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她把手记中写着药方的最后一页撕下后才将手记交给挽韶,她知道自己此举不恰当,但她心里很清楚,如果让挽韶知道了这件事的话,挽韶决计不会放她去这么做的,于是商粲决定隐瞒,只让挽韶以为她寻道心莲子是为了治病。
她对好友怀着许多愧疚,她能活到今日脱不开挽韶的帮助和救治,商粲在这些年尽力帮碧落黄泉做了许多事,但怎么想都抵不过这份恩情,再加上如今挽韶回到碧落黄泉后应当就会看到她那封冷酷无情的诀别信,想必怕是要气疯了。
她这潦草半生欠下许多账,到最后也难以清还,化成一笔糊涂账,只能匆匆囫囵一剪子剪掉。
商粲自知自己算是个肆意妄为之人,她才不想要什么同生同死,她只想让云端活得好好的,活得安安稳稳,不被任何人任何事束缚,过上长久而安宁的一生。
她这样自作主张,云端一定是会生她的气的,就像当初那样。
但也没关系,商粲想。
云端恨她,或许总好过云端爱她。
作者有话要说她们的初吻带着血的味道。
说起来当时写这篇文就是因为想到了这个场景,但想了想还是没有细写,毕竟当时的商粲确实没有那么多余力去在意这件事了,而云端甚至不知道这件事。
玉牌在设定里是只挡会让人当场毙命的那种攻击真写起来的时候就会发现这东西说实话还挺鸡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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