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有杀气
能人都有傲骨,有些为名,有些为利,有些为义。天下牛羊成群而虎豹独行,草莽啸聚而英雄落单,唯独军中不同。参军之人大多食不饱腹又空怀一腔热血,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无非为了谋得一碗糊口细粮,赚得几个琐碎名声。可等真正见过同袍赴死,马革裹尸,想法大多就变了。虎步军成立花了重金,饷银是地方军旅的几倍,来这儿的没有不打算翻身的,挣够银子搭好屋,老婆孩子热炕头,运气好还能混个芝麻官做做,多惬意的事。直到手上沾了血,才发现人命并不值钱,无论是谁的,价格不过一刀而已,贵一点的两三刀也能买去,于是能活一天是一天,除了效死郎台不敢再有过神仙日子的念头,否则容易死不瞑目。
赵慕风住着单独的帐篷,坐落边角,安静又方便。风流则被火头军牵去拴在了猪圈旁,水粮有专人供应,都是撒尿不看路拉屎不挪窝的牲口,轮不着谁嫌弃谁。赵慕风整日优哉游哉闲得蛋疼,虎步军一帮粗汉也没人敢来搭话,原先安排好陪他的陈雁山挨了板子,本来皮糙肉厚伤不到筋骨,谁成想这倒霉蛋绷着劲数完不多不少二十下,正泄了气准备起身,一个曾被他骂过爹的棍吏不知是走神还是怎的,又势大力沉地甩了一杖,给尾巴骨打裂了,事后干啥都得夹着腚。
赵慕风百无聊赖地靠在榻上,手里拿着那两本义父让他闲暇观阅的粗糙书本,翻开《世闻小注》,首页写道,古华关道百里世家所著《世闻录》,南白枫加以注解。
赵慕风并不意外,玄武堂藏有天下典籍,义父闲来无事时最喜欢拿来消遣。提笔勾勾画画,再生涩的句子也变得通俗易懂。世上写书人大概无不知晓南白枫三个字的分量,多半以此为荣,但也有些自命清高的不愿意,竟说这是沽名钓誉之举。所幸南白枫看得寡淡,只当兴趣留着,没将这些书下放民间。
赵慕风朝后翻,一页标题为“一绝二圣三督四剑五魁首”,义父的姓名赫然在列。
一绝:后靖国主寇鹰扬;
二圣:治圣左丞相魏成法,谋圣右丞相徐延彰;
三督:镇东大将军刘伯庸,御北将军卢岳,巫船道行军大都督唐万兵;
四剑:剑胆匡静蝉,剑心孙释然,剑脉赵怀旻,剑彗公孙檀月;
五魁首:诗魁司空莫讵,书魁裴烈,礼魁项狐衾,易魁南白枫,春秋秦有图。
无疑,满页尽是天下牛人,这些人名赵慕风基本都听过,但有好多不认识。南白枫是天下学士中的佼佼者,位列五魁首中的易魁,可见他在卦爻算术上的造诣,因此从小到大无论义父教诲什么,赵慕风都不敢有半点不敬。
踱步到炊房,火头军手脚麻利地准备饭菜,问清楚风流的去处,一路寻过去。那家伙性烈,看见主子便扬蹄,把隔壁哼哼吃食的黑猪惊得乱窜。
赵慕风眼神在风流的金色皮毛上飘来游去,心里空落落的,回来几天温饱不愁,反倒想起了在傅家打铁的日子,可惜了傅江流这个掏心掏肺的兄弟。估计他二流子要时不时喝点消愁小酒,喝个酩酊大醉,再指着老马和素笙的脸,骂他三刀子没良心吧。
当然,因为这是赵慕风自己想的。
说不定人家早把你抛到九霄云外,正和那群青莲阁的兄弟吃着羊肉泡着脚,左拥右抱,好不自在。
一句话,自作多情。
胡缨不知此刻应在朱雀楼,苏偶得也来不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赵慕风翻上马背,既然里边烦闷,不如出去散心。
跟旁边人打了个招呼,风流一声长嘶,奔入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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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武堂内,赵怀飞与南白枫对坐相谈,只是近乎无声。两人许久不见一面,见面便要吵起来,不知道的看见他们凭空指手画脚,八成会以为这哥俩不是跳大神就是失心疯。
赵怀飞没有儿子那般指尖蘸水即可的随性,哪怕只表达一个字,也必须规规矩矩地动用纸笔,即便如此还嫌弃玄武堂纸糙笔硬没品味。南白枫穷苦出身,眼里看不得这败家习性,无奈又说不出话,气得敲桌子搓拳头,有时还会极端不雅地吐几口唾沫。然而越是这样赵怀飞便越来劲,甚至故意写错扔掉,再错再扔,用泼皮无赖的作风专门气他,半点也不在乎自己的身价。
玩闹尽兴,步入正题,手写麻烦,一切从简。
“你义子要走。”
“心中有数。”
“下步如何?”
“顺其自然。”
“你放心?”
“不足为虑。”
“我料必有人半路加害。”
“逢凶化吉。”
“而且不知主使。”
“遇难成祥。”
“好好说话行不行?”
“言多必失。”
赵怀飞抓耳挠腮一阵,被南白枫这些云里雾里的答复搞得无奈。放眼郎台郡,换做别人胆敢与他这么说话,早就被关押进沉寂司挨鞭子去了。
“我欲派人护送。”
“该当如此。”
“龙骧军五百骑如何?”
“树大招风。”
“那怎么办?”
“精益求精。”
“文武都要有,玄武堂得出一个。”
“自有定夺。”
“途中可遇福缘否?”
“理所必然。”
“何时?”
“烈日炎炎。”
“何人?”
“夏虫不鸣。”
“能不能别卖关子?”
“少管闲事。”
赵怀飞恨不得站起来痛骂这喜欢装神弄鬼的老头几句,怎奈他两个耳朵长了和没长一样,就算骂破天也是白费口舌。
“还有什么金玉良言没有?”
“潜龙勿用。”
“太老套,换一个。”
“倾力辅佐。”
“什么意思?老子辅佐儿子?”
南白枫笑而不答。
赵怀飞气得直咬牙,偷偷从桌下探出腿蹬了南白枫一脚,随后阴谋得逞似的大笑溜去,留下南白枫一人在身后咿咿呀呀,光从孱弱又急促的语气里就能知道这要是真骂出来得有多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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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缨并不在朱雀楼,而是带着一群人打猎去了。
虎步军平日里花销大,吃得也多,仅凭城里每月拉来的那几十车米和几十头猪,伙食肯定要单调些。别看其他军旅连肉都吃不上,可谁让虎步军是养来啃硬骨头的?这群莽夫眼里只认识两人,密王和胡都尉,剩下的什么粮官库管,那都和自己没关系。身为一军主将,胡缨自要想法子弄点山珍野味来调剂调剂,练兵练得那么狠,该改善的也不能吝啬,出点力气总好过让部下们私底下议论他刻薄寡恩。
这回出来拉了三辆大马车,能装不少猎物,后面跟的都是虎步军仅有的弓马娴熟的好手,赶在日落前应该能将车装满。胡缨三百斤雕弓在手,配上破甲锥,就算犀牛来了也能一箭射穿,野猪山羊更不在话下。
郎台郡好山好水好景色,什么都不缺,麋鹿到处有,兔子遍地走,周边不少以此为生的猎户,吃肉取皮,用不完的还能拿到集市卖个好价钱。胡缨就买过一对抛光的大鹿角,往自己大帐里那么一挂,立马提高了几个档次。
一群人策马狂奔,所到之处鸟惊兽骇,这风风火火的架势,说他们是土匪也有人信。胡缨弯弓搭箭,啾的一声锐响,还没跑开的山羊摔了个四脚朝天,再一箭,已逃窜至草丛中的山猪在几步过后倒地而死,箭矢却牢牢插在了石缝里,敢情是将猪身子穿了个透明窟窿。
身后军士齐声高喊:“都尉威武!”
胡缨回头看了一眼,露出得意微笑。这些在别人眼里难如登天的高超本领他从小便能一学就会,比如这个看似简简单单的骑射,说起来无非是骑着马再把箭射出去,貌似有手有脚就行。实际就胡缨那两箭,坐骑在颠,猎物在跑,身子在晃,无论平时静射有多准,瞄不瞄都无所谓了,箭离了弦能飞到哪去,全看射手的直觉。马背上射出箭不难,偶尔蒙中一次也不难,难的是百发百中无虚弦,还能命中要害。云东廿八骑为何名声这么响?还不因为一手堪称绝技的隼见愁射术能把从马背上长大的狄獠铁骑打得喊姥姥。
穿过树林,一条不知名的湍急溪水拦住去路,春风拂面,冰冻融化,水流通畅而下,行至弯折处潺潺悠悠,高低错落间时不时托出几尾欢腾小鱼,虽犯不上少见多怪,但无论玉梁城如何代表盛世繁华,终归寻不到此番宁静致远。胡缨让众人下马拾柴,自己则原地支起了架子,将刚猎的山羊取来烘烤。滋滋冒油的羊肉配上四周美景,何尝不是人生一大乐事?
酒足肉饱才称快,烤全羊鲜嫩,自然少不得上等佳酿衬托。胡缨早有准备,杜康开坛,香气四溢,把一群虎了吧唧的老爷们儿馋的口水直流,大快朵颐乃人之所需,酒囊饭袋喜欢,英雄豪杰也喜欢。
风吹草低,不远处矮丛窸窸窣窣,胡缨剃着牙缝,随手捡起块石头扔了过去。胡缨咦了一声,暗道不对,亲眼看着石头没入草中,怎的没发出落地声响?胡缨轻声道:“先不急着吃,那边有东西。”
众人朝灌木丛看去,眼神警觉,其实并未完全放在心上。想来没人敢不知死活地在玉梁城周边行刺鎏纹虎步,何况还有名满郎台的大统领镇场子,若不是人,只能是兽,至于是吃草的还是吃肉的,一通乱箭过去自见分晓。
一军士刚想放箭,却被胡缨拦住。
灌木丛中慢悠悠站起一道影子,原来是个披着虎皮的猎户。
胡缨先是兴奋了一下,看清楚是个人后,又苦笑着地让众人坐回去。若他眼神儿不好使,说不定就直接扑上去将其按倒在地了,十岁那年不懂万物可贵,只傻乎乎地掰下一颗虎牙,如今再有哪只愿意主动送上门来,他可不会轻易放过。
猎户一脸茫然地站着,手里的钢叉抖了又抖。
“你们,什么人?”
众军士皆是一愣,转头看向那个有些愣头愣脑的中年男子,心中觉得好笑。有的人懒得搭理,有的人故意将身上的明光重铠拍得咔咔响,生怕他看不出来。
猎户表情呆滞,幽幽冒出一句让所有人怀疑自己听错的话。
“这是我的地方,滚出去。”
吵吵嚷嚷的众军士突然安静,无不吃惊地面面相觑,胡缨不紧不慢地喝着酒,细细打量了猎户一眼。这人中等身材,长了一脸乱糟糟的络腮胡,额头上有三道不知被何种猛兽留下的爪印,眼神坚毅,单看这邋遢气质虽和英勇毫不沾边,却隐隐感觉是个一根筋的主儿。
一个健硕军士大大咧咧地走过去,举起手里吃了一半的羊腿在猎户眼前摇了摇,没安好心地做了个戏谑鬼脸。
猎户目不转睛看着军士,慢慢抬起手。刚抬到羊腿的位置,军士忽然向下一压,晃了过去。
身后众人一阵哄笑,尽是讥讽意味。
猎户眼中波澜不惊,悬空的手快速一抖。军士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低头一看,被猎户抓住了,然而抓住的不是那条羊腿,而是自己的手腕。
军士露出吃惊神色,抬头正对上猎户的坚毅眼神,那双眼仍然不见半点喜怒,看得他莫名心虚。军士试探地将手往回拉了拉,不料却纹丝不动。
后面的人只顾喝酒看戏,全然没察觉这两人之间微妙的变化,只有胡缨看出了端倪,那名军士的姿势愈来愈不自在,仿佛被什么东西牢牢钳住,那个其貌不扬的猎户虽没动作,却疑似占据了进退自如的余地,气势明显要高出一头不止。
有杀气!
军士有些恼羞成怒,举起另一只手朝猎户脸上重重甩去,猎户不闪不避,结结实实挨了一记耳光。
所有人愣了。
虎步军的体格异于常人,膂力更是靠四十五斤的镔铁陌刀挥舞出来的,普通人挨这一下恐怕就歇了,而猎户只是舔了舔槽牙,便若无其事地将脸转了过来。
军士一招得手,刚被压下的气焰似有恢复,正准备放开一战,一道迅疾残影以破风之势向胸口护心镜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