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89
李清明性格原因, 一直与苍梧太守不合,所以本人屯兵苍县,与郡治相隔五十里。
她接收到苍梧郡守的消息之后, 就一直枯坐营中, 思索了起来。
宣武军为什么要攻击苍梧?
难道她知道自己最近的处境,以为这是个可以利用的破绽?
“君侯,那狗官说, 如果不去救他,他就像朝廷弹劾我们勾连魔主!”
李清明没理,依旧在苦苦思索。
她跟过江枫很久, 对江枫算是相当了解了。
江枫一直喜欢营造人设,在京中营造少年君侯的人设,连那般荒唐的先帝都被她鼓动,想成就一番君臣佳话, 拜她为侯。
而在敌人眼里, 她却喜欢营造鲁莽跋扈的人设,刻意强调自己粗鄙武夫的身份, 而且还真成功了, 不少人吃过她的亏。
只有她清楚,江枫本身其实足智多谋, 更何况如今她身边还有不止一个治国在为她谋划,李清明不得不多多思量。
可惜的是, 她愿意思量,有人不愿意她等。
那蠢货郡守的话一句比一句急, 李清明被他烦的想杀人。
“救,让王单带骑兵营出阵,”李清明道, “沿途注意埋伏。”
她剩下的军粮还在郡城,那个蠢货死了没事,但是军粮不能丢。
“君侯,王司马他……”
李清明抬眸,眼角泪痣泛着柔美的色泽,明明是清瘦的女子,此时却阴翳如虎狼,“他抗命?”
副官头都快低到地上了,“他他他带人去安县了……”
李清明一愣。
副官拼死道,“君侯庇护乡人,王司马也想庇护,他抢了狗官的一支粮草,带人走了,说送完粮就来。”
李清明脸色发青,只吐出了一个字,“好。”
阳光穿过营门,落在地上印下光斑,女子一身松绿军装,坐在阳光触不到的阴影中,脊背笔直如松。
“营中还有谁在?”
她明明语气平静,副官却仿佛面前是癫狂的雄狮,仿佛下一口就会将他撕碎。
“还…还有未
司马和初校尉……”副官汗如浆出。
空气沉默了许久,李清明的声音才缓缓响起,“让初阳去。”
“诺!”
副官离开,李清明坐在阴影中,看着门口的斜阳,继续沉思。
江枫到底想做什么?
郡城有什么好攻打的?她打下来又守不住。
除非,这步只是为了她下个计划做准备。
有什么地方的她觉得打下来就能一劳永逸的?
她转身看向挂在墙上的舆图,一处一处看过去。
薄暮已至,昏沉的天光将帅帐淹没,仿佛是什么妖魔的巢穴,明明帐帘已落,来往的将士却依旧不敢靠近半分。
想了半天,李清明才目光微明。
指尖轻点舆图。
“苍梧关。”清淡的嗓音一字一顿。
那么她的目标是——
“来人,为我披甲。”
暮色中,李清明亲自点军,沿官道疾行,一副亲自驰援的意味。
一路收拢溃兵,李清明脸上无喜无怒。
副官好一会才敢靠上来,“初校尉遇袭,我们只收拢到溃兵两百多人,他们说有巨龙在空中飞舞,军中没有九阶强者,马匹暴动,所以……”
李清明面无表情,“初阳呢?”
“在营前请罪。”副官硬着头皮道,“君侯,校尉为四品军职,是否要上书朝廷……”
“覆军杀将。”李清明咬字清晰。
“斩。”
迎着副官惊慌的双眼,李清明眼眸深沉如深渊。
副官连忙低下头,“诺。”
听着外面的怒骂声,李清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脊背如松。
随着一声“噗嗤”,门外怒骂声瞬间消失,仿佛夜幕吞去所有声音一般,再无嘈杂。
此时,李清明才缓缓走出帐门。
“君侯!”门外的大小将领几乎瞬间跪下,脸色苍白,眼神闪躲。
李清明就像看不见他们的反应一样,清淡的嗓音不疾不徐,“抛弃辎重,全军疾行。”
“目标,苍梧关。”
虽然众将一肚子异议,但是在初阳的人头注视下
,一句话都不敢说。
“诺!”
少顷,李清明只留下一营一千人守着大营,前军五千,中军一万,后军五千,先后动身,星夜疾驰苍梧关。
一路上哨马奔驰,沿途村庄一夜三惊,瑟瑟发抖。
李清明本人在前军。
她在马上,望着月色,眸色深沉。
但愿苍梧关的蠢货能撑到她支援。
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江嗷嗷蹲在城墙上,愉快的大口吃肉,一边吹牛逼,“李清明就跟着我屁股后面吃灰吧,想追上我,做梦!”
江枫是骑兵,还是开了狼魂加持的骑兵,跑的那是溜溜的。
全世界除了御龙山的龙战团,没人能和她宣武军比速度。
“说起来,李清明的骑兵一直在王单手上,这次带兵的怎么是个没见过的?”江枫道,“明知道开战了,探马只出了不到十里?这也太惰怠了吧?我当年打仗,探马两百里呢!”
余殊疯狂吐槽,“谁能跟你比啊?居然有人信你鲁莽跋扈没脑子?特么战损常年不到三位数的将军没脑子?我看他们才是没脑子。”
江嗷嗷嘿嘿一笑,龙爪快乐的抓着羊腿大口吃,吃了半根大羊腿才道,“没办法,我养兵太贵了,不能不慎重。”
“能用脑子解决的,就不要动手了。”
赵襄坐在一边,她不喜羊肉的味道,盘子里是切好的鸡肉块,精细整齐。
此时她斜着江枫,“李清明不知干了什么事,这段时间每天都有人带兵离开军营,去了南州各地,毫无规律,令人摸不着头脑。”
“你所说的那个王单,应该也出去了,初阳出自禁军,不是南州人。”
“原来如此。”江嗷嗷撕了一大口羊腿。
“临走的那晚我可没睡,叶瑜拉着我看了一晚上情报。”赵襄看见余殊的眼神,解释道。
江枫想起她死打瞌睡的德行,感动到了,她抓着羊腿递给赵襄,“文景辛苦了,来多吃点。”
赵襄嫌弃的用筷子拨开,“不吃,拿走。”
江嗷嗷笑嘻嘻的继续吃羊腿。
不仅他们在吃,将士们都在开伙。
原守将还是蛮有能力的,带着将士拼命抵抗,但是在九阶武夫、巨龙,还有个治国面前,实在是脆弱。
九阶是最顶尖的强者,放在哪儿都是一方霸主,即使是武夫也是如此。
诚然,四镇军中多多少少都有些九阶将领,但那是帝国的四壁,地位煊赫。
而苍梧关只是个关卡,守将本人是八阶顶尖,这已经是很高的配置了,毕竟镇南将军李清明就在附近,她自己是九阶,她麾下还有个九阶副官,一堆七八阶将领。
谁能想到魔主会抛下镇南军,奇袭苍梧关呢。
守将誓不投降,江枫只得遗憾的干掉了她,顺带接手了苍梧关。
守军因为守将的负隅顽抗,也基本上死了个干净。
若非宣武军本身实力超出她们太多,他们也不至于这么凄惨。
如果不是宣武军有军魂结阵,气息连成一片,抵挡伤害,否则仰攻关卡,肯定会死不少人。
当然,前镇东将军带头冲上城墙,也给了守军极大的震动。
女子红衣如火,第一个登上城墙,如同战神,牢牢的站在城墙第一线,那守将就是被余殊干掉的。
再加上头顶的狰狞巨龙盘旋,时不时从空中吐息,巨大的威压下,守军丢盔弃甲,没到半个时辰就打完了。
余殊吃的打了个嗝,不屑的道,“那狗东西还有脸问我为什么背叛帝国?”
“老娘什么都没做呢,就被钉在车上,眼看下一步就能下棺材了,老娘为什么不背叛?”
“再说了,我打的又不是东军,”余殊满脸不高兴,“要是她不抓我,我最多辞职罢了,说不定还会发誓不与帝国打架呢。”
她被一口一个叛徒喊的很不高兴,一怒之下才把那守将砍了,砍完之后还是闷闷不乐,老不爽了。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她这些年镇守东疆,跟御龙山打了不知道多少次,重伤十几次,若不是武者皮厚,她人都没了。
结果连一个说话的机会都没给她,就被钉在棺材上遣送进京了。
她真想抓
着小皇帝衣领问她有没有脑子。
更生气的是,她被抓之后李清明无罪释放了!
还被封了侯。
她气疯了好吗?
是的,李清明封侯才是她最生气的地方。
凭什么呀?
那个老银币凭什么封侯?
她这些年在南疆做了什么事?朝廷应该比她清楚。
她敢肯定,李清明才是那个跟江枫眉来眼去的人。
结果被钉的人是她,李清明反而转身封侯了。
余殊一肚子火,气好久了。
赵襄只看见她的情绪不对劲,眼珠一转,试探道,“听说李清明封侯了。”
“靖南侯。”她故作感慨,“要不是你走得早,兴许也能捞到一个靖东侯。”
余殊剑匡的砸在地上,强自压着火,“谁稀罕!”
江枫对赵襄的想法心知肚明,不过她觉得余殊已经对帝国很恼火了,没必要再激了。
于是她笑呵呵的打岔道,“说起来,你当初和许琮争镇东将军,还有我的帮忙呢。”
余殊一愣,“啊?”
她睁着妩媚的大眼睛,就像大猫一样,思索了片刻,“好像还真有可能,你干什么帮我?那时候我认识你吗?”
江枫笑嘻嘻的道,“因为我不喜欢许琮啊。”
“我比较喜欢看见女孩子身居高位,越活越精彩,所以类似的人都会顺手推一把,能帮则帮。”
圣女亲哥哥当镇东,那不得死扛着季余眠打吗?
而且余殊表现也太喜人了。
当兵吃粮的想法几乎写在脸上,对朝廷和皇帝,几乎没有忠诚可言。
她是真不觉得她能当镇东是因为朝廷,更别说诚惶诚恐的感恩了。
她对朝廷的表现,更像是合作。
老娘帮你们这群菜鸡守东疆,你们给我发钱。
余殊完全无法理解她的思路,“你有毛病吧?人家混的好不好跟你有什么关系?”
赵襄也看着她,一脸疑惑,“你这么好色?而且还好女的?”
江枫差点被噎着了,心道这个世界是没人懂她的,但是她懒得解释,
继续问余殊,“当初我觉得你虽然优秀,但是无心朝廷,为什么?”
“按理说,朝廷对寒门应该是蛮厚道的,若不是朝廷,你也做不到四镇之一。”
“我当时就看出来,你好像一点都不感恩朝廷,为什么?”
余殊眉头微皱。
却看见江枫满脸坦率,眼睛是明明白白的求知欲,不是在试探她,就是真好奇。
不爽的撇了撇嘴,余殊才道,“我少年天赋显现,被补入外郎。”
“后来因为年龄小,又被调到了内郎,”她没滋没味的嚼着羊腿,“他们觉得我没脑子,好保守秘密,就把我安排去看守皇帝的秘地去了。”
“说出来你不信,我十四岁的时候就是皇帝内卫了。”
江枫思考了一会,“崇德帝?他特别好色吧?”
余殊狠狠的点了点头,“但这点虽然恶心,我们当时都有对策的,毕竟皇帝好色实在算不得什么。”
“但是我一直记得,当初我们守卫的时候,每天都有人扛着黑色袋子往里走。”
“一开始我还不知道他们扛的是什么,”余殊没滋没味的吃着,眼神却是隐忍的厌恶,“后来才发现,是人。”
“被麻醉的活人。”余殊忆道,“衣着很差,都是些看起来就麻木又贫困的人,死了也没人在意的那类。”
“我当初守了也就半年吧,每天都有数百活人被带进去,从来没人出来。”
“说起来不怕你笑,”余殊狠狠的咬了一口羊腿,嚼完才自嘲,“当初我还以为是哪个大臣干出这种伤天害理之事,想着逃出去敲登闻鼓,跟皇帝说。”
她说着说着笑出声,“谁知道这居然是皇帝自己干的呢?”
“江枫,你说说,天下表率,百姓君父,他怎么能干这种事情呢?”
“大臣坏了,烂了,我们还能剃掉他,抗争他,但是如果烂的是龙椅上那位呢?烂的是所有一切的源头呢?”
余殊有些意兴阑珊的啃着羊肉,有一口没一口的,“发现之后,我就死心了。”
“爱咋样咋样吧,混吃等死挺好的。”
所有的年少赤诚,少年意气,全部被埋藏在发现真相的那天。
“因为我表现的特别完美淡定,所以我没死,他们还觉得我特别忠心,”余殊撇了撇嘴,“我差点还暴露自己的容貌,还好还没来得及找我,他就死了。”
按江枫的话说,崇德帝活着的时候,整一泰迪转世,还男女不忌。
江枫满脸震惊,“你见过崇德帝?”
余殊呸了一声,“他崇德个屁,他叫背德还差不多。”
她当初混在内宫,那见过的腌臜事可太多了。
她还亲手抬过一个男童的尸体,那小身躯最多七八岁吧,站着走进元明宫,盖上布出来的。
江枫欲言又止,最后低下头又笑了,“说起来我也是受先帝之恩才能封侯的,估计有不少人骂我背恩负主,现在想想,你应该能懂我。”
崇德死的那天,家江枫就借着给江末过生日的名义放了炮仗。
可太开心了。
狗皇帝虽然蠢,但是她爹更恶心。
甚至很有一部分,江枫是厌屋及乌。
当初崇德可是堂而皇之的命令南州给他进献美童,不限男女。
还八百里加急吃这吃那,还喜欢漂亮的花石,导致东州也怨声载道。
上有所好,下必从焉。
还好他死了。
后来江枫看得出来,趁着新帝年幼,首辅偷偷清理了不少垃圾蛀虫。
江枫也曾抱有期待,观望了四年。
然后发现新帝也不咋地。
主要是叶刺史死了。
她也拿到了赐死的圣旨。
好家伙,对一个臣子来说,拿到这东西,跟拿到和离书有什么区别?
恩断义绝呗。
城头上一时竟变成讨债大会,一齐讨论先帝的傻逼事宜。
一对之后,她们震惊的发现,她们知道的居然很多不重复。
江枫说的是自己身为侯爵,接收到的南州高层官场那些信息。
余殊说的是她当初在京城,乃至在宫内守门时知道的事情。
赵襄知道的更多点,大部分是士林方面的。
比
如有在野大儒,家里女儿特别好看,皇帝派了嚣张的内侍,借着宣旨的名义,堂而皇之的进去大儒的家,强闯后院,看了他家女儿,转头就走了。
没过几天禁军就来了。
大儒未仕,面对天下之主,绝望的以书刀自裁。
这事差点冲破士林的底线。
若没有首辅,早八辈子帝国就亡了。
江枫若有所思,“这么说的话,顾子明跑来找我好像有原因了。”
“那时候崇德还在位吧?”
余殊又呸了一声,“背德。”
“行,背德。”
赵襄瞥了她一眼,不屑的转过头。
江枫擦了擦龙爪,蒸发干,点了点赵襄的肩膀,“这就是你说的好皇帝,跟她干还不如跟我呢!”
赵襄:“那是先帝,今上还是相当不错的,她继位之后,虽然没什么能力,但是为人却温和宽厚,欲望低薄,也就和圣女亲热了点,跟先帝相比,简直的天仙下凡。”
好皇帝都是对比出来的。
先帝已经把天下的底线降低到不能再低的地步了。
小皇帝虽然不怎么聪明,优柔寡断,政务能力基本为零,还不爱学习,爱谈恋爱。
但是!
她不奢侈,不好色,不穷奢极欲,不残暴,基本上不杀人啊!
对此,余殊肯定的点了点头,“对,我也是这么觉得,至少她还没来得及做坏事。”
江枫笑了,“没来得及做坏事的皇帝就是好皇帝?”
赵襄两人却不当成玩笑,肯定的点了点头,“是啊。”
江枫无言,只得继续吃肉。
余殊又叹息了一声,“给她干活怪没意思的,我小金库也攒够了,又恰好看见了平陵的事情,就想着辞职来着。”
“还没找好下家,结果就出了这档子事,我可真倒霉。”
她不是江枫,没有赚钱的才能,攒的钱攒的艰难,她心想自己身为镇东,辞职说不定会被暗杀,所以才想着去魔土避风头。
谁知道还没辞职就……
余殊惆怅的咬了口羊肉,“时也命也。”
江枫低着头咬肉,
龙肚子太大了,感觉吃不饱。
她一边沉思,一边忆。
上辈子,季余眠到底是怎么突然打到京城的?
好像余殊那儿也出了状况,否则她在御龙山没那么轻易打过去,怎么着也要起点水花的。
她好像是在战前做了些安排,人就没了。
就没了。
没了。
之前江枫一直都没怎么在意这点,现在想想……
这狗货真的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大大咧咧吗?
未必吧。
余殊突然道,“你不是在查平陵是谁带人干的吗?”
江枫抬头,“你知道?”
余殊眨了眨眼,“二十年前,崇德刚继位的时候,有一只心腹军队,以顺水为名,后来就消失在朝野视线,不知所踪。”
“他们的兵器有一个符号,”余殊用指甲在地上刻了个符号,“顺水军。”
“你朝廷有人,就查一查,顺水军的将领变迁吧。”
她一笑,“那么大的县,说不定有人出门在外,没死呢。”
“不然我很怕这个锅被扣在我身上,虽然我晚生了二十年,”她眼眸玩笑中透着认真,深深的看着江枫道,“如果有后人在世的话,兴许能让那些百姓释然。”
江枫看着她的眼睛,郑重的点了点头,“我会的。”
赵襄垂着眸,嘴里肉半天没嚼。
余殊又嘻嘻哈哈了起来。
江枫终于吃饱了,“清明该反应过来了,吃饱了就热个身,等会会有硬仗。”
她不合适出现,余殊当即起身,红衣身影扛着大剑,嗓门传遍城墙,夺人心魄。
好歹干了这么久镇东将军,余殊还是很厉害的。
她有条不紊的安排城防,大声下达起命令。
江枫龙屁股坐在地上,一点都不嫌硌,“她为什么自己不造反?”
她声音极低,嘀咕着,颇为纳闷。
明明都这么讨厌皇帝了。
虽然语气平淡,但是她谈论先帝的时候,那眼神就跟要杀人一样。
赵襄听见了,她想了一会才若有深意道,“不是谁都有这个勇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