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疯麻子
我和强子进了四合院,借着月色扫了眼院子的轮廓。院落宽绰疏朗,有个小亭子横在院中央,四面房屋连接,爬满干葡萄藤。北房四间,加高到了两层,应该是后建的,东西厢房各两间,南房三间。
花爷带我们进了正房,摸黑按下了灯的开关,灯的瓦数不高,反倒让屋里越发显得昏暗,一排排的书架占据了多半个客厅,书架上放着各种古物,有元明的青花,有成套的线书,有精雕的古玩,落地的瓷瓶里插着画卷。
我和强子惊掉了下巴,这简直就是个小型的博物馆呀。花爷示意我俩随便找地儿坐下,他则独自上了二楼。
待花爷消失在客厅,强子就不客气地四处走动起来,东摸摸西看看,我担心他手笨脚拙,再给花爷碰坏了这些宝贝,于是小声提醒:“强子,老实点,这里的随便一件东西把你全家卖了都赔不起的。”
花爷的声儿顺着楼梯传了下来,“爷这里的东西,随便看,不用拘谨。”
强子听闻花爷下令,更加有恃无恐,拿起书桌上的一方砚台,假模假式地磨了起来。我有心想笑,这小子见字就犯困,写的铅笔字和蜘蛛爬一样,今日倒充起了文化人。
我起身走到强子对面,说道:“什么时候学会高雅了,还学人研磨,天生地里刨食的手,怕是毛笔都拿不稳。”
我这么打趣他,强子反而越发起劲,“老祖宗教导我们,要活到老学到老,你这不思进取的落后分子,我今天得好好批判批判你。”
他还没来得及给我上课,花爷“咯噔咯噔”地从楼上下来了,我俩赶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双手揉搓着站到了一块儿。
花爷看见我俩这小心谨慎的模样,“噗”地笑出了声,“二位小友,这是学门口的礼仪小姐吗?在爷我这一亩三分地儿,你俩就放开手脚,想干嘛干嘛!”
难得花爷主动开一次玩笑,强子顺杆儿爬得比猴子还利索,只见他深鞠一躬:“欢迎光临,您老往里走。”要说强子这天赋异禀,去大酒店当个门童绝对绰绰有余。
我不敢像强子一样随便,想起花爷刚才冰冷的眼神,我现在还心有余悸,怯怯问道:“您这儿这么多珍贵的古玩,我俩毛手毛脚地再给您磕坏了!”
花爷知我是因为刚才的事心中有芥蒂,也不揭穿,招呼我俩坐下,又给我俩一人斟了杯茶,而后才缓缓说道:“潘家园的水很深,有人一夜暴富,也有人一夜倾家荡产。
刚在鬼市你们碰到的那尊爵,同样的剧情每天不知道在潘家园上演多少回,有多少人卖儿卖女地想捡个漏儿,最后带回家,找懂行的上眼一瞧,赝品!那时你再想找卖家,卖家一句“买定离手,概不负责”,就把你打发得远远的了。”
“什么,刚那是个假货啊?”我还未消化花爷这诺大的家产,此时花爷直言不讳地指出,刚才鬼市上那尊爵是假的,我瞬间石化了。
花爷似乎见怪不怪了,继续讲道:“这一行不说假货,只说赝品,你小子慢慢学着吧。”花爷说完,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盯得我有些发毛!
强子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没心没肺地问:“花爷,那您这屋里的东西,是赝品还是真品?”
花爷反问:“你俩觉得呢?”我现在对真货已经不抱有希望了,脱口便出,“假的”!
花爷环顾了下屋子,陷入沉思。花爷坐在一处灯光照不到的死角,昏暗中,瘦小的身子蜷缩着,显得更加孤寂。
我和强子也不再打扰他,屋里只听得落地钟表“滴答滴答”的响声,小四合院的北屋里,我们三人在昏暗的灯下,各想各事。
油漆刷过的门框,年久失修透进一股股寒风,也不知过了多久,花爷缓缓抬起头,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之后:“当初这屋里,没一件赝品,都是能拿得出手上得了台面的真品,可惜啊,倒来倒去,只剩一屋子赝品了。”
都说“不求天长地久,只求曾经拥有”,可是得而复失的感觉也真是让人揪心,我不知该如何宽解花爷复杂的情绪,只得换个话题,让花爷不再纠缠于这满屋的赝品。
“花爷,那个疯麻子您是怎么认识的,看他很惧怕您啊?”这人给我的感觉怪怪的,长相有些猥琐,却不那么令人讨厌,反而还有些让人喜欢。
花爷似乎也觉得气氛有些凝重,便改变了下刚才说话的语气,“我和疯麻子,也是机缘巧合下结识的,这中间还有个小故事。”花爷换了个舒服的坐姿,继续给我们讲:
“那是几年前,疯麻子通过朋友介绍,认识了几个常年挖坟盗墓的人,那些人带着一顶清式花翎找疯麻子估价,疯麻子闻出了他们身上的土腥味儿,交谈起来,得知这顶花翎是京都燕郊一官宦之墓,便有意收购整座墓室的陪葬品。
疯麻子随着他们下了墓室,看清了墓室的陪葬品,双方便按照约定的价钱进行交易。只是待疯麻子打包带回家一看,“宝贝”都成了赝品,疯麻子气得差点吐血,抱着一丝希望找到我,想让我看看能不能找到那伙人,商量个解决方案。
他也不想想,对方既存了骗人的心思,做完这一单,还不赶紧消失得无影无踪?也是几经周折,爷通过南边的朋友,找到了他们,退了一部分货款,这事才得以善终,一来二去我便和疯麻子打起了交道。
要说这一行确实真假难辨,疯麻子不是不知道这一点。也正因此,看见新出土的古物,疯麻子就大意了。岂知人家是做了个局,连墓穴都是提前做好的套,疯麻子没下过墓,冷不丁地下去,平时那点辩物识宝的本事早就消失殆尽。”
我没想到疯麻子还有这样的典故,看着那么精明的人,没想到栽过这么大的跟头。不过,我也对花爷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这老小子,能量无限大啊!
我和强子越听越上瘾,即便两宿没睡好觉,此时也没有丁点睡意,又听花爷讲了些这行的奇闻趣事,越听也越觉得这是一个充满虞诈和惊险的行业,却也激发了我要继续走下去的决心。
不知不觉,外面蒙蒙亮了起来,我肚子也配合般地“咕噜咕噜”响起来,强子和我相视一笑,我俩不怀好意地一起盯向花爷,手还不住地揉搓肚子,在吃的这方面,我和强子可以说得上是心有灵犀。
花爷看出我俩这是要打土豪、分田地的意思,不急不忙的说道:“早上我们先简单对付口儿,中午谈完事,带你俩涮羊肉。”强子高呼万岁,又吹捧了花爷半天。
就在强子唾沫星子满天飞时,屋内“叮铃、叮铃、叮铃”的声音响起,不多不少正好三声,然后就没动静了。
强子以为是那口落地钟整点报时呢,看去却不是整时整点,笑骂道:“现在连钟都急着下班啊,看来老美的人权思想,对物影响也是根深蒂固!”
花爷已经对强子的贫嘴见怪不怪,只让我出去开门,我瞬间明白这是门铃安到了室内,方便主人接听,这物件儿在我们村里根本用不着,出门吼一嗓子,半个村都听得到。
我推开院门,见是夜里遇见的疯麻子,抱着一个大瓷盆子。我心想,这小子青铜卖不出去,又搞来个面盆子糊弄我们。
疯麻子也不觉尴尬,露出满口的大黄牙,再次点头哈腰地给我道歉,连声说着,“不打不相识,以后就是自己人了,多多关照”一类的话。我远来是客,自然也是和他客气一番,才把他让进了屋里。
疯麻子也不客气,把瓷盆子放在桌上,和花爷打了声招呼,就去西房拿了几副碗筷、一瓶子汾酒一并摆在桌上。准备停当之后才打开他带来的瓷盆子,盆子里面装得是满满当当,浓浓的香味瞬间充斥整间屋子。
疯麻子边从瓷盆里给我们盛吃的边讲,“二位小爷准没吃过这玩意儿,这在北京算得上特色小吃。火烧加猪肠、猪肺搁一块儿煮,煮熟后呢,火烧切井,肠、肺切块,满满盛上一碗,浇上汤汁,再小酌一杯,做鬼也不悔呀!”
强子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嫌疯麻子盛得斯文,便自己上手往碗里只捞肉不捡火烧,盛了满满一大碗。汤汁顺着碗边溢出来,强子直接上口吸溜了几大口,才用筷子往嘴里扒拉,塞得满嘴都是。
就这也没耽误他说话,“我以前在电视上见过,这叫卤煮,老一辈儿传下来的,当时就把我馋得吃啥啥不香了,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也能吃上这贵族吃的东西。”
其实这卤煮原型是用五花肉煮制的苏造肉,是宫廷美食,因用五花肉作原料价格高昂,很多普通老百姓吃不起。后来有人用猪头肉、猪肺、猪肠替代五花肉,价格就降了下来,卤煮得以在普通老百姓中传播。
老北京吃苦力的,一大早来一碗卤煮,一天干活儿都精神。不过,苦力吃这个也是一碗一碗的要,疯麻子倒是实在得很,直接端着盆来,足足有十几大碗。
我给花爷递过去一碗,花爷接过去和强子一样狼吞虎咽下去,我有些不解,花爷这样的人,吃东西向来很斯文,今天这是怎么了?
疯麻子看出我的疑问,给花爷递了半杯酒,一两左右,然后对我说,“花爷就好这口儿,一天八顿卤煮,都是我管的。要说花爷这几年的卤煮火烧,基本上我是包了,不过我这经济水平也就够给花爷买碗卤煮的,我出卤煮,花爷出酒,黄金搭档,好不痛快!”
我一口还没吃下去,强子已经三碗见底,花爷也是一碗进胃,拿起酒来闻了闻,对疯麻子说:“今天没外人,去我床底把那两瓶子赖茅拿来,给两位小兄弟开开荤。”
疯麻子拍手叫好,嘴里酸酸地说:“花爷,您老这偏心得太明显!那两瓶子酒,我都馋几年了,您就是不同意打开,闻都不给闻。今日倒好,主动提出来,看来二位小爷的面子很大啊!我今天也算是沾了二位的光了。”
不一会儿,疯麻子从楼上拿下两瓶包装纸发黄的酒,斟到杯里看,酒色微黄而粘稠,只是没有盒子包装,看着很不起眼,都不像刚才疯麻子从厢房拿出的那瓶,好赖还有个硬纸盒包装。
强子拿起两种酒左右端详了半天,最后把汾酒放下,很懂行似地说:“嘿,还是赖茅显得有年代感,我先给大伙儿尝尝过期了没有!”随后扭开盖子,直接对着酒瓶喝了一口。
刚刚还是卤煮飘香的屋子,这会儿立刻就被浓郁的酱香味道充斥了,只听强子说道:“好辣,好酒。”
我心里只恨得牙根痒痒,在座的四人都要喝酒,而且貌似这酒还很贵,你嘴对着瓶子喝,别人还怎么下口。疯麻子顺着强子的音儿接话,“没想到这小爷也是品酒的行家,冲着这豪爽的劲头儿,小爷一定是性情中人了!”
强子天天偷喝他爹三毛一斤的散酒,说他懂酒,不如说母猪会上树了更可信些,亏得我还觉得疯麻子精,他这眼光会被人家坑骗也就不算怪事了。
“小子,你这一口好几十可就没了,好酒不是你这么喝的!”我和强子被花爷这话吓了一跳,一口酒几十块,这是什么概念,这一瓶子不得好几千?这样的酒给我们喝,简直就是浪费,是对金钱极大的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