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小城冬
天太冷了。
呼吸吐露白汽升腾。
徐还陆的脸被冻得通红,握着剑的手指关节死死紧绷,像是一根绷得太紧了的弦,在断和不断的极限。他长高了很多,应旧客却还是那个小身板,他把应旧客拢进大氅里,只露半个脑袋垂在他的脖颈边。
天柱的力量被命途长卷吸收得越多,金色的丝线便越癫狂。他感觉得到肺腑如有火在灼烧,每呼吸一次都是撕扯一般的疼痛,血腥气直往他的喉咙里冲。头疼欲裂,胀得像是有鼓槌在脑海中敲击,他的眼前已经冒出了些许的黑点,但是他不敢倒下去。
徐还陆机械地挥着剑,他不再去记小少爷教的那些剑招了,他只知道,如果他抵挡不住丝线,他就会死。如今上衡城危机重重,他死了,师弟怎么办?
徐还陆的剑在一次又一次地斩断之中愈发的纯熟,如臂使指,得心应手。每一剑都非常的干脆利落,没有什么赘余的剑招,简洁而又精准。他感觉得到自己的手臂酸痛非常,每一个神经都在疯狂的发出警告。
他什么都听不清楚,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他的身上全都是血。
这样下去不行。
可是他所知道的能够克制天柱的方法,都不是他这个修为能够施展出来的。
他只剩下挥剑和应旧客的思绪里忽然想到了什么。
槐灵!
槐灵是新天柱建成最关键的一部分之一,新天柱或许不会攻击槐灵!说做就做,他看准位置,翻过墙壁,且战且退,朝着一棵巨大的古槐跑了过去。徐还陆借力上树,由于快要力竭,他脚步一滑,就要跌落下去。
金色的丝线像是闻到血腥气的鬣狗疯狂地一样围了上来。
他一个不察,金色的丝线穿透了他的左腿!
徐还陆面目狰狞,手里的剑在那一瞬间,猛地插入了树干!他握剑的手青筋暴起,在那一瞬间爆发了超越了他体魄的力量,借着手里长剑的力,翻身越上了最高的树干中央。
这里枝干茂密,古槐苍苍。金色的丝线果然投鼠忌器,不敢肆无忌惮地穿梭过来。但是它们的身形如线,可以很轻易的躲避那些密密麻麻地枝干,蛇一般地向徐还陆游去!
对方的速度放缓,徐还陆总算松了一口气。
他靠着古槐枝干,休息了几息。
下一刻便将猛地靠近的金色丝线统统斩断。
他一边斩断,一边喊:“槐灵!”
“槐灵!”
久久未有回音。
徐还陆心里划过一丝阴影。
看来槐灵不是被什么牵制住了脚步,就是遇见了事情凶多吉少。
天空忽然爆发了一阵猛烈至极的光团。
光团瞬间吞噬了一切。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被剥夺了视力。
徐还陆不知道那是什么,他只是下意识地把师弟紧紧地护在了怀里。
……
……
钟塔败落残破。
空旷的高台之上,只剩抱着余山水尸体沉默的封与之。
外界吵闹得再喧嚣,他也恍若未闻,只是垂着眼睛,静静地擦着余山水脸上的血迹。
钟声低沉而又迟缓。
像是垂暮的老者。
长风暴雪,寂寥悲歌。
一片洁白的衣角,忽然掠过了封与之的余光。
他冻结死寂的眼珠微微一动。
他缓缓地抬头,颈椎仿佛是生锈的关节,迟钝而又缓慢。
那是一袭洁白的,绣着精致暗纹的白衣。
那是一张无比熟悉的,倨傲锋锐的面孔。
死去了多年的小少爷此时此刻站在他的身侧,神正骨直,平静地看着穹宇之上的存在。
也许是太冷了。
冻得封与之的心也疲惫而又迟缓。
他看得太明白了,眼前这个少年,是穿梭时间,从过去而来。
他甚至看见了小少爷的手里捏着一枝槐叶。
封与之恍惚地想,小少爷可以借槐去到过去,自然也可以借槐来到未来。
但是槐树必须需要锚点亲手所植,才会起作用。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东荒第四年,除了徐还陆跟小少爷学了一个月的剑,还有一个少年和小少爷近距离的接触过一段时间,好像叫做……西太苍。所以是西太苍回到上衡城之后,在被困在钟塔的时间内,找了一个钟塔找了地方种下了槐树的种子?还真是算无遗策啊。
“你这一生都在挣脱束缚在你身上的锁链……”
封与之静静地说道:“所以你束缚了余山水作为你的棋子。”
他没有看小少爷,只是淡淡地说:“这么多年以来……你和你疯狂地想要摆脱的宿命,还有什么分别。”
他到底是在一步一步的逃离深渊,还是一步一步地走入深渊?
小少爷甚至没有回头,只是在观察天空之上的状况。
天柱被抽掉了绝大部分的力量,整个东极的法则大道都在波荡。命途长卷已经快要编织完全,只剩了一个尾音。
“你所追逐的一切如今看来,也要落败,人如何能胜天……”封与之淡淡道,“你走的路伤人且不利己,这算不算你的报应?你不会再有机会重来了。”
他对小少爷怨恨至极,可是他也清楚,小少爷的道失败了,就是对他最大的惩罚。他就算是亲手杀了小少爷,小少爷也会无动于衷。
小少爷只是忽然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们隔着三十多年的时间对视。
小少爷眉毛轻轻一挑,有些嫌弃:“你光长年纪不长修为吗?”
封与之不惊不怒,只是道:“你修为通天又如何,不也是一败涂地。”
小少爷轻哼了一声。
他笑着重复:“一败涂地?”
他的身后。
天柱彻底地萎靡,金色丝线逐渐透明,有气无力地缩回钟塔。整座天下都感觉地到东极新天柱的气息在飞快的,无法挽回一般的衰落下去。整个东极的灵力都在流逝,若是继续下去,恐怕整个东极都会在下一个千年沦为无灵贫瘠之地!
紫色的天道之眼平静地看着命途长卷最后的一尾针角落下。
已成定局,无可转圜。
命途长卷彻底完成,那些凡人的所有挣扎都徒劳,都被一笔一划地记在命途之上,成为他们走向终点的推手。
天道之眼引来新完成的长卷看了一眼。
忽而一痛。
人间一瞬间落了一场血雨。
就在命途长卷展尽的那一刻,金色的丝线疯癫而又狂乱,有如上古吞天的鬣狗猛然张开了巨大锋利的獠牙,恶狠狠地咬在了紫色的巨眼之上!
命途长卷在一瞬间渡化成璀璨至极的白色,纯粹而又粲然,密密麻麻地扎入了天道之眼之中。像是恐怖至极地蛛网或者爬虫,在疯狂地吞噬天道之眼!
天道之眼的力量在疯狂的流逝,仅仅一个眨眼的瞬间,紫色的巨眼便淡了许多。
祂掉来雷霆,狠狠地朝这悖逆之徒劈去!
但是这里是东极。这里的主宰是天柱。之前新天柱一直在蛰伏忍让,为的就是这一刻!那些席卷而来的纯黑雷霆都在一瞬间被天柱渡化了纯白的泡影!
两厢力量角逐,爆发出剧烈的白色光团。
无法想象的力量波涛瞬间吞没了一切。
这一次不仅仅是上衡城。
整个东极都降下了雷霆的池沼!
空前浩大,史无前例!
但是在下一刻,整个东极各国都亮起了阵法的节纹。一个接着一个,一时之间整个东极亮如繁星,星罗密布,一个遍布整个东极的阵法倏然形成巨大的阵图,所有的雷霆都被阵法吞噬了干干净净。而这个巨大的阵法中心在大秦帝宫。
那个唯一没有派候选者来上衡城的大秦。
空荡荡的大秦帝宫,亮起的阵眼之中,一个黑衣的少年走了出来。看得出来,正是他主持了这个可以抗衡天罚的阵法运行。
少年头戴抹额,眼瞳纯黑,神色漠然。
他的身影半虚半实,是个纯然的魂体。
皇帝居高临下,似笑非笑:“东君……?”
东极天柱之主。
尊为东君。
东君未答话,朝殿外走去。
整个东极都是祂管辖的领土,祂神行千万里,转瞬而至。
上衡城上,彻底的触怒了天道的中心。
那里是被天道震怒碾压的最严重的地方。
天道之眼想要加强投影,抽调其他的天道之眼的力量过来。但是祂瞬间发现,这一片天地都被封锁了。那封锁的阵法正是以大秦为大阵中心,布下的整个大阵。祂发现,祂竟然一时之间,被彻底地封锁在了东极这片时空里。
那个阵法是小少爷在重复的时间线之中,花了一千年的时间,不断地失败改进而来。一千年的成果,就算不能困天道之眼多久,但是只要能困住,就算他的目的达成了。
封与之看出来了:“这是东荒当年准备的巨型传送大阵……还是说,这不是从一开始,这只是你打的幌子?!”
修道尽那个时候是整个东荒的救荒首领。那时大地沦陷,所有的一切都是在修道尽的意思下,救援,开展,重建。他是东荒的无冕之王,想要动手脚真的是太容易了。没有人怀疑这个一心为了东荒的首领。没有人。包括封与之。他们都认为修道尽就算要与天争劲,也会在东荒灾厄平息之后。但是他们没有想到,修道尽真的敢这么做。他真的敢撒下弥天大谎,去满足他自己的私欲,弃苍生于不顾。
谁料小少爷轻蔑地道:“别用你那可怜的脑容量思考了,你想的明白什么?”
太久没见面了,但小少爷的嘴还是一如既往地不留情面,戳人肺腑。
阵法由当年废置的传送大阵改良而来,小少爷死前,一个一个亲自去布置关键的阵节,他死后,未完成的大阵便托付给了大秦的皇帝。随着秦皇四处征战的脚步以及秦国与他国交涉,三十年后,大阵终于落成。只是缺了最关键的阵眼,若是没有阵眼,这大阵便毫无作用,也借此,瞒过了天道的眼睛。
就在余山水身死的那一刻,等了三十多年的阵眼终于到位。
很多年前,小少爷给了徐还陆一把剑。
那把剑是大秦皇帝所赠。
徐还陆之前用剑洞穿了余山水的心脏,却在奇怪为何不起作用。
因为不穷剑这一次切割的不是新天柱的灵,而是余山水的神魂!在不穷剑洞穿余山水的那一刻,少年的神魂无声无息的顺着长剑之上,镌刻在珠宝之中的阵法,被传送到了千里之外的大秦国。
死去的,不过是余山水的肉身。
目的其一,是为了消除命途长卷之上,天道之眼瞬间加诸的余山水的因果。
修道尽要的是一把彻底地,不在因果之中的利器。
目的其二,是要令新天柱借此契机,顺从天道之眼的安排成为新的命途长卷。自此,被时间催生的新天柱和天道之眼产生了紧密的联系,也就有了能够重伤天道之眼的机会。
目的其三,才是开启大阵困住天道之眼。
这一夜太过漫长。
纯黑永夜和炙热白团不停的轮转。
三千大道坠落,滚落如流星。
千万里江山,骤然哀歌。
在东君到达天道之眼的那一刻,封与之的心重重一跳。但是下一刻,小少爷的身影消失在钟塔,出现在了东君身侧。
直到这一刻,天道之眼才发现了他们被修道尽掩藏的痕迹。
那一刻像是上古绘卷,被吞噬了一半的紫色巨眼,血淋淋地向人间淌血。鬣狗一般癫狂的金色丝线,宛若毒蛇或是厉鬼,身后还拖着没有散尽的命途长卷。纯黑的天罚繁复如泥沼,又被一层层的渡化成纯白,交织厮杀。白衣的少年伸手,漫天冰雪冲了出来,十方雪国好似遥远的幻影降落人间。东君站在命途长卷之上,空洞的雷火天罚伤不到祂分毫,从他身上带来的火焰却顺着金色的丝线汹涌而去,炙烤天道之眼。
欲望从来直白而又残忍,它并不优雅,像是野兽血腥撕咬,只有纯然的争夺与厮杀!
紫色的巨眼此时此刻依然是冷漠而又平静的。
祂看向白衣少年,少年身躯瞬间爆裂破碎成一团血花。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但是下一刻,又有一个少年自钟塔之中走了出来,死去之后仍有千千万万。祂看向阵法,阵法瞬间崩溃,无数节点纷纷爆炸,死伤无数。祂最后看向东君。
金色丝线燃火自焚,东君自火中走出,毫发无损。
东君不在命途之中,不在因果之中,更不在死生之中。
天道之眼伤得了天柱,伤不了祂。
紫色的巨眼渐渐占据了上风。凡人用尽手段,耗尽长生,也不过是只能困住祂一瞬罢了。
于天道而言,历来如此。
长生如一瞬。
但是在这一刻,整个东极忽而升起星星点点的微光,汇聚成浩荡而又璀璨的星河。
天道之眼瞳孔一定。
是生灵愿力。
所有愿力都纷纷点点的汇入那建立在血腥,地狱,也建立在期盼,祝福之中的新天柱之上。
整个东极……都是三十年前幸存下来的东荒啊。从那般恐怖的地狱,从生死之中挣扎着活下来的难民,从来不信命途天定。在无穷无尽的苦海之中,是他们自己,一千次,一万次地拯救自己于水火之中!
东君手里凝成金色的恐怖的爪牙,向天道之眼抓去。
最后一位白衣少年落到成堆的尸体搭成的天梯,他轻轻抬手,愿力猛地吞噬了整个天道之眼!
白光骤然吞没了整个天地。
雷霆万钧轰隆落下!!无差别的抹杀!
一切劫尽。
修道尽是耐心极了的棋手,锚点,《观世录》,李三瑜,梦主,不穷剑,封与之,余山水,大秦,东极愿力……太多太多。
一步又一步。一重复一重。
他在反反复复的时间线里走到了尽头,他对李三瑜说,你救不了我。他是一个想要和天角力的凡人,他要耗尽一切堵上自己才有走上棋盘的资格。他痛恨一切注定的宿命。
他穷尽此生……
胜天半子!
……
……
同一时刻。
徐还陆见白光散去,金色的丝线已无踪迹。
他面露惊惧,手心突然一热。
他心下一惊,沉睡了大半年的应旧客不知为何醒了过来。
应旧客抓住他的手往树下跳。
他声音虚弱而又急促:“跑!”
徐还陆一时间被应旧客的大力带了过去:“什么?”
应旧客没说自己脑海中好像多了很多修道尽的记忆,他只是快速道:“袭击天道之眼的劫雷会落下来,无差别抹杀不会再放过你了,唯一的生机在上衡城外,跑!”
徐还陆知道轻重缓急,于是不再多问。
荒凉破败的小城。
黝黑凄凉的长街。
两个手牵着手奔跑的少年。
风雪这么冷。
肺腑是火在烧,呼吸是雪在流淌。
但是太慢!太慢了!
他们穿梭在最熟悉的小城里,用尽力气想要往城外跑去!
雷霆瞬间下落!像是海潮一般滚滚而来。
应旧客半年卧病在床,身体太过于虚弱,就在雷霆要淹没他们的那一刻。
应旧客腿骨一软,瘫倒在地!
雷霆席卷他的身躯,瞬间焦黑一片。“应旧客!”
徐还陆瞬间眼泪就落了下来,但他不敢浪费多落一滴泪的时间,飞快地抓着应旧客的手,拖着他的身体往外冲去。这座城池终于迎来了最彻底的破坏。
应旧客牢牢地抓住徐还陆的手,说:“放开我!你御剑朝外冲去!”
徐还陆抱着他一边跑一边崩溃地大吼:“我他么不是破道,御不了剑!”
应旧客半边身子都焦黑,血肉干瘪,他不停地吐着血,浑身痛得要死。他说:“师兄,放开我吧。你跑快些。”他说,“小少爷教过你无灵御剑的,你忘了吗?”
他说:“哥,我不会死的。这具躯壳死了,我的灵魂会继续在外游历。我还去了仪康,那里很漂亮。”
徐还陆一个字都不听。
他终于看见了城门的位置。
但是雷霆也落了下来。
他们在雷霆的正中央。
那一瞬间,他的怀中传来了一股大力。半边身躯焦炭化的应旧客猛地一掌推开徐还陆。徐还陆朝城门外倒飞出去。徐还陆徒劳的伸出手,抓了一个空。
应旧客的手里升腾起一掌纯金的符箓,短暂地抵御了一下席卷来的雷霆。
他勉强一笑,说:“哥,我不会死……记得找去我。”
金色的符箓崩碎,雷霆落了下来。
常年不关的城门轰然关闭。城门骤然亮起阵纹!
一抹苍白的剑光落了下来!
那抹剑光好似就在等这一刻,城中所有的一切都被那一剑斩了个粉碎!
包括那浩荡不朽的天罚。
徐还陆认出了那抹剑光,他疯狂拍打城门,一边哭一边喊:“师伯!师伯!救救旧客,师伯!”
“救救弟弟啊……师伯!”
过了片刻,城里安静了。
那一抹剑光,如雪一般崩散。
徐还陆心里一空,喊声凄厉至极:“师伯!你怎么了师伯?!剑意为什么散了啊……师伯……”
“师伯!应旧客!”
那一剑凝结了李三瑜所有的剑道感悟,被封存在上衡城的大道法则之中。
只有剑主身死,才会消散。
她背弃了三十年学的刀,顶着大道的反噬。
一人一剑,抵御了所有的无差别轰杀的天罚。
师父。
师伯。
应旧客。
徐还陆麻木地落着泪:“为什么……都不要我……”
此世陡然一寂。
浓黑一样的长夜,终于透露出半明半晦的光。
神仙袖手离去,徒留凡人和一地的伤心。
倒塌破败的城池缄默不言,风中漫天飘摇着灰色的尘埃。
少年孤零零地瘫坐在黑色灰败的城池之前。
风雪重重,遮盖了所有的不堪与悲伤。
自此千山易辙,万水改流,和那群少年们再无干系。
……
……
新历三六年。
上衡城受天火所焚。
无人生还。
那一年,小城冬。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