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愧疚杀人
就在紫色的巨眼正要收回视线之时,祂发现自己还是在原地,还在注视着这高台之上的那个狂妄之辈。祂平静却又沉甸甸地目光落到了小少爷的身上,无形之中,力若天倾。小少爷的足下一沉,他的额头上暴起青筋,大颗大颗的汗水如雨珠滚落,他的脊背笔挺像是雪山上屹立里千万年的松柏。但是雪山在震颤,松柏在摇晃。他的眼睛里盛满了愤怒和屈辱,像是地狱里熊熊燃烧着的不屈的焰火。全身的骨骼都发出了噼里啪啦的爆裂之声的,膝盖像是被折断的树干,折断的骨头穿透了血肉,浸透白衣殷红一片。
他重重地跪了下去!地上碎石迸溅,皲裂如蛛网扩散。
他的耳朵骤然响起了长鸣,思绪一片混沌。天上云卷云舒,风吹过钟杵,琳琅如碎玉投壶,厚重似空谷回荡,鸟鸣啼叫婉转动听,风叶簌簌如雨落,他都听不到了。他的唇角溢出一抹鲜血,眼底发红,瞳孔极亮,像是长夜里的灯火一般明亮到灼目。他擦去唇角的血色,向苍穹看去,那股视线早就突破了他费尽心思布下的封锁,轻描淡写地收回了视线。
这甚至算不上惩罚,这在祂的概念里不过是礼尚往来的反击。他并不值得祂长久注视。
小少爷横行霸道,桀骜不驯,倨傲又自以为是。
当世之中从来没有人能令他陷入彻底的狼狈之中。
他在这条充斥着荆棘的道路上跌跌撞撞地走了许多年,而他耗尽心力,时间,生命所要拉下来的对象,从始至终都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他像那只填海的精卫,站在空谷边掷石的蠢人,追日的夸父。伴随他的只有岁月呼啸而来的风声,风寒声冷,拍在脸上像一个又一个冰冷无情的巴掌。
小少爷没有去治愈那些伤口,他坐在了地上,面无表情地看着高台之外鸟语花香,微风轻拂过。他看着这得之不易的平静,像是经历了重重锻造后才得以制成的精美瓷器。他一直清楚,在世人眼里,他是锻造瓷器的那个人,也将会是打破瓷器的那只手。
……
……
上衡城,长夜。
大阵亮起陡然束缚住了余山水,李三瑜猛然靠近就朝余山水的手砍去,帮她制住徒弟的封与之看得心惊肉跳,那架势下去余山水的手肯定保不住!那一瞬间他已经在回想上百种断骨生肢的方法,心悬到了喉咙里。下一刻余山水的身影骤然消散,李三瑜的刀劈了个空,余山水出现在她的身后,扇子还没落到对方的肩头,李三瑜反手一刀瞬间把那把精致极了的折扇劈成两半,锋利恐怖的刀光直向余山水的面门而去!
余山水的面容被刀光映照,金色的瞳孔冰冷而又平静,蜂拥而起的金色丝线就要阻挡刀光的行进。但是丝线瞬间崩裂,可见李三瑜的刀意之凶悍。一重接着一重,到最后一丝才被堪堪拦下!余山水脸上被近在咫尺的刀芒刺出一道极细的血痕,一滴血还未流落,李三瑜已然猛攻了过来,刀刀连击如雨打锤落,连绵不绝像是一重更比一重高的海浪,瞬间向余山水猛地扑了过去!在那滔天一般的刀意之下,仿佛身处无尽的黑色的海水之中,遮天蔽日的海墙扑过来,四下无依无处遁逃。
余山水周遭亮起层层嵌套的阵法,一层又一层的阵纹精巧至极,层层绞杀削弱李三瑜猛扑过来的,令人窒息的刀意。但是阵法是绞杀不完的,金色的丝线在瞬间碎裂融合成一片又一片的刀光,朝李三瑜袭去!那是天柱瞬间解析重复了她的刀意,李三瑜的每一次挥下来的刀都砍在了和她一模一样的刀光之上,两相抵消,陷入纠缠之中。
雪落了下来,金色的刀光纷涌不绝,李三瑜一时之间陷入了困境。
她手上用纯粹的大道感悟凝结成的长刀吞吐的光芒却越来越亮,越来越锋利。江边学刀三十年,不如此刻战斗之中顷刻之间的感悟来得更快。他们打的愈发汹涌,上衡城的法则限制却是迟迟没有降落下来,看来是天柱彻底地拦下了李三瑜当年最后一剑洞开的法则限制。
前有狼后有虎,但是封与之也不是一个吃干饭的。他设炎火之阵法将李三瑜那一片区域的冰雪全数蒸发,又转头落了一层又一层的增益阵法令李三瑜的刀意愈发锋利。不过转瞬之间李三瑜一刀劈去,摧枯拉朽,所有围困她的一切全部被摧毁了个干干净净。
天柱虽然操控了余山水,但是余山水不过是刚刚成为天柱之主,身体还未转化完全,承载不了天柱全部的力量,受限于余山水,天柱也发挥不了绝对压制性的实力。但是余山水不行,天灵可以,这一片天地都是天柱所管辖的区域,祂直接对天地下了敕令!祂道:“止。”
李三瑜刚想冲过来砍余山水,这一片天地的规则直接被改变,她被禁锢在了原地,动不了分毫。封与之见状脸色一变,刚想动手去帮李三瑜,就发现在自己也被定在了原地,法则的压力牢牢地禁锢了他。
余山水的身体此时此刻七窍都在流血,他不在意地抹去,看向了手中的长卷。
他看见长卷末尾上墨迹未干的一行字,气笑了:
余山水,寿十七,东极天主,域外之人。
不过一个照面的瞬间,他的名字就被天道写在了命途之上,甚至连寿命都写了出来。寿十七,他今年刚满十七岁,看来天道迫不及待地想让他今年,或者说现在就……
不过一个眨眼的瞬间,他的思绪还没转完。
——纯黑的雷霆陡然腾升而起,穿透了余山水的心脏!
……死。
那是天罚,不是徐还陆的不穷剑。
雷霆瞬间碾碎了余山水的神魂与五脏六腑,所有在余山水体内的飘荡的金色丝线也被骤然来袭的雷霆绞杀殆尽!
余山水摇晃了一下,他眼里的金色消散殆尽,恢复了纯黑的底色。
像是有些迷茫。
他猛地跪倒在地上,头颅低垂,不知生死。
像是一株衰微的柳。
以他为中心,一片白雪之地,都浸染了红惨惨的鲜血。
与此同时,命途长卷上的余山水的名字暗淡了下去。
命运的谏言在此时此刻成真。
余山水,寿十七。
……
……
余山水一死,新天柱也受了影响,对这片天地的控制力瞬间降低了许多。封与之甚至比李三瑜更快地强行挣脱了这片天地的法则束缚,他飞快地朝余山水跑去,脚步踩在雪里甚至踉跄了一下。他的身形像是被骤然的狂风暴击打击的野草,压弯了脊梁。他一步一步地靠近了余山水。他蹲在余山水的身前,他颤抖着声音:“山水。”
余山水没有回应。
封与之的手缓缓地朝余山水伸了过去,他地手指蜷缩,他不敢碰。
“山水……我是师父。”
这一次没有闲散风流的少年懒散地回应他。
他的手落在少年的肩膀上,冰冷而又僵硬。他还记得第一次从妖兽口下救下的婴儿,脸颊柔嫩如云,小手小脚白白胖胖像藕节一般圆润可爱。他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不敢用力。
小孩子总是很有主见,不怎么跟他亲近,但是一遇到困难第一反应就是来找他卖乖求助。很小的时候第一次出去独自猎杀妖兽被围殴之后,会想尽借口主动找他一起睡,会害怕地在梦里缩在他的怀里哭湿了睫毛,醒来之后拒不承认说自己男子汉大丈夫不会哭。
后来少年越长大越独立,自从封与之不限制他的出行之后,他便三天两头不着家。每次封与之和燕皇聊起育儿经的时候都会得意洋洋地说哪个儿子和他亲近,哪个小女儿没他不行。但是余山水从不这样,就连名字都是他自己取的。他当年给他取名封安之,每次叫他他就当作没听见。封与之没办法地喊他:“封安之,封安之?”小婴儿压根不理人。他戳了戳小婴儿,“小鬼,干嘛呢?”婴儿看了他一眼。封与之总算搞明白了:“不喜欢我取的名字?”封与之这辈子没和小孩子接触过,根本摸不清小婴儿什么情况,只好拿了一本书过来:“那这样,你自己点,点到哪个取哪个。”他把书往婴儿手里凑,胖乎乎的小手开始瞎点,封与之跟着念:“余……封余之?随便你,也行吧。”结果他看见小孩还在继续点:“山水……?封山水?寓意不好吧。”气得小孩子四肢一摊,肚子起伏不定。封与之就无奈了:“小孩子真难伺候,你长大自己取吧。”
原来已是十七年冬。
封与之的手轻轻用力,余山水倒进了他的怀里。
少年的面容上七窍都凝结着血痕,眼睛甚至没有闭合,半睁着,素来轻慢而又狡黠的瞳孔已经灰败溃散。他的睫毛落了雪,像是下一刻就会轻轻眨动。封与之的手都在抖,他颤抖着给余山水传输灵力,想要吊住余山水的命。可是灵力传输进去如沉大海,毫无回应。他不敢去想,肝胆俱寒,胃腑抽痛。他下意识地呢喃:“我记得……我记得,我有一颗九转还魂丹……对,我有。我有!”他打开纳戒,“放哪去了……”封与之怒吼,“放哪去了!”他又下意识放轻声音对余山水说,“没事啊山水,师父很快,很快就会找到的……”
他终于拿出来了一颗蕴含着道则,灵气四溢的丹药,丹药一拿出来,就连这一片区域都笼罩在清新的丹香之中。封与之连忙给余山水喂了进去。这种级别的丹药一入口便自行化开,霎时起效,余山水身上强大的药力开始尝试修复他身上的创伤,无形的光晕流转在他的周身。封与之握住余山水的手,他的呼吸都放轻了。他不敢呼吸。他看着那丹云一时模糊一时清晰。他的心跟着一起又一伏,那抹虚幻的丹云最后像是飘忽的雾一样消散了。
他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抓住消散的雾气。
他抓了个空。
封与之痛苦地哀叫一声,悲伤而又低沉,像是一头失去幼崽的孤狼。
滚烫的泪水滴在余山水的脸上,很快被冷意冻结。
……
……
一直被余山水牢牢攥在手里的命途长卷察觉到余山水的生命彻底消散,开始自行地向天空飘去,封与之透过朦胧的视线,看见了上面的字迹。
封与之,其寿千秋。
“千秋……”他含恨地道,“我要千秋何用!”
纯黑的雷霆惊觉有异,席卷而来。比它更快的是李三瑜的刀光,李三瑜闪身至封与之身侧,在雷霆就要压下封与之的那一刻,她提刀一斩。她身上的气息疯狂的升腾。狂风呼啸,大雪满刀。像是这世间最利的锋芒,像雷霆斩去!
下一刻。
刀断。
雪乱。
雷霆破散。
裂帛之声。
李三瑜的身上被雷霆席卷的伤痕累累,焦色满身。最深的伤痕在她的脖颈往左胸划去,深可见骨!听见裂帛之声,她骤然回身,强撑着一口气:“你……”
封与之将被撕碎的长卷往长空一撒,瞬间被风雪卷了个干干净净。
他什么都没有说,抱着余山水的尸体站起身。
踩着一深一浅的雪,在暴雪之中想要离开。
李三瑜看着封与之肩上逐渐失去颜色的一抹金色的丝线,微微眯起了眼睛。
凭借封与之的实力,他根本不可能撕毁命途长卷。看来是余山水的体内暗藏了一抹天灵之力,在那一刻,直接控制住了封与之下手!
……
……
封与之知道吗?
他不知道吗?
都不重要了。
他痛恨在背后操控一切的小少爷,可是他深知小少爷三十年前就死了。他以往都在期待地想以小少爷的手段,不可能不留后手,或许会在某个时刻死而复生,卷土重来。可是在知道小少爷不是梦主的那一刻,他便明白,他不会再回来了。这一回,他痛恨小少爷死得不干不净,为了他的那狂妄自私的目标留了这么多后手。他又痛恨他死得太干净,以至于他在这三十年后的上衡城难得一见的风雪之中,空落落地恨着一个死人。他痛恨那写着余山水寿命的命途长卷。
凭什么挣扎千古,不过一句命有定数。
在封与之眼里,小少爷和他所恨的天道没有区别。高高在上,漠视一切。
可是他最深恨的……是无能为力的自己。
愧疚足够杀死一个人。
也可以让一个人面目全非。
所以当他走在风雪之中,听见整个东极都在瞬间沦落。
像是三十多年前某一天。
一声晃动了整个天地的巨响。
那一天。
天柱崩塌,民生自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