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三十春秋一梦中
“你不让我们出钟塔,你想让我们做什么?”南柯温和地开口问道,她一双眼如春水明波,泛着轻柔至极的微光。
余山水笑道:“我如你们的意,我带你们见天灵。”
何叶淡淡道:“你若不把我们从时间之后召回来,我们自己找到了钟塔,那个时候的天灵新生脆弱,我们也更有把握。你如今要我们见天灵,天灵盛而我们衰,跟要我们死有什么分别?”
余山水道:“说了,会保你们无忧。”
何叶道:“我如何能信你?”
余山水从容至极,道:“你们如今被我掣肘,不信又如何?”
何叶神色阴沉,瞥眼到徐还陆:“你也见天灵?”
徐还陆微微一笑:“我不敢见,怕死。”
何叶说:“你怕死?你现在就在天灵眼皮子底下。”
徐还陆道:“掩耳盗铃,至少掩耳了。”
南柯轻轻按住何叶的肩膀,她施施然地走了一圈,莲步轻移,她缓缓走到了余山水的身前。
余山水垂眼看她,眸中山水色沉沉,两人对视。
他笑问:“公主,可看出什么端倪?”
南柯忽地说道:“你说你和天灵做了个交易……”
她看着余山水那的眼睛,轻声问:“交易什么了呢?”
余山水于是也放轻声音,含笑道:“我与公主不相熟,不敢冒然告诉公主。”
南柯有一双漂亮极了的眼睛,清美如泉中月。
她道:“余山水,你让候选者见天灵,你是打算让我们来试出天柱认可之法?燕来呢?你让我们为你燕来铺底……还是为你开路呢?”
余山水道:“燕来不劳公主操心,我的师弟我自有安排。至于为我开路?公主怎知,你们要走的,和我是同一条路?”
此时钟塔之中机括轻轻一动。
何叶霍然警惕。
无形的灵力波荡开来。
仿佛又重现了三十多年前的景象。
一道看不到尽头的银色天梯垂落。
钟塔之中的空间被无限的扩大,墙壁之上阵法纹路泛着金色的微光。
风穿堂而过。
何叶突然惊觉,那不是风,那是灵力深浓至极的形成的灵流。
她顿觉得身疲尽去,回归了最好的状态。
余山水的扇子轻轻落在南柯削瘦纤细的肩颈上,他的语调温和,带着极淡的笑意。
“公主,请登高台。”
南柯看着他不露声色的威胁,轻笑了一声。
她退了一步。
于是折扇落空。
她转身,朝那银色的天梯走去。
周遭的一切都在瞬间虚化。
像是法则具象化,错落,诡谲的显形。
余山水面色一变。
他松开折扇。
但是来不及了。
折扇瞬间被无形的剑气断成几段。
崩碎的碎片挟裹着锋利无匹的剑意,在他躲避不及之时,划伤了他的手背。
血流落。
他一时间没有反应。
他只是垂眼端详手上的剑痕,缓缓抬起眼睛,死死盯着南柯的背影。
他眸色深沉,若有所思。
他嘴唇张和,无声地说了两个字:“……是你。”
……
……
何叶骤然色变,她急促地喊了声:“南柯!”
南柯停住脚步,垂眼看她:“嗯?”
何叶道:“候选者之间互为竞争者,你死我活,不过如是。余山水能安什么好心思?还无忧?小少爷都不敢这么大的口气,他凭什么?”
她语速很快,并不停歇:“我不信区区一个余山水能困住我们所有人!寻到其他人,大家合力,余山水算什么?”
南柯眼波流转:“你关心我?”
何叶气死了:“我的意思是!你别去!你若是没有被天柱认可,那还有回旋的余地,若你被天柱认可,其他人都得死,而你也未必能承载天柱因果而不灭!”
南柯拉长语调,哦了一声:“那不还是关心我吗?”
何叶:“……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南柯笑了,是那种很轻松自在地笑,她说:“无妨。天柱之灵啊……我们无论如何筹谋,做多少准备,在这种凌驾在圣人之上,比肩神明的造物前,都不过是班门弄斧罢了。”
她说:“我们既然是要得到祂的认可,又何惧见祂呢?”
她不再回头。
那天梯似乎有异常,看着走不到尽头的路,短短几息,却差点看不到南柯的背影了。
何叶在下握着锈剑沉默了好一会儿。
她的眼神动荡,剧烈挣扎。
她最后狠狠地刮了余山水一眼,怒气冲冲地上了天梯。
余山水下意识想摇扇子。
他握了个空。
他无奈地道:“怎么搞得我像是恶人。”
一直充当隐形人的徐还陆道:“不是吗?”
余山水嗤笑一声:“我真要是,你我可算得上共犯。”
徐还陆断然道:“我可是遵纪守法的好秦民!”
余山水道:“啧。”
他道:“最后的两个也请上高台了,你真不去?”
徐还陆诚恳地道:“我去了真的会死。”
余山水挑眉:“实在勾人好奇,为何呢?按理说,你是小少爷之徒,你与天柱的因果比别的候选人都深,他人苦苦在上衡城多年沾染的气息都不如你,你去了,指不定天柱就认可你了呢?”
可我是旧天柱之灵。新天柱的建立的前提必须是,旧天柱的消亡。
徐还陆无奈地道:“……新天柱认可我,你不如指望小少爷平易近人吧。”
谁料余山水横来一句:“上衡城百姓都说修大夫脾性很好,温文尔雅。”
徐还陆叹气:“你打听的真多。”
余山水饶有兴致:“为何这么说?小少爷脾气不好?”
徐还陆这才想起:“哦,忘记你没进樊笼了。”
余山水也叹道:“看来错过了很多精彩,憾呐!”
憾个毛线。
那破扇子被南柯毁了也挺好。
还此心无事小神仙,心眼子最多的就是你。
徐还陆无言片刻。
他转身道:“你坐镇吧,我回家给旧客做饭。”
余山水道:“李序呢?他不在,要是天柱真的当场认可谁,那不就是错过了?”
徐还陆头也没回:“你错过李序都不会错过。”
余山水笑道:“他令封与之,我,你合力洞开时空通道,将所有人拉回上衡城。他自己甚至都不在上衡城。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他真不怕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他有《观世录》,他看得比我们周全。”徐还陆停住脚步,道,“周自拘,封与之,我们,其他人各族势力,乃至于师伯。其实我们都把希望压在了李序身上。”
余山水叹道:“如今天灵被削弱,但是仍旧比三十多年前新生的强盛,他就一本破书,可别到时候玩脱了。”
徐还陆回身:“他失败了,那也许就是走老路了。认可成功,天柱稳定,上衡城大梦醒。认可失败,天灵被惊动,梦依旧会破。”
他说到此处,问:“余师兄,你和天灵交易了什么?”
余山水就笑:“方才公主那么一个大美人凑那么近问我,我都没说。你个大男人问我,我怎么会告诉你呢?”
“其实我不理解你为何要让候选者去见天灵。”徐还陆道,“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不是么?况且,你掌握了东极的权柄,你想做的,才有可能实现吧。”
余山水眉目微冷,他反问:“哦,我想做什么呢?”
徐还陆丝毫不惧:“很难猜吗?”
余山水看了他一会儿,眉目冰冷溶解,极淡地笑了下:“忘了你这双眼睛……”
他淡道:“我没把握。”
他只解释了这一句。
他只能保证承载因果而不死。
他没有把握,上衡城一梦不破。
只要梦破,燕来必死无疑。
徐还陆点了点,表示了解,他道:“剩下的所有候选人都回来了……除了封与之跟燕来。燕来被你安置何处?”
余山水却是不动声色,笑道:“你又不是美人,我告诉你做甚?”
徐还陆点了点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懒得跟他扯。
……
……
此时天梯之上。
南柯见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她开口,道:“吴缘。”
吴缘回身,看她:“来了?”
南柯嗯了一声,却是问:“燕来呢?”
吴缘摇了摇头:“没见到。”
于是南柯复问:“你为何要拦住燕来,不让他回上衡城?”
吴缘一笑:“你我都清楚,小少爷不会让我们离开三十多年前的时间线的。所以在时空通道洞开的那一刻,你就明白,不论如何,那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南柯道:“你拦住燕来,说明你清楚,通道是封大家开的。”
吴缘道:“我确实知道。”
槐灵选了他,期望他能得到天柱的认可。他能获取的信息比其他所有人都多。
“你既然庇护燕来,怎么不顺了余山水的意?”吴缘的动作不算大,但在有心之人眼里,也不算小。他在樊笼之中与徐还陆互为同盟。徐还陆跟燕来形影不离。这其中必然离不开吴缘的授意。
不论是徐还陆还是燕来,他们看的,都是那个天天跑出去救荒连个面都不露的,吴家少主的面子。
吴缘弯眼一笑,温文儒雅:“我又不是他的下属,为何要事事顺他的意。”
温温和和的语调,不咸不淡的敲打。
这个和善的读书人,能让所有候选人都对他心生忌惮,靠的可不是他的好心肠。
这个世界,到底是实力至上。
南柯看了他一会儿,轻轻颔首:“说的在理。余山水说可保我们无忧,你可知晓?”
吴缘思忖片刻,道:“如果成功的话,那么他也不算说谎。只不过是夸大了他自己的功绩罢了。”
南柯一顿,忽然道:“你们在筹谋同一件事?”
真是敏锐。
吴缘淡淡一笑:“可以这么说。”
南柯道:“所以你会帮他。怎么,这件事不能跟我们说?”
吴缘叹气:“不是说了么?”
南柯:“什么?”
吴缘道:“保所有人无忧。”
南柯:“……”
南柯沉默了好一会儿。
她一言难尽地道:“你们心肠……还挺好。”
如果是余山水来说,她一个字都没信。
但是说这话是公认心善的吴缘。
她看了眼快要走到尽头的天梯。
她道:“他要我们所有人候选人见天灵,和余山水跟天灵做的交易有关么?”
吴缘不紧不慢地道:“我不知道余山水跟天灵做了什么交易,但是见天灵,你们不必担忧。”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吴缘微微一笑,“一见而已。”
高台已至。
风声浩大。
晚星满乾坤。
她没有看高台之上的钟杵,而是下意识地将目光落到了钟塔之外。
小城夜深,灯火昏黄。
宁静如天上星。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看惯了山河破碎的景象,见到如此和平的一幕,竟然有些恍惚。”
吴缘却是道:“上衡城大梦若醒,那么这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南柯轻轻叹气。
“什么梦?”身后插来一句问话。
他们转身一看,是追来的何叶。
何叶手持绣剑,满眼疑惑。
她重复地问:“什么梦?”
她道:“南柯方才也同余山水说过,天柱成,上衡城大梦醒……什么意思?”
吴缘和南柯对视了一眼。
一时间都沉默了。
他们知道的太多。
于是一时间忘记了,其实其他人不知道。
吴缘无奈一笑,道:“字面意思。”
何叶重复:“字面意思?”
吴缘指着钟塔之下,上衡城灯火如星,他道:
“小城,烟火,人家。三十春秋。一梦中。”
“都是……假的?”何叶像是有些不敢置信。
吴缘想了想,诚恳地道:“如果梦不破,就不是假的。如果梦成真,也不是假的。”
何叶下意识地看了眼手中的剑。
为了加深候选者与上衡城的羁绊。
那些高高在上的族老们并不会告诉他们上衡城是一场大梦。有更甚者,甚至不会告诉候选者,不得认可者皆死尽。
何叶此时没来由地想起,在那天淫雨霏霏,何丰长老怅然的那一句:
“你这样的人,平添牵挂做什么呢?”
她怔怔地看着手里的剑。
如果只是梦……
那絮儿,也是假的?
如果絮儿是假的……
那这柄锈剑,是真的么?
如果锈剑不是真的,那我还是剑修么……?
南柯脸色一变:“糟了,她的气息不对!”
吴缘紧跟其后,两人面沉如水。
她来到何叶身后,刚想伸手帮何叶梳理内息。
却见何叶脚步轻轻一挪,避开了她蕴了灵力的手。
她一愣,抬眼看向何叶。
只见何叶脸色苍白,青筋起伏,大汗淋漓。
但是那一双眼,坚韧而又沉静。
如同一块被打磨了千万遍的岩石,自有沉着的风色。
她道:“多谢。”
她甚至扯出了一个虚弱至极的笑,轻巧地说:“无事。”
南柯一时间没有收回手,她看着何叶,只是忽然没来由地想。
她是不是在很多个承受不住的时候,都告诉自己,无事。然后独自一人,熬过了所有的雨雪风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