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读书人损人还真是隐晦
上衡城很小。
小到随处可见都是熟人。
上衡城也很大,大到曾有少年夜奔,心肺皆烧。
天上战舰飞舟,各项宝器,密密麻麻,像是下锅的水饺,扑通扑通地往下落。
落得一个沸沸腾腾,热气四溢,驱散严寒。
东荒难民苍老衰败的脸上难得露出了些微的,真实的,发自内心的笑意。
他们抬头看。
人间晴长。
但是从战舰上下来的来客却看着那伫立天地的天柱。
顶天立地。
纵横古今!
恢弘初日月齐辉。
道则彩晕有如神仙绣带,飘渺挥彩。
蘸满霞色氤氲。
天柱看着离他们那么近,他们走了那么远,却一步也无法靠近。
来客渐渐站满了那片黑柱林立的广场。但是天柱却依旧好似在不远之外。
雪化了一半,碎金撒落白雪之上。
锁链相撞,清脆如风铃。
风卷云如长龙。
日曜金光照耀四方。
月色淡泊平静如流银。
城中一棵一棵的古槐之上,枯黑的枝头向上延伸,上面系满了红色的祈福绸带。
在风中摇曳。
天上天下,四方来朝。
人间承平。
白衣少年站在最高的台阶之上,他没有回头,只是在看着遥远的天穹。
茕茕独立。
云朵之中,鸟雀纷飞。
他看着小鸟,漫不经心地想,唔,有点瘦。
他摸了摸袖子里的鸟食,于是挥了挥手,招来了一大片叽叽喳喳的云雀,然后蹲在地上,手里握着食物,专心致志地开始喂鸟。鸟雀传讯,来了一片又一片,他养得仙鹤也不甘示弱,仗着体型大,横冲直撞地到了最前面。
高台之下,无数人看着救荒的首领在那悠闲地喂起了小鸟。
何叶提着剑,费解的皱起了眉头:“他干什么呢?”
吴缘站在她的身边:“看不出来么?喂鸟。那几只仙鹤哪来的,好胖。”
燕来挠了挠头:“你们谁看到徐还陆了吗?他人呢?”他又转头问了句,“南柯,南柯……你干嘛去?”
南柯往嵇白決身边一凑,闻言逆着光回头,笑靥如花:“大人的事你别管。”
燕来:“……???”
回头的时候她的目光轻轻地落到了何叶的侧脸上,又掠过去,继续看着嵇白決。
她的目光太直白了,嵇白決皱眉:“姑娘,请自重。”
南柯眨了眨眼睛:“我不重,还挺轻的。”
嵇白決:“……”
他无奈地移开了视线,却正好看到了远离人群的西太苍。
他想起了齐庆酒,想起了白狼和风过野。
他与西太苍隔着人群对视。
平静而又冷漠。
西太苍不知道在想什么,目光飘忽而又游弋。
“……”
“……”
槐灵甚至没有去天柱祭台。
他坐在不周山的槐树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天地平静,飞舰来往不绝。
这是唯一一棵没有在冬日凋敝的古槐。
他靠着古槐,看着远方。
不久之前天塌地裂的景象,仿佛只是众生的一场噩梦。
他想起了他哥哥。
他若有所思:“周自拘惹怒旧天柱之灵过早的出了局,不知道李序到底靠不靠谱……”
……
……
最靠近高台的人身上的气势越莫测,雷霆横眼,如渊如狱。站在最前面的人是穿着统一服饰的四个圣人。他们衣袍之上都绣有一个交织盘旋的符号。
吴缘认得,叹了口气:“四极天一大会的人也来了……中间那位尊者,就是当时力压群雄任命小少爷为救荒首领的长安上人吧?”
燕来说:“小少爷不是十方雪国的少主吗?雪国的人呢?怎么没看到他们的白袍子?”
“十方雪国应该是,锁国自封,不与外界接壤了。”
燕来脱口而出:“那小少爷不是回不了家了吗?”
风声,鸟声,锁链声。
声声清脆。
燕来后知后觉:“我说错话了?”
何叶呵呵冷笑一声。
燕来对于师兄之外的人看法都无所谓,他对吴缘说:“不见徐还陆,怎么不见你去找?徐还陆还当你是他朋友。”
吴缘微微一笑,道:“我们谁都可能出事,徐还陆都不可能。”
燕来:“嗯?为什么??”
吴缘想起这些日子收集来讯息,看了眼燕来,温和地道:“没事,玩去吧。”
何叶哈哈大笑。
燕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两人:“笑什么?”
何叶看着他,好奇地问:“你是怎么活到天柱建立的?我以为你早就死了。”
候选人中怎么会有人这么傻白甜?
她百思不得其解。
一开始是小少爷保护我,后来是徐还陆保护我啊。
这一句话能透露的信息太多了。
燕来脑子里划过这个念头,但他没说,而是说:“我厉害啊。”
何叶对他比了个大拇指。
“你笨得还挺会分时机。余山水心眼比蜂窝还多的人,怎么天天跟你混在一处?”
燕来还没说话,吴缘就先笑道:“莫要打趣了。燕来纯粹,为人赤诚,与他相处很是轻松。”
何叶说:“读书人损人还真是隐晦啊。”
燕来:“?”
燕来:“什么损人?”
两人没搭理他。
他也不自讨没趣了。
他看了一会儿,不解地说:“不是要庆典吗?怎么一直在看小少爷喂鸟。”
何叶淡淡道:“你有胆子叫小少爷别喂了?”
燕来认怂地很快:“没有,没有。”
何叶耸了耸肩:“那不就得了。”
“那新天柱之灵在哪儿?”
何叶跟吴缘一时间都不由地给听沉默了。
何叶幽幽道:“你好像在凶杀现场问别人凶手是谁……”
吴缘补充道:“问题是,我们不是捕快。”
何叶说:“你运气还挺好的。”
燕来眨了眨眼睛:“你怎么知道?”
何叶叹气:“运气好怎么会被选中成候选人呢?”
燕来想了想,指向高台:“因为他们签了契约书啊。”
云雀翻飞,仙鹤离去。
长风万里。
小少爷终于起身。
他垂眼看着台阶之下,密密麻麻的人群。
好像是一群分食食物的群蚁。
他看不清任何人。
除了燕来。
燕来虎头虎脑,迷茫地看着他。
他对着燕来的方向笑了笑。
一时间无数人顺着他的视线看来。
燕来:“……?”
他们什么都没有找到。
何叶跟吴缘早拉着燕来溜之大吉了。
他们躲在一根天柱后面。
何叶深沉地说:“你小子,有问题。”
吴缘凝重地点了点头。
他感叹地问:“不会西太苍是徐还陆的靶子,徐还陆是你的靶子吧?”
“……虽然但是。”燕来想了想,诚恳地道,“会不会太看得起我了?”
何叶:“……”
吴缘:“……”
……
……
“咚——”
狂风骤压眉,乍闻钟磬音。
深沉厚重,旷古深幽。
锁链击打,如有浪潮拍岸,重重复涓涓,一浪高一浪。又像是远古不律的乐章,写满了陈旧的乐符,恢弘而又悠远,如酣梦中,静听朝歌。
狂风吹起了众人的脸,他们纷纷抬头四下张望。
云鹤鸟雀拍打翅膀,圜旋腾飞,天穹破开重重滚云,降下金光,碎金如缕,如有神仙袖手,挥洒甘霖。
久违了的阳光。
真切的,温暖地笼罩了饱受风霜困苦,疲惫而又麻木的人间。
像是母亲的怀抱,神明的垂怜,酣睡的温床。
高台之上的少年白衣披了一层金辉,他抬首,睫毛在脸上落了一层长而茂密的阴影,眉眼仿佛刀砍斧刻,是不含任何琢磨的锋利冷冽之感,尤有割人之患。
煊煊赫赫,轩立崎正。
烨然若神人。
他所立之处,投落的影子寥落。
旷古孤绝。
所有人都把视线投向他。
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注意着他。
他是所有期冀与哀望的载体。
他那双眼睛,纯黑,沉静,看人的时候,带着居高临下的倨傲。
他伸手试图接住散落的阳光,却只接住一只憨头憨脑,姗姗来迟的白鸽。他垂眼。白鸽探着脑袋,四下张望,找寻食物的踪迹。
于是他手心里便多了鸟食,白鸽欢喜地一扎脑袋,快乐地啼叫一声,便喜气洋洋地开始进食。
平淡的,沉静的声音传了开来。
并不喧嚣,情绪也不激昂。未有振聋发聩之效,有的只是从容的宣告。
“天柱四年十二月九日,告谕四极,天柱成。”
“……”
“……”
最开始是一阵长久的,寂静的沉默。像是缺觉的人怕惊扰酣睡的梦。
而后仿佛石破天惊,云破月出那一刹那,满世涛声滚滚,欢呼声嘶竭,热烈。是沸腾的岩浆,盈眶的热泪,是喜极而泣,是感怀哀恸,炙热得要去融化满怀的风霜雨雪,是衰竭的肺腑又开始运作,热血汩汩涌流。那些以为淌不尽的永夜,跨不过的深壑,渡不过的沧海,在这一刻,在这一刻!
熹光破晓,深壑夷平,沧海舟渡,万水千山——
轻舟已过……万重山。
我们面临灾厄,渺小若尘埃。
我们痛苦,我们绝望,我们无数次咒骂这该死的命运,狗屁的苍天,我们无可奈何,我们想过一了百了,我们放弃,我们堕落。我们无力地看着亲人离去,众生沦落。众生是我。
我们只被告知要勇敢向前,却没有一个人告诉我们,面对偌大的绝望时,怎么勇敢?怎么向前?
我们只能熬过漫长的深夜,擦干眼泪,拖着疲惫的身体继续前行。
那不是勇敢?
那不是吗?
人生天地间,可以后悔,可以软弱,可以自私。这是人的天性,人的本能。
但人生天地间,尽力而为,便足够称道了。
这世上啊,救人者,自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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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万人欢呼。痛哭。无声静默。
少年的声音淡淡地传来:
“救荒始末,尝有豪杰,单刀赴会,万里关山;少年侠气,剖心热血,风貌俱清,一片丹心;各方来援,得失不论,同心一济。”
……明知是日月沦落,明知是人力难以撼动,明知前路此行幽微,却依然决然奔赴东荒豪杰,死在一次又一次的奔赴之中。
……一腔热血,满怀壮志豪情的少年淹没于翻覆的岩浆下。
……众志成城,不计代价,一心相援。
“灾厄冷残灰,耄耋未终,苍嘉半折,垂髫无依。历遍青青树,重游不可寻。”
……坐在废墟里,用布匹包着残碎肉块痛哭的父亲。
……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又毅然决然走入滚滚烈火之中的丈夫。
……瘦骨嶙峋的幼童,将食物分给沉睡的妹妹。
……神智不清的老妪将活人的手塞进死去的孙子嘴里。
……满目疮痍,血淌不尽,泪却流得干。
……历遍青青树,重游不可寻。
“我辈不惧日月沦落,不惧山邃水长劫。深陷泥沼者,不沉心志,愤慨而歌,援引向上。拾旧囊,挽昨悲,收拾旧山河,再出发。”
每日都在救援路上的卫兵,挣扎求生的灾民,叼着雏鸟躲避天火的鹰隼,林立的据点,塌了又重建的城墙,缝缝补补的守护大阵,报废后拆解新装的战舰,来自三十年后的少年们……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长征。
……
……
白鸽高飞,天下承平。
他的目光是难得温和。
“今苦难尽,罪业翻覆,天穹高悬而日煊赫,初雪晴而丰年盛。
“亲者归来,梁栋如昨。”
“吾辈深知离恨苦,吾辈且惜有生无。”
“……”
“……”
白鸽啊,飞吧,飞吧。
飞得再高一些。
让风洗尽来路的尘埃,在时间里重获新生。
把和平安定的讯息,告诉风吧。
风会告诉全世界。
……
……
“原来隔着史书工笔,寥寥几笔,写不尽一路的颠沛流离……”吴缘远远地看着高台之上的少年,轻轻地感叹。
东荒沦陷的四年,史书不过一笔。
“……东极天柱群魔断,四极驰援,旧历十二月九日,天柱成。”
而那个为了重建天柱而耗尽时间的少年,史书工策上一笔不着,缄默不言。
除了各家各族会有些零星记载。
吴缘想起了他翻到的那不多的记载,有一句写的是:“应劫者,尚年幼,隆冬死,未知芳草青。”
……隆冬死,未知芳草青。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