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世上最小的白幡
徐还陆忽然一愣,心下一沉。
小少爷速来很在乎自己的形象,头发梳的整整齐齐,白衣看着朴素但是剪裁暗绣一个不落。
圣人修为,风雨不侵,尘埃不染。
徐还陆在天柱第二年被地裂吞噬后醒来,在空窟之中,他还暗暗感叹过小少爷真的耍帅。
但是此时……
他浑身落雪,毫无遮挡。
小少爷很虚弱。
他反应过来。
他下意识走几步。
雪太软弱。
他脚下一颤,又稳住了力道。他跑了起来。
他们面对面,距离越来越近。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
徐还陆停住脚步。
小少爷的视线没有变化。
——他根本没有看到徐还陆。
徐还陆看着渐渐走近的小少爷,他眼神有些复杂,轻轻开口:“师父……你现在比我矮。”
他第一次亲口承认。
那个救荒的首领。
那个三十年前力压当世的天才。
那个偏心让他留在上衡城的少年。
那个用他的性命来压制时间反扑的小少爷……
……是他的师父。
他的师父死在十九岁。
徐还陆冒着风险来东狱,除了想自救……更想找到救小少爷的方法。
他问过告知他这个消息的燕来,小少爷是怎么死的。燕来说不清楚了,只是突然有一天,小少爷的死讯传来。
徐还陆想不明白为何死在十九岁的小少爷会成为他的师父,他知道,师父会死。
他不敢想,又不得不去想。
你在乎的人,你会视他比自己更重要。
徐还陆猜测出自己要去赴死仍旧是镇定的,只是觉得有些许哀伤。但是那天夜里燕来随口的说出那个消息之后,他手都在抖。
他在想。
小少爷这么厉害,怎么会死?
小少爷死了……那师父呢?
他那个时候并不因为知道未来师父还在而庆幸,他只知道有一丝这种可能,他都不接受。
他不敢想他在乎的任何人出任何意外。
说句实话,有时候思绪不经意的滑到此处,他都会默默强行把那个出意外画面的脸换成自己。
恨不能身替。
风雪中的小少爷穿过了他,朝远处走去。
徐还陆一愣,怔在原地。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连忙转身去看小少爷。
他透过风雪看清的那一刻。
他一时间头晕目眩,浑身发软,遍体生冷。
他的视线落到了地上被拖行的僵硬尸体身上。
那具尸身衣衫褴褛,肤色青紫,雪色生冰。
那个面容他做梦都在想。
那面容曾出现在他因为病痛昏睡不醒的深夜,他睁开迷蒙的眼睛,看见一双关切的眼睛看着他。
那张面容曾出现在他背着书箱和应旧客上学的时候,那张脸上带着笑,温文淡淡地看着他们蹦蹦跳跳的离去。
那张脸曾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调侃地说:“小竹竿精。”
——原来年幼的小少爷手里拖着的尸体,是三十年后的他自己。
是修如也。
是徐还陆一直在樊笼之中找寻的师父。
徐还陆张了张口,他发不出声,眼泪却先掉了下来。
他猛然地扑了过去,他的手穿过了那张沉睡的,冰冷的脸。
“……啊……啊,啊。”
他想喊师父,一张口却忘了言语,喉咙哽咽,涕泗横流,狼狈至极。
原来人在恐惧害怕到极致的时候,会失去言语。
小少爷在前面拖着尸体,一步一个雪坑。
他稚气的脸上被冰雪冻结了神色,纯黑色瞳孔里映着白茫茫的一片。
他的身后,一个满脸是泪的少年拼命的想要抓住被拖行的尸体。
但是镜花水月,他捞了个空。
少年的动作太滑稽,像是什么精神不正常的疯子。
在这场荒谬的闹剧里,他哭得实在悲伤。
大雪纷纷。
满地苍白。
他终于发出了声,哭声喑哑:“……师父。”
每一片飘零的雪花,都是世上最小的白幡。
……
……
他捞了一千遍一万遍。
千千万万遍。
他是那只水中捞月的顽猴。
他不再哭了,眼睫被泪水打湿,一撩一撩,视线模糊。雪太深了。
他脚步一踉跄。
摔倒在地。
他挣扎着起身,一抬头,世界像个想一出是一出的戏剧,擅自换了场景。
他慌了。
他大喊大叫,他声嘶力竭。
“师父……!师父!你在哪儿!”
他四处找寻,迷茫,不知所措。
像是一个被抛下的小孩子。
徐还陆终于意识到,他找不到他师父了。
他顿在了原地。
像是个戏台上突然失去了牵丝线的木偶。
他脸上焦急惶恐的情绪被一点、一点的掩藏。
他不哭不笑,眼睛微红,神容疲惫。
他说:“天柱。”
新的场景里。
幽深至极的黑暗里。
无数只猩红冰冷的眼睛看着那支撑天地的巨大黑柱。
它们身上都是锁链。
它们冲锋。
一天、一天。
一月、一年。
天天月月年年。
它们死命挣脱束缚的锁链。
锁链硬生生地勒进妖魔的血肉。
他们抛却肢体,一往无前地冲上了黑色天柱。
黑色太深沉。
却渐渐地染上了血色。
一年又一年,血堆积成海。
蚍蜉撼树。
一万年。
“咔嚓——”
某一天,仿佛幻听,碎裂之声微小至极,轻得仿佛一声叹息。
支撑天地的庞大黑柱,像是被血海浸泡的脆弱,裂痕攀爬,不断地蔓延。
妖魔海潮士气一振,义无反顾。
锁链声挣动,仿佛风雷。
于是溃败之势无可转圜。
某天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人间无拘。
众生抬首。
他们好像在这一刻听见了碎裂的声音。
而后,地动山摇。
天穹坠落。
此世共哀滔。
妖魔狂笑,疯癫至极。
它要它们痛恨的一万年还给人族。
它要让人族尝尝,这种无望的滋味!
……
……
在这个空间里,时间被扭曲,截断,重复。
但没有一条时间线蔓延到了未来。
徐还陆站在时间的空隙里,看着这重复的一千年。
在每一个重复的时间线里,他都会来到这个地方……见证这一场苍雪。
你怎么能保证眼前落下的这一片雪花,不是一千年前的那一片呢?
一个平静的,无悲无喜,空灵的声音传来。
祂说:“你不会死。”
徐还陆道:“但你每一次都让小少爷以为……我会死。”
想到这里,他的心里不由地泛起几分冷笑。在故事里,每个人都在自作聪明。
祂说:“他宁愿把东荒困在一时间里一千年,发了疯地想要分裂天道……最开始的时候,我跟他说,这世界上没有什么完美的结果。”
白衣少年平静地回答,试试。
祂说:“我同意了。我是天柱之灵,我所求不过是东荒罢了。他的计划固然疯狂……对东荒而言,却是有益的。”
祂说:“我只要在他建立新天柱之后,阻止他罢了。”
徐还陆道:“你骗他,他骗你。”
黑衫少年低低发笑。
他说:“你们每一个人……我们每一个人,都走不出这困局么?”
有时候小少爷胜利,让人得到了天柱认可,稳定了新天柱与此世的因果,但是他依旧打不破宿命,分裂不了天道。于是他要按照宿命的安排死去。
——时间是他最好的武器,他在宿命里死去,又在时间里往生。
所以李三瑜,要杀的是在时间里偷渡的小少爷。李三瑜身为修道尽最好的朋友,没有选择帮他,却选择刀剑相向……
她在每一条的时间线里,曾经无数次选择去救小少爷,但是人力终有穷尽呵。
她看到无数次修道尽耗尽了所有的时间,死在了十九岁那年。
形魂不俱,魂飞魄散。
不如死在她手里。
她心想,我要赶在天道杀小少爷之前,杀了他。
至少……还有个转生的机会。
在这重复的时间里,她弃剑转修。
剑道辉煌,亘古昌盛。
她是剑道最闪耀的星辰。
但是她握剑。
……救不了太子殿下,也救不了小少爷。
在第一次有这个想法的时候。
李三瑜坐在剑山之上,看了很久的云。
她的师父周自拘连忙赶到,劝说:“为何想要弃道重修?可否跟为师说说?”
李三瑜看着山下云海,天际落日。
她头也没回,她说:“我不信剑了。”
剑道是她的一生。
我不信剑的意思其实就是……我不信我了。
她坚守一生的道发生了动摇。
周自拘身在局外,但他是圣人,自然有所觉察。
他说:“你遇到什么了?师父帮你。”
李三瑜淡淡地开口:“我当时听你的话,嫁给燕太子……我这辈子没有这么窝囊的时候,我居然会嫁人。为此,燕京同意让渡神器天轨保十万大山渡过三千妖劫,他们多了板上钉钉的未来圣人。多好,两厢成全。”
周自拘素来儒雅端方,此时面色微微一变,他沉然道:“你是特地放出弃道的消息引我过来的?!”
李三瑜这才施施然地起身。
她转身,一步一步地走到周自拘面前。
她似笑非笑,轻佻而又风流:“不这么说……周自拘,你怎么敢离开那十万大山呢?”
“你太在乎颜面了,你成圣的那一刻,你身为半妖的身份必然瞒不住。而且你成圣的成得缺陷太大,你离不开十万大山对你的供养……不然你怎么会需要神器天轨呢?”
周自拘勃然大怒:“我养你这么多年!你就是这么对为师的?!”
李三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师父,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喜欢小狗,我没有带回家来,我只是回家的路上会喂它一点吃的,但是小狗太单纯了,以为给它吃的就是好人,经常跟着我去书院,还会跟着我回家。你不喜欢养宠,觉得耽溺人欲,以为不耻。所以我改成去书院的时候喂它,回来的时候从另一条路避开它绕回家。”
“可是那一回,我绕的那条路那么远……那么远………它还是摇着尾巴找到了我。我怕带它回去,于是在街上逗留至深夜……而后你来寻我。”
周自拘勃然大怒:“你因此恨我?!它只是一个畜生!”
李三瑜气笑了,口不择言:“你不是半妖吗?!它是畜生你是什么?!”
周自拘重重地挥一巴掌。
——被挡住了。
不归剑剑锋横在周自拘的手前。
他不敢再挥下去。
他是圣人。
但是李三瑜是他见过的,剑道之上,最绝伦的天才。
他不得不收敛怒气,收回了手。
李三瑜冷笑一声:“我怎么不恨你,我喂了它两年,你一见面,就把它杀了!”
“你怒斥我——你怒斥我不重学业,玩物丧志!有愧门楣!”
“……我恨死你了周自拘。”
“……可你是我师父。”
“你杀小狗,是为了我好。”
“你养我长大,我是爱你的……但我快被你逼疯了。”
“你用我去燕京换神器天轨,好像我不是你养大的小孩,而是一个工具。
但是很奇怪……我很轻松。”
“这说明……你不爱我,那我也可以不爱你了。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事,也算两清。”
周自拘怒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岂是你说两清就两清的。无论你引我出来,是要做什么,我都不会帮你的!”
李三瑜呵呵一笑:“你会帮我的。”
周自拘怒道:“不可能!”
回答他的,是断剑之声。
声响清冽。
万剑嗡动,哀鸣不已。
云海涛涛。
残霞如血。
……
……
周自拘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培养的,最看重的,最满意的传承弟子。
在他的眼前,亲自葬送了自己的剑道。
声震天下的名剑不归。
自此销声匿迹。
“你疯了?!”
李三瑜平静地说:“我没疯。”
她淡淡地说:“你会帮我的。没有我……燕京凭什么把神器给你呢?下一次三千妖劫,在三十年后。”
“你会比我更想,恢复我的剑道。”
周自拘手都在抖,向来儒雅的剑修大吼道:“什么神器?!你真的疯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你的道完了!”
周自拘恨极:“你若是想我助你,求我便是!你是我徒弟,我还能不应你么?!”
李三瑜淡淡道:“我这辈子,最不想求的人就是你。反正我不想练剑了,也算废物利用。”
周自拘那一巴掌还是扇了上去,而这一次李三瑜虚弱至极,也没有不归剑格挡。
李三瑜被打的偏过了头。
她什么都没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