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可是我不甘心
魏莲庭手中金丝长鞭第一次甩出,随着“啪”的一声巨响,大太监尖锐的声音传出:“大胆萧逐凤,启奏天子焉可不跪!”
夏神宗晦暗的眼神一闪即逝,温声开口:“无妨。
萧爱卿方才慷慨陈词,朕听下来,所言颇有些道理,我大夏文人,当有此等风骨。
甄卿,你怎么看?”
甄如法跨前一步,跪倒在地,声音徐徐传出:
“回皇上,诸位大人或许有些言重了,可有言道‘兼听则明’,有诸公为大夏万年基业计,说些忧心国事的肺腑之言,不正是我朝朝政清平政通人和之表现么?
至于五先生所谓‘无端造谣’、‘贪墨军饷’,不也是口不择言无中生有么?
朝堂争执,说到底都是为了江山社稷,朝堂后大可以一笑置之,相信五先生有这个肚量。
赏功罚罪,自古皆然,武将军战功卓越,此番大破北莽二十万铁骑,论功当然当赏。
然北境军中存在种种沉疴也是不争事实,九万黑龙铁骑扼守要塞战力彪炳,若真有‘黑龙铁骑只认武将军兵符不认圣旨’的流言传出,即使真是谣言,也十分不妥。若被有心之人加以利用,恐怕北境又是一番动荡。
有道是‘君子不立危墙’,黑龙铁骑是陛下的黑龙铁骑,并非武将军的私兵,换个人当统帅,也并无不可。
难道是武将军舍不得这北境军权?
为将者,当为君计,为国计,为天下计,相信武将军也定能顾全大局。
狄昌明狄将军同样骁勇善战,定能永保北境安定。”
不愧是当朝宰辅,甄如法这一番说辞意思清晰事实却模糊,言辞圆润效果却锋锐,想要反驳却找不到任何着力点,如此雷霆万钧却这般不露锋芒,之前的刀枪棍棒若是打不死武棣,就权作铺垫,最后这一番独白,才是真正杀人诛心。
萧逐凤闻言急道:“宰辅大人这番说辞模棱两可,将清晰明了的事实与他臆测捏造的谣言混为一谈,为一己私利污蔑攀咬忠良,陛下切不可听信谗言,望陛下圣鉴!”
旋即心一横,朗声重复着方才的话:“陛下,北境大将军武棣战功彪炳,威震北境,论功,当裂土封王!”
“啪!”
金丝长鞭再响,魏莲庭斥道:“大胆!”
赵镇轻轻摆手,示意大太监噤声,温和一笑:“准!”
满殿皆惊。
甄如法心中一凛,旋即思绪如电。
殿下乌压压跪倒一片。
“不可!”
“望陛下三思!”
“陛下万万不可啊!”
萧逐凤愕然,旋即嘴角勾起。
赵镇站起身来,彻底将这场殿上厮杀盖棺定论:“北境大将军武棣,人品贵重战功彪炳,着封……
镇南王!
予册予宝,赏金万两,属地……雷州!”
镇南王?
怎么会是镇南王!
雷州乃大夏南疆毒瘴之地,人烟稀少未蒙开化,匪患横行一穷二白,是整个大夏最荒蛮之处,镇南镇南,镇得是江湖宵小,还是蛇鼠毒虫?
南疆北境相距八千里,北境九万黑龙铁骑,从此与武棣再无瓜葛,什么厉兵秣马收复河山,什么挥师北上马踏王庭,统统皆如幻梦般破碎,半生金戈半生戎马,十六年雄心壮志,此时尽皆化为泡影,他即将像一支无根浮萍一般飘向南方,去作那王朝唯一的异姓王。
圣心已定金口玉言,此事再无转圜余地。
赵镇温和的声音继续传出:“文院五先生萧逐凤文武兼全,献计破敌,授东阁大学士;
北境先锋曹酒衣忠正守节,功勋卓越,封征北将军;
北境先锋周元风果敢勇毅,任禁军副指挥使。
……”
东阁大学士虽在中极殿大学士、建极殿大学士、文华殿大学士等殿阁大学士中位居最末,却依旧是清贵中的清贵,地位超然甚至犹在六部尚书之上。
征北将军更是正二品武将,曹酒衣也可谓一步登天。
禁军副指挥使,从二品实权京将,手下掌管安京城数万禁军。
青州大捷功勋一一加官进爵,单看官阶,可谓极尽荣耀。
可“四殿”“两阁”中除去最为尊贵的中极殿大学士空悬之外,剩下五人有四人是甄党肱骨,萧逐凤这东阁大学士虽看似极尽荣宠,却能有几分实权?
就算他萧逐凤有本事,能搅得殿阁鸡犬不宁,赵镇也乐于看得那甄党焦头烂额。
曹酒衣位居二品,位高自然权重,有了这个武棣大弟子分化北境军权,狄昌明也不至于成了第二个在北境说一不二的“武棣”。
至于周元风性情刚直,倒是个可用之人,把这位武棣心腹弟子安插到昔日狄昌明的嫡部禁军中,此时已经群龙无首的京畿武将集团,从此便更无力再掀起什么波澜。
圣意昭然,既卸了武棣北境军权,又不至于丢了皇家颜面落得个“飞鸟尽良弓藏”的骂名,面子里子,没丢了半分。
甄如法率先反应过来:“陛下圣明!”
“陛下圣明!”、“陛下圣明!”……
此起彼伏。
真聒噪啊……
武棣轻轻吸一口气,面无表情,跪倒在地,语调平静,沉声吐出四个字:“谢主隆恩。”
再度站起时,这位威震北境的通天境武者,分明满眼都是疲惫和颓丧。
风雷过后,尘埃落定,萧逐凤第一次见识到了朝堂的风云诡谲。
此时萧逐凤瞳孔放大,什么殿阁什么大学士都不重要,他只听到武棣到底丢了北境军权,一口郁气顶在胸口,体内真气激荡,在奇经八脉乱撞,自己控不住管不听,身形摇晃,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
入夜,松狸楼楼顶。
夜凉如水,从松狸楼楼顶可以俯瞰小半个安京城,此刻全城华灯初上,风景正好。
萧逐凤第一次踏足这片鲜有人有资格踏足的松狸楼禁地,却无心看风景。
他盘坐在楼顶,气息紊乱,真气在体内横行。
他的心,乱了。
武棣立于萧逐凤身前,月光洒在他的一头银发之上:“沉心,定神。”
萧逐凤抬头苦笑:“师父,我做不到。”
武棣点点头:“做不到好。”
“师父,做不到还好么?”
“有些事,就算竭尽全力,也是无能为力的。
或许有些宏愿,注定只能是虚无缥缈。
修为再强,人力终有尽时,国战交锋百万铁骑,任你造化通玄,终究大势不可逆。
昔日道宗一品归真境道人尹归虚青州城外兵退北莽何其悲壮?可天雷滚滚最终兵解也只是留下十万北莽鞑子性命,而这世间,有几个一品?
我修了一辈子武道,到头来才发现除非真能踏入那传说中碎山断川倒转乾坤的一品武神境,否则说什么人定胜天,都是胡话。”
萧逐凤见武棣忽而这般灰心,故意忽略了武棣话中那失意颓丧的重点,强打精神笑着打岔道:“那这世间,到底有几个一品?”
武棣白了萧逐凤一眼:“尹归虚陨落后,世间一品,就只剩西方佛国活了不知多少年岁的禅宗一品喜乐境无相禅师一人而已。
武儒山文院院长李仁也是你老师,他的情况你比我更清楚。
司天监监正吴道年深居简出,不知是否摸到了一品天命术士的门槛。史上寥寥几个一品术士手段神鬼莫测极其厉害,可惜命都不长,最多不过几百年光景,可能窥探天道并不得长生久视罢。
至于松狸楼剑神赵橘白,这辈子怕是与一品武神无缘了。
北莽有武者,名纳兰斩神,青州城外被我杀掉的纳兰破山是他的长子。
纳兰斩神同样是二品通天境武者,昔年沙场交锋,一直稍稍逊我一筹。
十六年前纳兰斩神趁我武道之心崩坏境界跌落,率北莽六名武者将我困于潜龙城,是赵橘白千里之外递出一剑斩在他身上。
后来赵橘白和纳兰斩神都闭关数年。
纳兰斩神受伤不重,却至今仍未出关,事有蹊跷。
此人或是我大夏心腹大患。
至于巫师,也是人才凋零,此时距离上一个一品封神境巫师的陨落,已经过去千年,如今以北莽二品巫师公孙渊为首,公孙渊的亲弟弟三品巫师公孙磐也已经被我打个半死,听闻大夏南疆亦有巫师,想来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萧逐凤点点头,心不在焉笑得比哭还难看,终于憋不住问了出来:“师父,真的没有转机了么?”
武棣摇头。
旋即又瞪了萧逐凤一眼:“我方才说得你听了吗?”
萧逐凤又对武棣露出难看的笑:“师父,我可是六品儒生,入耳不忘的……”
说着说着笑容渐渐消失:“可是,我不甘心。”
武棣默然,片刻后,道:“二品武者,寿元漫长,我还有时间。”
可他没说出口的是,幽云七州尚有残存大夏百姓为奴为仆苟延残喘,这些年正渐渐凋零,自己等得起,他们也等得起么?
武棣走近,轻叹一声,犹豫片刻,还是伸手拍了拍萧逐凤的肩膀:“早些睡吧。
明日出城,不必送我。
勤用功,勿懈满。
保重。”
说罢身形一晃,向京郊武儒山方向掠出。
他还有一个人要见。
……
萧逐凤在楼顶枯坐,直至子夜。
胸中一口郁气不散,心境飘忽,此前炼化的金丹修为有些不听使唤,莫说驾驭,便是压都压不下来,越憋越似要在胸中炸开。
这是体内真气也在鸣不平么?
这口郁气,要么咽下去要么吐出来,憋在心中,要出事。
一股无名邪火在胸中熊熊燃烧,萧逐凤站起身来,一袭儒袍迎风飘荡猎猎作响。
这口气,我咽不下去!
既然咽不下去,就得想办法吐出来!
兔起鹘落几个闪身,萧逐凤从松狸楼楼顶离开,来到五楼,敲响了林惊仙的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