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不逊客-私刑
岑吟并未离开迎松客栈。她一直躲在房间里, 东西都由枕寒星送过来。如果实在需要出门,也都打扮成普通女子的模样,小心地隐藏了身份。
但萧无常却发现, 她似乎一直蹙着眉, 老是站在窗边向外看。外面是一群又一群的上钦观巡逻弟子, 在街上来回地走动巡查, 时不时还拦住过往的行人查验身份。
“怎么了?”他凑到窗边和岑吟一起看,“是觉得这些人惹你心烦?”
“我的确是不喜欢他们, ”岑吟喃喃道, “不过……我更担心釉云观同修的安危。”
“我先前听你师兄说,似乎上钦观扣留了你的同门。你是不是担心他们遭逢不测?”
“不测倒不至于,上钦观再怎么嚣张跋扈,也不至于杀死别门道众。但这些人是否受苦……就不得而知了。”
“这倒没什么难的。”萧无常道, “我让枕寒星跑一趟吧。他是土中仙童, 入地极快, 最适合先行打探。”
“这办法好。”岑吟顿时有了精神, “那就劳烦星星跑一趟, 替我看看那些同修被关在何处,是否安好。”
萧无常道了句好说, 转头便去寻枕寒星。即是少郎君吩咐, 枕寒星自然照办。他当即入土而行,直朝上钦观正门而去。
星星虽好,可惜老犯一个毛病, 就是过于奉命行事。他化作一支小小的金黄人参后, 就在土里疯狂挖地,把藏在其中的蚯蚓、兔子、蝎子、耗子等等都撞了个兽仰马翻。甚至还有一只正在冬眠的紫貂,活活被他的动静吓醒, 瑟瑟发抖了好一会才又睡着。
但这也罢了。只是枕寒星没想到,那上钦观外其实布了一层法阵,是为防阴邪之物而设,若无通行密令或未佩戴加持之物,则极难闯入。他毫无准备,只是一路疾驰,结果冲着冲着突然咚地一声撞在了什么东西上,仿佛一块大铁板,把他撞得眼冒金星。
那人参从土里爬出来,晕乎乎地迈着罗圈腿坐在了草丛里,好半天才缓过来。它用根须揉了揉脑袋,顶着一簇人参子仰头去看那座观宇,只见庙堂之高,楼阁之华,实在非寻常道观可以比拟。差不多……能有半个龙宫那么气派了。
不但如此,光是那山门之下,一层层的台阶就多得数不胜数。而山门之外,更有一条石阶小路蜿蜒向下,根本看不见有多远。
枕寒星仔细探查,终于发现了门外设着法阵。而阵外有两个上钦弟子在看守,一个个臭着一张拽脸,好像世上人都欠他们三万贯铜钱。
这不好,小人参想道,若要进去,得想个能掩人耳目的法子。
它挠了挠自己的人参子,忽然灵机一动。只见它就地一滚,竟一下子变成了参童模样,乃是个穿着红肚兜顶着小辫子的胖娃娃,大约也就两三岁大,眉目灵动,嘴角带笑,看起来非常可爱。
此乃他之本相,也是长白参童的本来模样。修为高一些的才可变化成少年,再高一些也最多是美青年模样。但参童毕竟是童子,再如何变化,面庞也总是显得稚嫩了些。
既然变成了小孩子,那有些事就好办多了。奈何枕寒星性情寡淡,并不热情,他回忆了半天丹青接人待物的模样,用小手拼命推自己的脸,硬是推出一副笑脸来。
随即,他咕噜噜地翻滚几圈,一下子出现在了那两个守卫面前。
“小哥哥,”他眨巴着大眼睛道,“我饿了,能讨点吃的吗?”
那两个上钦观的守卫也不过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骤然看到下方台阶上出现一个娃娃,都被吓了一跳。其中一个见是个孩子,便要上前问一问,但却一下就被另一个给拦住了。
“别轻举妄动。”那个弟子劝他道,“咱们这上钦观居于青山高处,山脚下离这里足有一万四千台阶,寻常人走起来要走六个时辰,就算是修行人,没有一两个时辰也休想上来。这孩子来的蹊跷,只怕……是个妖怪。”
“又来了又来了,这都什么年月了,还妖怪妖怪的,你还真当自己有火眼金睛不成?”他旁边那人道,“就算是妖怪,这么点个小妖怪能成什么气候,我看你是多虑了吧。”
“宁可错杀一万,不能放过一个啊。我觉得这孩子不对劲,还是别理睬为好。”
“能有什么不对劲的。”另一个不理他,推开他的手臂就朝那参童走了下来,“喂,小朋友,你从哪来啊?你爹娘可在这附近?”
“我是从山上来的。”枕寒星用童音嗲嗲地说道,“我肚子饿了,想讨一口吃的。”
“吃的是吗,有。”那人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包干粮递给了他,“吃吧,吃完了就快走吧。不管你是个什么,横竖我知道你不是普通孩子。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回山里去吧。”
枕寒星接过他的干粮,眨巴着大眼睛,又咯咯笑了起来。他一边在心里厌恶这副模仿丹青的嘴脸,一边又觉得这一招果然有用。
“小哥哥,谢谢你。”他说着,示意那个人伸出手来,“这一点小心意送给你,小哥哥别嫌弃。”
那人摊开手,只见他将一枚小小的人参子放在了自己掌心,端起来看时,只觉五色霞光璀璨,果子鲜艳欲滴,不由得看呆了。
另一人见了,认出那分明是人参果实,立刻意识到眼前这娃娃原是个人参精。他嗷地一声突然扑了过来,伸手就要抓枕寒星的小辫子,把他吓得急忙躲到了一旁。
“你干什么!”旁边那人怒了。
“这可是人参精啊!”那个弟子急道,“快抓他炖汤喝!”
“你疯了?你要吃孩子?”
“这不是孩子!这是个妖怪!是吃了能延年益寿甚至得道成仙的妖怪!”
那个人说着就开始到处抓枕寒星。枕寒星被他吓得半死,左躲右闪,四处藏匿。奈何个子小,腿脚慢,周围又全是石阶,还没来得及遁入泥土,便被揪着小辫子给抓了起来,呜呜大哭。
“救我啊!救命啊!”他大叫道。
那人一把捂住了他的嘴,随后竖起二指,默念破障道法,在那参童肚兜上一划。只见一道寒光闪过,那参童大叫一声,瞬间化作一根人参被他抓在了手心里,根须摊开来一动不动。
“成了!”那人欣喜道,“当真是个人参精!”
“你真是疯了!”旁边那个弟子大惊失色,“你抓它干嘛!不过草木成精,何苦要吃它,还是快放了吧!”
“区区妖怪,放它做什么,放它去骗你的干粮?”那人说着,将那包掉在地上的干粮拍在对方肩膀上,“你吃不吃,你不吃我可拿回去炖汤了。”
“我不吃,你快放了它!”
那个弟子说着便来抢,结果身手差了些,一下子就被推到了旁边。另一人根本不理睬他,直接从手腕上解下一截红绳捆住了人参,随后揣在了衣襟里。
另外一人还要抢夺,却被他施了道法定在原地。那两人又在山门前站了一会,眼见着夕阳下落,不多时就到了换班的时候了。
抓枕寒星的那人心中有盼头,只是将心思藏了起来。交班时照例换过,转身便朝门内走。他快步攀上台阶,直入上钦观内,迫不及待地回到自己房里就将人参拿出来洗洗炖汤。
此事正合枕寒星的意。他乃万参之首,寻常红绳耐他不得,只是装作动不了的样子,被那人提着下了锅。小人参躺在锅里,感觉着水越来越热,十分想用须子挠挠自己的腰,但还是忍住了。
它就这么一直憋着,看着那人放入枸杞、红枣、干草、白术等药材,倒入清冽的雪水,又放了些冰糖,然后不断搅拌。它装着无动于衷的样子,一直忍到那人盖紧锅盖,这才从水里坐起来,伸出一条根须,把一枚飘过身侧的大枣推到了旁边。
“真热。”它哼唧道,“还是得尽快金蝉脱壳。”
这样说着,它便截断自己一条根须,将它幻化成自己的模样躺在汤里,随后小心地将锅盖顶出一条缝,悄悄溜了出去。
锅子下面就是泥土。它一落地便钻入土中,接着就在道观里四处寻找起来。
釉云观的弟子,据说是被关在了上钦观的地牢。即是地牢,必然就在地下。枕寒星想了想,便催动术法,将自己根须逐渐扩散,直至包围整座上钦观,随后逐层向下查探。
功夫不负有心人。其中几条根须探着探着,忽然触到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枕寒星立刻化身而去,咕咚一声便自上方落在了地牢里,所幸四周有些昏暗,没人注意到他。
它爬起来,蜷缩着躲在角落中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在一条隧道内,岩壁上每隔几米就架着一些火把。而在隧道深处,隐约传来咳嗽声和吵嚷声。它贴着岩壁小心地蠕动着,缓缓朝其中而去。
它正爬着,冷不防感觉到一股视线,转头一看,居然有一个胖胖的道士在盯着它看,顿时吓得整个人参都贴扁了。那胖道士眯着眼,使劲地看它,过了一会后慢慢凑过来,眼睛也越睁越大。
他看着人参,人参也看着他,两人大眼瞪小人参,谁也没有说话。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枕寒星觉得自己又要被拿去炖汤的时候,那胖道士忽然挪开了脸。
“好细的蜘蛛啊。”他喃喃道,“长得有点像个人参……算了万一有毒呢,别碰它了。”
仙人板板的。小人参松了一口气,见他走了,便继续蠕动起来。它谨慎地溜到隧道深处,发觉越是接近,里面的声音就越大,听起来像是……有人在受刑。
它看到不远处似乎有几个上钦观道士,便立刻溜到了岩壁上方,挂在上面向下看。只见两侧皆有一排阴暗幽深的地牢,都围着结实的铁栅栏。里面关着许多身着青色道袍的道士,衣摆下方皆绣着四方白鹤图。
那些人有男有女,看着都很年轻,却个个脸上带伤,衣衫损坏。有几个还被吊起来严刑拷打,哭声和争辩声混杂在一起,听得人着实心惊。
“我们没有下毒!”一个女道士哭喊道,“你们严刑逼供,就不怕遭报应吗!”
“报应?”牢笼外一个道人冷笑起来,“因果轮回,报应不爽。你们今日落在这里,就是釉云观的报应!”
“釉云观有何错处?要任由你们这些狂徒责罚辱骂?”一个被吊起来的男道士怒道,“事情尚未有定论,你们就擅自动刑,这就是南国第一观的气度?”
话音刚落,一道鞭子隔着铁栏骤然抽来,猛地落在他脖子上,打得他一声惨叫。
“告诉你们,别嘴硬,乖乖认罪,兴许还能留你们一条命。你也知道上钦观是南国第一观?那我告诉你,我们是祖宗,你们就是孙子。我们坐着,你们就得站着。我们吃干的,你们就得喝稀的。我们说你们有罪,你们就是有罪。”
“真是荒唐!我看你们不过是因为保不住神女拂尘,所以在这里迁怒旁人!”
又是一鞭子抽来。那釉云道士的脸上挂了彩,疼得挣扎不已,但却无济于事。
“我们是被冤枉的!”他们当中有人喊道,“你们不分青红皂白把我们关在这里,还擅自动用刑罚,到底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天理?”
“王法?我们就是王法。你要问天理,天在上,我们就是理。识相的,乖乖闭嘴,趁早认罪。不识相的,就等着在这里被关到死吧!”
“好啊,好啊,如今这泱泱南国,倒是成了上钦观的一言堂了。”有人冷笑道,“你们就尽管作吧,闹吧,终有一日德行败坏,上天降罪,你看看到底饶过得了谁!”
“你在威胁我?”牢外那道士只觉得好笑,“我道观先祖,可是钦天神女,南国人人皆知的神仙。有她在,谁敢把我们怎么样?”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当年釉云观犯错,神女降灾,不论主犯从犯,不问罪责大小,皆被挫骨扬灰,你觉得,若哪一日你们当真犯错,以神女性情,到底是会保你们,还是直接灭了整座道观?”
“你好大胆子,竟敢妄议神女——”
“神女乃是当年幽寂王国师!若非昔年是同道中人,如何能当暴君谋士?她若哪日真对你们起了杀心,必定会一个不留!”
“谬论!”
数道鞭子下来,直打得那人皮开肉绽,嘴角溢血。他倒在了地上,已是说不出话,只能因剧痛而不断抽搐着。
枕寒星看得心惊胆战,有心救人,但又因萧无常曾嘱咐过不可轻举妄动,思虑之下只得作罢。它心觉残暴,不忍再看,又重新遁入土中,消失了踪迹。
迎松客栈内,一只端着三才杯的手忽然抖了一下,接着猛地将其撂在了桌子上。只听咣当一声,茶杯四分五裂,碎瓷片落在地上,擦碰出细细的碎屑。
窗户开着,日光投射进来,照在一个年轻女道士的背后。她逆着光站着,半面脸颊隐匿在阴影中,已是因震怒而变了脸色。
“真是欺人太甚!”她怒道,“若依我的性子,非斩了那几个上钦道士的狗头!我釉云观若想下毒,法会年年有,为何不早早下手,偏要拖到此时!此事分明是他们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师妹,镇静。”余峰最怕的就是她控制不了脾气,急忙上前安抚她情绪,“此事非是发怒可解,不可急于一时。”
“若不杀掉那几个始作俑者,难解我心头之恨!”
“那几人该恨,也当恨,可恨意再深,仍不可轻言杀戮。”余峰认真道,“师妹,以暴制暴并非良策,你若真如此行事,与那几人有何分别?”
“人我可以不杀,但要我坐在这看他们受辱,是可忍孰不可忍!”岑吟狠狠道,“好,既如此我等下就去上钦观,他们不是想见我吗?我让他们好好见见!”
萧无常看她气得直发抖,知道她是动了肝火,本想要劝,又见余峰先了一步,便没有再上前。他见岑吟无法消气,犹豫了半天,使眼色给断君生,要他想想有没有更阴毒的法子,好好打击报复一下。
断君生立刻意会,随即便笑出声来。他拂了拂衣袖,转头看向岑吟。
“年轻人到底是年轻人,多少有些沉不住气。”他笑道,“不过你要知道,你越是不冷静,他们就越高兴。因为这人一失去理智,就容易做错事。这一做错事,就必然会被人抓住把柄,大做文章。”
“同修在受刑具之苦,我却在这里大谈理智而无作为,这与纸上谈兵有何分别?”
“自然有分别。”断君生道,“跟你谈的是我,而我跟纸上谈兵那位,可不叫一个名字。”
他这话出,显然是有夸耀自己之意。岑吟听了,倒是勉强冷静了一些,因为看他神色就知道他必有计策,所以强压怒火,要他把话说完。
“咱家知道,这上钦观,是南国第一观,如今听来,他们也喜欢把这话挂在嘴边。”断君生道,“而且他们既然是皇家道观,想必,凡事一定很重规矩吧?”
“那是自然。”余峰点头,“这上钦观规矩多得很,坐卧立行皆不能出错。连其余道观送贺礼都要按规矩办事,什么时辰到,什么时辰贺,都有说法。”
“无规矩不成方圆。这规矩越严苛,事情就越好办。”断君生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岑吟不解地问,“这和规矩有何关系?”
“我明白了。”萧无常在旁边道,“你是希望我家女冠……不要按规矩办事。”
“正是。”
“不按规矩办事?”岑吟看向了萧无常。
萧无常却冲她笑了:“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岑吟没有立刻作声。她沉思了片刻,忽然心领神会,一下子平息了怒火。
“原来是这么回事。”她平静道,“好,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明日早上我们就去上钦观。”
“拜帖上不是说三日后?”余峰不太明白,只能迟疑着问,“这样提前去……合规矩吗?”
此言一出,他愣了一下,忽然也懂了。岑吟深吸了一口气,算是稳住了心绪。
“就明早去。”她道,“我倒是要看看,这些人想怎么对付我。”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