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骤雨初歇 下
两人目光相对,剑光还未相交。
竹叶纷飞,沙土也因为风的原因飞扬在空中。
一股肃杀的气息蔓延开来。
他们谁都没有动,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剑客的心永远都是心如止水。
余牧不再困于如何摆脱父亲的阴影成为大侠,魏雨歇也不再因为自己是个跛子而怀有自卑。
他们眼中只有彼此,他们心中只会想着如何击败对方。
“小心了!”魏雨歇一声低喝。
剑尖眨眼便至余牧身前,余牧横剑一挡,身形顺势向后。
魏雨歇欺身上前,手中长剑如闪电般刺出。他剑走轻灵,剑快却不失力量,每一剑都攻势凌厉。
魏雨歇攻的快,余牧守的更快!
青莲剑在他手中上下翻飞,仿佛以他为中心开出了一朵真正璀璨碧绿的莲花一般。
余牧滴水不漏的防守更是加大了魏雨歇想攻破他剑势的欲望。
魏雨歇一剑横斩,直取余牧的项上人头。
余牧没有用剑挡,他身子向后微微一仰,魏雨歇的剑从他鼻尖前一毫的距离看看掠过。余牧甚至已经能感受到他的剑锋了。
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余牧本以为魏雨歇这一剑是无功而返了,不料魏雨歇竟在空中松开剑柄,改成反手持剑。本来已经掠过余牧头颅的剑却以更快的速度回斩向余牧。
可余牧还是接下了这一剑。
若是他有一丝分神,这一剑便足以取了他的性命!
这一剑极快,不但快,更险!
但为了使出这一剑,魏雨歇不得不以反手握剑。
反手自然不如正手!
余牧一剑挥出,势大力沉。魏雨歇虽然堪堪挡下却被逼的连退三步。
余牧得势却没有逼近,魏雨歇也得以将剑换回正手。
他攻了几十剑都不曾让余牧露出破绽,余牧只用一剑便让魏雨歇尽落下风。
魏雨歇不能接受这种局面。
他高高跃起,这一招已是蓄势待发。
将自己的下盘暴露给对手在决斗中是大忌,魏雨歇不会不知道。他肯这么做就是因为他已经把胜负都赌在了这一剑上。
余牧也看得出来魏雨歇孤注一掷,他冲着这最后一剑迎去。
两剑相交,二人背对而立。
那一剑!
余牧看见魏雨歇使出最后一剑时,剑上好像带着一道白光。
魏雨歇握剑的虎口有些麻木。
他的手开始颤抖,抖的越来越厉害,直到松手,任由长剑掉落在地。
他输了。
他最强的一剑还是没能奈何得了余牧。
余牧转身问道:“你还未败,为何弃剑。”
魏雨歇道:“这一剑你接下了我便输了,再战下去,没有意义。”
声音略显悲凉。
他的确输了,但输的足够洒脱,足够骄傲。
余牧道:“最后一剑,有名字吗?”
魏雨歇微微一动,道:“百花凋零。”
余牧道:“这一剑不负百花凋零之名。”
“多谢。”
余牧问道:“你为何不用暗器?”
魏雨歇转身道:“你怎知我会暗器?”
余牧道:“你是右手使剑。若不是双手用剑,练剑那只手必会比另外一只手稍粗,而且手腕也会相应的变粗。煮茶的时候我观察过你的手腕,左手和右手是一般粗细,这证明你的左手也练过功夫。而且刚才你一直有把左手隐于身后的动作。这种动作其实很阻碍决斗中身体的平衡,除非你在左手藏有随时能发出的暗器。”
还有一点魏雨歇知道的原因余牧没有说,那就是他发现了林渐霜袖中藏着的银针。
那自然是魏雨歇教给她的。
魏雨歇道:“好,好,好。余少侠不但武功过人,更是心细如发。在下佩服。”
余牧追问道:“你还未告诉我为何不用暗器。”
魏雨歇道:“我们只是比试高低,并不是非要一决生死。我不是没有用过暗器,那次我用了暗器,可暗器并不能助我取胜,反而只会让我输的更加难看。”
余牧直言道:“柳长亭。”
魏雨歇没有惊讶于余牧知道自己第一战的对手,他点头道:“对,是柳长亭。他是我初入江湖第一战,也是至今为止唯一一战的对手。”
余牧道:“你败了。”
魏雨歇笑笑:“我败了。当时的我和柳长亭一样,没有把同代的任何人当做自己的对手。不同的是,柳长亭百战不败,而我却未有一胜。”
余牧道:“所以你第一战便选择了他?”
魏雨歇道:“是。他是同代中唯一能做我对手的人,我也想借此一步登天。那一战前面可以说是势均力敌,两百招内我和他未分胜负。两百招后,他却越战越勇,他的剑法比起刚开始时更加刚猛迅疾,而我却有些力不从心了。我知道如此这样下去,此消彼长,这一战,我必败。这是我的第一战,是让我的名字响彻江湖的敲门砖。我不愿败,也不能败。所以我用了暗器。虽然没有打中他,但柳长亭也因此露出了破绽。我和他对视了一眼,发现他的眼神自信依旧。这让我怀疑这个破绽真的能让我战胜他吗?或者说,这会让我成为决斗中真正的胜者吗?最终我没有出手,我选择弃剑认输。”
余牧道:“但你还是凭借这失败的一战位列四大公子之一。因为柳长亭亲口承认了自己只是略胜一招。你赢得了柳长亭的尊重。”
魏雨歇道:“我只是学会了一个真正的剑客,输也该输的潇洒些的道理。”
余牧道:“你们之前规定了不许用暗器?”
魏雨歇道:“柳长亭从不会给自己的对手设立规矩,他是最孤傲的人,他渴望自己的对手能用一切手段来赐他一败。”
余牧喃喃道:“你们或许可以成为朋友。”
魏雨歇摇头:“不会的。柳长亭不会和任何人成为朋友的,他的心中只有剑。”
他又叹了口气道:“我输了,其实输者本来没有什么好多说的。九月初七,这日子我不会忘的。我会好好考虑去不去式微山的。”
余牧有些不想让魏雨歇去赴式微山之约了。
那一天不会像魏雨歇和柳长亭的决斗一样无人在侧。在那之后,整个江湖都会知道四大公子之一的魏雨歇是个跛子。
这对自尊极强的魏雨歇来说无疑是钻心之痛!
余牧不想做这种事,去伤害一个剑客的自尊,去伤害一个人的自尊。
“魏雨歇。衡量人的标准并不是看他的身体是否健全。你是个值得我尊重的人,你比很多人都值得尊重。”
不知为何,余牧说出了这番话。
他不是在可怜魏雨歇。
他也不是为了让他去式微山。
他只是希望自己的话能让魏雨歇获得一些自信和力量。
魏雨歇很感激余牧的话,正如余牧当初很感激裴生信。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他又转过身去。
“余少侠,恕,恕我不送了。”
余牧微微一愣,魏雨歇的逐客令来的有些突然。但他尊重魏雨歇,余牧转身离开了玉缺苑。
刚从竹林出来,余牧便看到林渐霜和云凉玉正坐在一起说着什么,此时的云凉玉脸上挂了一层黑纱。
林渐霜迎上来道:“你们男人间的谈话谈完了?”
余牧点头:“谈完了。”
林渐霜道:“谈的怎么样?”
余牧道:“你该进去问问他。”
林渐霜哼了一声道:“我这就进去。”
她还没进竹林便折了回来:“喂,你现在要去哪?”
余牧道:“这个你也要打听的那么清楚吗?”
林渐霜道:“我是想让你帮我送送小玉。”
余牧诧异道:“她不和你待在一起吗?”
林渐霜道:“当然不,她自然有她要去的地方。你要是顺路的话就把她送到涪江边上,她要在那里坐船。”
余牧道:“这能不顺路吗?再不顺路也得顺路。”
林渐霜笑道:“你再贫一会儿就追不上人家了。”
余牧转头,云凉玉离自己已经有些距离了,他赶忙快步追上。
余牧还是一如既往的冲动。
与美人一路固然是种享受,但是与云凉玉这种绝世美人一路却不见得。尤其是你一不能摸,二不能碰,甚至连开口说话都勇气都很难涌出。
余牧感觉很煎熬,既尴尬又煎熬。
他们要走到涪江边至少还要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余牧不但不能说话,而且他还是在云凉玉旁边不能说话。
余牧忍不住,要是能忍住他便不是余牧了。
他必须找出一些勇气。
“嗯。。。你平常都会用黑纱把脸遮住吗?”
一开口余牧就又后悔了。
这是什么问话?
我问这个干什么?
云凉玉道:“是。”
没有一个多余的字,但好在她对于余牧的话给予了回应。
余牧长出了一口气,好像自己经历了一场大战。这实际上比刚才和魏雨歇的决斗更让他紧张。
“来的时候,你想问什么?”云凉玉轻轻地问道。
余牧没有回答,因为他根本就没想到云凉玉竟然会主动和他说话。
云凉玉望向余牧,她明媚的双眸是如此的美丽,黑纱下面隐藏着她那足以摄人心魄的容颜。
余牧本就见过面纱下的脸,但黑纱给了他一种若隐若现的朦胧之美,反而引起了他的遐想,让他沉醉其中。
余牧喃喃道:“我只是想问问你,一直以来你都不会笑吗?”
云凉玉把头转了回去,这个问题她似乎不想回答。
余牧也反应过来这本身其实是个很冒犯的问题,但他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一路上只有风声,沉默的气氛略显尴尬。
“太平王府。”
“啊?”余牧没明白云凉玉为什么要说这个名字。
她接着问道:“你听说过吗?”
余牧道:“是受封在北方的那个太平王吗?”
云凉玉道:“是。”
顿了一会,云凉玉道:“我是他的女儿。”
“私生女。”她又补充道。
余牧心道这四大佳人果然都不是随便排的。尹蓝瑶已经是出身于江南豪族了,而眼前的云凉玉更算得上是皇家血脉。
余牧道:“这么说,如今的太平王岂不是?”
云凉玉冷冷的道:“从血缘上来讲,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
余牧从云凉玉的话里听得出来她和太平王府好像关系并不是多好,虽然云凉玉的话里从来听不出来带有情绪。
云凉玉突然停了下来。
“我娘是青楼里的一个妓女。”她的眼眸低垂。
“太平王一脉很注重名誉。太平王府里不允许有妓女的孩子,太平王也不能有妓女生的女儿。所以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太平王,我名义上的父亲。”
余牧越来越觉得自己实在是不应该问这个问题,事情好像正朝着不好的方向发展。
“你其实不必告诉我这些。”余牧试图让云凉玉不再接着讲下去。
云凉玉道:“你不愿意听?”
余牧连忙否认道:“不是,不是。我当然愿意听,你继续讲吧。”
余牧觉得自己很奇怪,他从未和一个人说话的时候会如此发憷。在南山岛的十几年,余牧一直都和老头子在顶嘴。那好像是他最应该畏惧的人,但他从未怕过老头子。反而在云凉玉面前他不敢吐出半个不字。
难道这就是老话说的一物降一物?
余牧从来不相信老话,但老话往往都是对的。
云凉玉接着波澜不惊地讲述着自己的故事。
“我一直都和我娘生活在一起,直到六岁的时候,家里来人把我娘带走了。一个男人负责看管我,他每天都把我关在房子里,只有早上会让我出来看看升起的太阳。我绝食过。他说没有人会在乎我的死活,但是我死了,我娘一定活不了,只要我活着,总会有再见到我娘的那一天。从那天起,我每天都满怀希望的期待明天的太阳,也期待着和我娘的重逢。有一天他告诉我,我很快就能见到我娘了。我很高兴,高兴的一个人在房间里傻笑。后来他们让我和我娘再见了,只是我娘已经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那个时候我还会哭会笑,只是我不知道有什么事还值得我笑了,也不知道还有什么事值得我哭。”
余牧想安慰两句眼前这个可怜的人,可他又不知道如何安慰。难道要余牧把自己的过去也分享给她?那并不能减轻回忆带给她的痛苦。
也许她已经感受不到痛苦了,她如此平淡的把自己的过去讲了出来,讲的如此平淡乏味,好像这悲惨的一切与她无关。
云凉玉的讲述还没有结束,她接着道:“十二岁的时候,我从那地方逃了出来,或许更应该说是他把我放了出来。我从没见过外面的世界,我只流浪了几天,便被卖到了一个妓院,落到了和我母亲一样的命运。在妓院里,我发现只要你不哭不笑,面无表情,就算你长得再好看,他们对你也提不起什么兴趣。所以我就故意让自己变成这般模样。”
“够了。”余牧轻声道。
他的声音太小,消散在了风中。
云凉玉并没有停下来:“就这么在妓院里待了两年,老鸨终于把我赶了出去。。。。”
“别说了。”余牧道。
他忍受不了,他实在忍受不了云凉玉如此讲述着自己的过去。她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陶瓷娃娃在一板一眼的念着书上编的故事。
可她是人,不是陶瓷娃娃。
她讲的也不是故事,是她自己的过去。
余牧也是人,所以他听不下去了。
这故事让他感到压抑。
云凉玉听到了余牧的话,她说道:“我还没有讲完。”
“我已经明白了。”余牧用尽全力挤出了他这辈子最温柔的笑容。
云凉玉发现余牧握住了自己的手。
她看了眼余牧,并没有选择挣脱。
她的手很凉,余牧的手很热。
余牧知道自己只是她人生中的一个过客,但他想让她感受到些许温暖。
涪江边上,云凉玉已经上了那艘早已等在那里的船。
她没有挥手,但余牧从她的眼眸中读得出告别。
江上的凉风吹起了她面上的黑纱,吹不动她的脸庞。
余牧没有叹气,他的手心很暖。
究竟什么算是遗憾?
魏雨歇遗憾吗?
他武功超群,气质出众,位列四大公子之一,身边有佳人相伴,他好像已经人生圆满,别无所求了。
可他是个跛子,这让他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这般完美的一切,跛子是配不上的。
云凉玉呢?
她有着这世上最完美的躯壳,但在这躯壳里潜藏的是这世上最受伤的灵魂。
余牧有些疲惫,今天他遇见的人,听见的事都让他倍感疲惫。
他需要去那个地方,去暂时卸下心中的负担。
“你真的要做那件事吗?”
“你应该知道我没有选择的权利。”
林渐霜靠在魏雨歇的怀里,眼中满是悲戚。
她忽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她手去掩,咳完以后手上满是血丝。
魏雨歇满脸焦急地看着林渐霜手里咳出的血道:“你怎么样,渐霜。”
林渐霜安慰他道:“还好,没事的。”
魏雨歇道:“你该吃药了,我去找他。”
林渐霜拉住魏雨歇道:“不,你别去。我不想让你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把药换回来。”
魏雨歇温柔地抚着林渐霜的脸庞道:“渐霜,你不懂。束缚着我的并不是他的药,我从一开始就被他攥在手里了。”
她开口道:“我好向往那种与世无争的生活,我们什么都不用管,只有彼此。”
魏雨歇苦笑道:“可那是一种奢望。若我不是魏雨歇,我也想过那样的日子,我也想我自己可以不是个跛子。这样我就能。。。”
林渐霜捂住魏雨歇的嘴道:“我不管你是什么跛子,瘸子,瞎子还是聋子。我不管你是什么,会变成什么,我一生一世都只爱你一个,我会一直陪着你。”
魏雨歇紧紧的搂住了怀中的林渐霜,他的自尊让他说不出来这些话,他只能紧紧的搂住她。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林渐霜忽然问道。
魏雨歇道:“余牧?”
“嗯。”林渐霜轻轻的应了一声。
魏雨歇道:“也许他是个好人,我其实很想和他做朋友。”
林渐霜道:“他会成为你的朋友吗?”
魏雨歇温柔一笑,这是个很傻的问题。林渐霜不必问这个问题的,魏雨歇知道她猜得到自己的回答。
女人总是喜欢明知故问。
魏雨歇道:“我和柳长亭不同。他不会有朋友,而我不能有朋友。”
“朋友,是需要真心相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