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五十三章 另一套方案

    没有人不期待好消息，然而遗憾的是，就如克里特对邓肯所说的那样——在时光的终末，没有好消息。

    这座在余烬中被打造出来的小小庇护所，正在以越来越快的速度走向最终崩溃，这不是任何人的错，也不是什么局部的故障或人为的破坏——这是万物的终结，因为那末日的时候到了。

    卢恩和海琳娜静静地听着邓肯告诉他们的一切，包括联合探索队伍在边境海域的所见所闻，在圣地岛上发现的线索，也包括邓肯与幽邃圣主的接触，甚至包括那个“接管世界”的方案。

    邓肯没有隐瞒这最后一件事，他并不介意眼前的两位教皇知晓这个世界的“另一个选择”——而相对的，他也没有隐瞒那个“火的未来”最终会有怎样的结局，没有隐瞒那位走到最后的终焉传道士向自己展示的万物终结。

    卢恩与海琳娜沉默了很长时间，直到邓肯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们，他们仍然久久没有开口。

    过了不知多久，卢恩才轻轻叹了口气：“有些事情还不如不知道。”

    “无知是平凡人的特权，你们没有，”邓肯淡淡说道，“在知晓了这许多真相之后，你们有什么想说的？”

    海琳娜认真思考了一下，抬起头慢慢说道：“虽然世界的终结已经不可避免，但其实并不是完全没有别的路可走了，是吗？”

    她顿了顿，定定地注视着邓肯，那双如大海般深邃蔚蓝的双眼中似乎倒映着一片遥远的波涛：“您其实有另一套方案，是吗？”

    一旁的凡娜微微睁大了眼睛——在教皇冕下开口的时候，她仿佛听到了隐隐约约的、遥远的海浪声，然而那海浪声又显得格外虚幻，就仿佛只是女神不经意间投来的一瞥。

    邓肯摆了摆手，打断了凡娜后面的话，接着他坦然迎着眼前那位“深海教皇”的目光：“你好。”

    “无垠海这座庇护所已经无法修复，在内部进行的任何修修补补都救不了它，只能是短暂的苟延残喘；开启火焰时代是另一种形式的苟存，而且没有回头路，一旦选择这条路线，整个文明其实就相当于已经被封存在坟墓之中……”

    “女教皇”眨了眨眼，终于打破沉默，伴随着轻柔响起的海浪声，她的声音仿佛直接在每一个人的思维中震颤：“另一座庇护所？”

    她突然反应过来，立刻转向邓肯：“船长，这是……”

    “女教皇”却仿佛没有听到，她并未回应这问候，而是仍旧定定地注视着邓肯，那双眸子里的波涛显得动荡不休，随后她又重复了一遍：“您其实有另一套方案，是吗？”

    邓肯则好像并不意外，他轻轻呼了口气，淡淡答道：“……造个新的。”

    “既然延续旧世界的方案要么走到头，要么不靠谱，那我们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不再延续旧世界，我们造个新的。”

    邓肯不紧不慢地说着，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女教皇”的双眼，而后他单手下挥，做出了一个斩断的手势。

    “庇护所是一个狭窄的封闭系统，所有的灾难冗余都很有限，所有的资源都只能内部循环，至关重要的支撑系统更是只有一套——太阳只有一个，无垠海只有一片，就连城邦的数量都早在造物之初就设定了极限，而所有这些都被那层永恒帷幕封装了起来……

    “事实证明，这样一套系统在面对大崩溃级别的灾难时实在太过脆弱，就像大厦将倾，那些躲在屋子里的人根本不可能有机会从内部修复整个系统，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整座庇护所逐渐崩溃，不管这个庇护所最终支撑了多久，里面的文明发展了多少年，这结果都是注定的。

    “因为庇护所内的文明发展上限就是那层‘壳’——永恒帷幕。”

    雪莉和阿狗感知到了气息的变化，突然显得有些不安。

    “女教皇”只是轻轻皱了皱眉，并未回应。

    她的声音中夹杂着轻微的震颤和回响，仿佛有许多人耳难以分辨的呢喃重叠在一切，客厅中的空气不知何时显得潮湿、冰冷起来，还带着一种海风特有的腥咸。

    “另一个世界。”邓肯平静说道。

    而后他停顿了片刻，在这片刻中，整个客厅都一片安静——以至于连不远处壁炉中的噼啪声都变成了这里最响亮的声音。

    在“女教皇”的注视中，邓肯慢慢张开了双手，他的表情格外严肃：“所以，我们需要一个世界，一个远比庇护所要大的‘世界’，要能容得下更多的可能性，要能允许文明继续发展至突破上限，至少……哪怕是世界末日再次到来的时候，它也要有能力再留下更多的火种，而不是在太阳熄灭之后便万物陷入黑暗……”

    “女教皇”静静地注视着邓肯，过了片刻，她才轻声开口：“我们当然知道——但这又如何才能做到？在大湮灭之后混沌炙热的灰烬中，支撑起一座像无垠海这样的庇护所已经是一个奇迹，在庇护所之外，秩序早已荡然无存，我们等待了漫长的时光，都不曾见到混乱平息的希望……这片无垠海，是目前仅存的、具备秩序的‘碎片’，而在这之外，已经没有任何‘材料’可以用来建造新的生息地了。”

    轻柔的海浪声中似乎重叠了一些令人不安的呼啸和噪音，海琳娜的双眼不知何时渐渐浮现出一丝混沌，她的喉咙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生长、蠕动，而在她脸颊的皮肤上，更是悄然浮现出了仿佛某种海洋生物般的深紫色细密鳞片。

    但她仍旧笔直地坐在沙发上，似乎在等待着邓肯的答案。

    包括莫里斯和露克蕾西娅在内的其他人都自觉地闭上了嘴巴，这时候谁也不敢插嘴。

    “所以，关键的是‘秩序’，能支撑整个世界运转的‘秩序’——庇护所的寿命之所以有限，也是因为秩序上的不完善。”

    邓肯看着“女教皇”，仿佛在透过对方那双深邃的眸子，和另一个遥远的存在对视，然后他轻轻呼了口气：“……正如我这段时间想的一样。”

    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

    “我这里有秩序，完整的‘秩序’。”

    客厅中落针可闻。

    突然有温暖的触感从手上传来——邓肯回过头，看到妮娜抓住了自己的手掌，她脸上的表情有些不安。

    邓肯笑了起来，伸手按按妮娜的头发：“别担心。”

    妮娜轻轻吸了口气，用力点点头——而在她的视野中，邓肯叔叔脸上的笑容正在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那笑容逐渐隐没在无数的繁星中。

    如星河般辉煌璀璨——由星光构筑而成的巨人慢慢在所有人视野中站了起来，那亘古的星辰、气云和造星云团仿佛要流淌、覆盖目光所及的一切，巨人仍站在客厅中，望去却又仿佛足以充斥整个世界、撑起整片天地。

    ta向着“海琳娜”的方向弯下腰，凝滞的远古星辰在虚幻中仿佛涨缩震颤起来，似乎每一秒都有可能剧烈膨胀、释放，化作吞噬一切的星辉。

    “整个宇宙的秩序——完整而健康的，不曾被那场末日触碰过的‘秩序’，”邓肯慢慢说道，他的声音在群星间震颤，“它只是一瞬间，但从数据层面，它是完备的。”

    邓肯感受着自己的躯体，感受着自己的思维在那辉煌壮丽的群星间流淌，第一次，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呼吸”，在群星尺度上的“呼吸”。

    然后，他立即克制住了继续呼吸下去的冲动。

    他知道，自己身上的“变化”再一次加速了。

    自从离开圣地岛以来，自己的“变化”就一直在加速——最初，他只有在其他人对自己不小心的仓促一瞥中才能知晓自己是什么样子，而在从苍白巨人之王那里窥见部分真相之后，通过有意识的控制，他便可以在镜子中察觉到自己身上的星光，前不久，他在自己的“单身公寓”里亲眼见到了自己身上的变化，而现在……

    他必须很谨慎地控制，才能让自己继续“像个人类”。

    这座庇护所的时间不多了。

    他的时间也不多了。

    邓肯注视着“女教皇”的眼睛，他看到一个遥远的生灵——盘踞在一块灰白的礁石上，蜷缩在宫殿般的巢穴中，已经死去多时。

    无数同样已经死去的“子嗣”簇拥着她的宫殿。

    那个死去多时的生物抬起头，用她的许多双眼睛与邓肯对视着。

    她的声音透过海琳娜之口传入邓肯耳中：“……真美……”

    “现在有两个问题，”邓肯开口了，他控制着自己，将那星光渐渐重新坍塌成为“邓肯”，“第一，仅有‘数据’是无法建造起一个新世界的，我需要原料，大量的原料……而且我不知道这个过程到底应该怎样完成，我只有一个模糊而笼统的印象，这个印象告诉我，我需要的东西不在这片无垠海上……它太小了，它不够。

    “第二，我不知道该怎么在创造出一个新世界的同时，保存下这座庇护所中现有的一切——在新世界诞生的辉光中，它或许会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