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二十七章 不确定，不连续

    在一连串的骨骼变形声与升腾的黑色烟尘中，十二道对称的黑色节肢再次蔓延、生长，漆黑的骨甲逐渐覆盖体表，锐利如刃的骨刺闪烁着血色寒光——雪莉再次恢复到了幽邃恶魔的形态。

    她正在以惊人的速度适应如何控制自己的两种形态，对这幅躯体的掌控越来越得心应手，整个过程与其说是在从头“学习”，倒更像是这部分知识早已浸润在她的头脑和肢体深处，而现在她只不过是将其逐渐“回忆”起来罢了。

    微微活动了一下身后用于辅助行走的节肢，又转动了一下手脚，雪莉满意地点点头：“在这么个鬼地方还是这样能稍微安心点。”

    阿狗则仰起头，看了一眼如今比它更高许多的雪莉，随后身体骤然被一道旋转的烟尘笼罩，就如融化一般，将自身收缩、融合到了雪莉身边的阴影中。

    邓肯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这一幕，等到雪莉的形态稳定下来之后才上前说道：“我还以为你会抵触自己的恶魔之躯——毕竟如此剧烈的形态转化，这对于普通人而言是一件很……挑战三观的事情。”

    “都到幽邃深海了还在乎好不好看？”雪莉用身后的节肢戳着地上的石头，一脸无所谓地说道，“我是个……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哦，我是个‘实用主义者’——先保证自己能安全地活着，然后再考虑活得好不好。在我看来这幅恶魔身躯没什么不好的，很能打，也能抗打，在幽邃深海十分好用，非要说有什么缺点，就是它会不受控地吸收死去恶魔的残骸，恶……想起来还是感觉有点恶心……”

    她这边话音刚落，脚下的阴影中就钻出来个狗头：“……其实我觉得味道还不错的——雪莉你真的不尝尝我给你带过来那块骨头？”

    雪莉毫不犹豫：“不要，难吃！”

    邓肯默默地看着这一幕，脸上终于渐渐浮现出一丝笑容。

    “那接下来我们要做的事就只剩下找到那位‘幽邃圣主’了，”他开口说道，将话题引回正题，“这里遍布着数不清的浮岛，整片空间的规模远超一开始的预期——阿狗，伱能确定我们到底在什么位置吗？”

    狗头再次从阴影中钻了出来，阿狗很认真地看了周围一眼，对船长微微点头：“这里应该就是荒芜环带的上层——是最靠近‘星空’的区域，如果我判断没错的话，我们需要往‘下’走。”

    邓肯面露好奇：“往下？”

    阿狗点了点头，随后和雪莉交流了一下，便来到那片破碎荒原的边界，探头望向下方那片无边的混沌黑暗。

    在浮岛下方的漫漫虚空中，混沌晦暗的星光愈发微弱，依稀可以看到有更多的漂浮岛屿凌乱地飘荡在那片黑暗中，然而在所有黑暗的最底部，却朦朦胧胧可以看到有别的什么东西……在闪烁着微光。

    起初，邓肯还以为那是另一片倒垂在幽邃深海底部的“星空”，但很快他便意识到，那些隐隐约约的光点是某种庞大到令人难以置信的结构体表面微微闪烁的……灯光。

    那些几乎被黑暗笼罩的微弱光点在遥远的地方排布着，依稀勾勒出了蜿蜒弯曲的分支和一个位于所有分支中心的“主干”，那主干的灯光更加密集一点，且呈现出仿佛活物般缓慢游走的模样。

    邓肯站在破碎大地的边缘，静静地注视着那片暗淡而繁密的光点，他无法判断从这里到下面到底有多远，也无法判断那片光点背后的“本体”到底有多大规模，但仅仅是这样粗略的观察，他也能想象到那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庞然大物。

    “那就是幽邃圣主——所有恶魔的‘母体’，也是恶魔死亡之后的归宿，”阿狗在阴影中说道，它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莫名的感慨，“在所有破碎岛屿的最底部，祂的肢体蔓延到整个幽邃深海的尽头，仅其可见的实体部分就相当于几十上百个城邦，而不可见的部分——那些触腕的末端，它们刺穿了幽邃深海的‘底部’，一直延伸到亚空间中，无法用任何符合数学逻辑的语言来计算和判断。

    “每分每秒，那片黑暗的深渊中都会滋生出无数的恶魔基质——它们就像轻飘飘的烟雾，乘着不规律的无形之风离开‘底部’，又通过一系列不连续的空间断层被送到这上面的一座座浮岛上，它们互相吞吃，并在这个过程中变成各种各样的实体，然后无休无止地厮杀争斗，死去的恶魔便再度化作烟尘和泥浆，在或短暂或漫长的游荡之后又回到下面的深渊，被圣主吸收，周而复始，循环不止。

    “我已经脱离了这个循环……但这对于整个幽邃深海而言影响微不足道，恶魔之间的吞噬循环不会停止，‘圣主’的‘运行’也永无尽头。”

    邓肯静静听着阿狗的讲述，中间没有开口，直到对方话音落下，他才轻轻点了点头：“那我们只要下去就行了？”

    “这就是问题所在，‘下去’在这里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阿狗从阴影中抬起头，看着邓肯的眼睛，“您还记得幽邃深海中有一个十分诡异且难缠的‘特性’吗？”

    “……你是说空间不连续？”邓肯若有所思，“我记得我们之前谈论过这个，在幽邃深海，从一个地点‘抵达’另一个地点是一件非常不确定的事情，方向和距离在这里是完全随机的——但我们之前一路走来，并没有感觉到这个问题。”

    “这是因为我们在岛上，在单一的浮岛范围内，空间仍然遵循我们所熟知的连续结构，但如果脱离了这些岛屿……”

    阿狗说着，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它在附近捡起一块碎石，叼起来之后将其远远地掷向浮岛范围外那片广阔的黑暗中。

    碎石眨眼间消失在所有人眼前——刚一离开浮岛周围两三米，便直接凭空消失了。

    爱丽丝瞪大眼睛看着那块石头消失的方向，过了好几秒钟才忍不住开口：“石头去哪了？”

    “不知道，反正只有很小的几率是‘向下掉’，”阿狗晃着脑袋，“上下左右前后，任何一个方向，任何一个距离，任何一个落点，都有可能，它或许正在从星空间向下坠落，或许已经砸在了某个倒霉恶魔的头顶，当然——也可能直接落在了幽邃圣主身上。实体在浮岛之间的‘虚无’地带移动时就是这样完全随机的。”

    邓肯皱着眉：“……所以你刚才提到的那些‘循环’，恶魔在浮岛和圣主之间的‘循环’，也是这样随机的？”

    “是的，”阿狗点了点头，“一切都建立在不确定上——一个从圣主身上诞生的恶魔可能要过数百年才会在某座浮岛上获得实体，而一具被同类杀死、被抛入虚空的恶魔残骸可能要在黑暗中‘坠落’一千年，才会抵达幽邃最深处，这个‘坠落’可能是向任何一个方向……”

    它一边说着一边抬起头，看向头顶那片晦暗的星空。

    “而鉴于幽邃深海的规模以及恶魔数量的无穷无尽，我们甚至可以怀疑最初从幽邃圣主体内分化出来的恶魔基质中仍有一些还在黑暗中漂浮，不曾获得实体，而在最早期因厮杀而死亡的恶魔之间，也有某些还在那片黑暗中进行着已经持续了一万年的‘下坠’，至今未能坠落到底部——这都是很有可能的事情。”

    不确定，不连续，建立在庞大的随机事件中的“混沌循环”系统……

    何其诡异！

    邓肯紧皱着眉头，一边根据阿狗的描述在脑海中勾勒着一个完全反常识的世界“秩序”，一边若有所思地开口：“……但当初失乡号曾经笔直地砸穿了幽邃深海。”

    “是的，所以这才是最恐怖的事情，”阿狗眼眶中的幽绿火光微微收缩了一下，“事实上，比起‘被一团从天而降的火焰砸死’这件事，‘一个东西竟然可以从上方坠落，然后一定会落在底部’才更加冲击到了幽邃深海中的恶魔们——恶魔没有心智，但至少能够凭借本能生活在这片混沌之地，而失乡号的出现完全违背了这里的‘规则’，这种无法理解，不可理喻、违背法则的‘现象’，才是让许多恶魔当场发疯的原因。”

    阿狗顿了顿，语气格外严肃：“您明白我的意思了吗？对于幽邃深海而言，‘一个东西可以从上面落到下面，而且该下坠过程每一次都成立’，这件在现实世界中理所当然的事情，在这里是‘不可名状’的——失乡号在这里的坠落不只是击毁了几座岛屿，杀死了几万十几万恶魔那么简单，它‘击穿’的是幽邃深海的秩序本身。”

    邓肯想了想：“……也就是说，为了这里恶魔们的身心健康，我最好别再在这里搞什么‘坠落’了？”

    “不是为了恶魔们的身心健康——反正它们的生活方式本来也不怎么健康，”阿狗晃晃头，“是为了幽邃深海的‘健康’，这地方已经不怎么稳定，您再砸一次，可能就真的漏了。”

    邓肯摸着下巴，一时间没有说话。

    而就在他努力思考着应该如何解决浮岛之外空间不连续的问题，思考着该如何抵达幽邃圣主所处的“底部”时，他突然感觉有人在旁边拽了拽自己的胳膊。

    他转过头，看到了爱丽丝漂亮的大眼睛。

    人偶抬起手，将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递到他面前：“船长！石头！”

    邓肯一愣，表情有些微妙：“额，爱丽丝，现在不是……”

    他突然停了下来。

    爱丽丝手中的石头……是刚才阿狗扔出去的那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