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盒饭小说 > 其他小说 > 将军每天都很心累 > 第112章 番外八 狐兔

第112章 番外八 狐兔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近些天,江景衡每日睁开眼睛,总能发现枕边静静躺着一枝花,清新淡雅,馥郁芬芳,还沾着清晨的点点露珠,十足的鲜活俏丽。折花之人定是极为用心,早早为他去寻那开得最漂亮的那一枝。他不由得想起父皇病逝前,也是日日枕边有花。不久之后……就入了皇陵。

    完了,他要死了。仿佛被那花抽干了生气,江景衡嘴角一撇,眼里的光霎时黯淡了下来。

    江景衡身上责任万钧,但终究是个孩子,也总有灰心气馁的时候,这都很正常。可是顾修晏有些奇怪,昨天还在喊苦喊累的小皇帝,今天突然就刻苦用功了起来,不要命似的,深夜还窝在御书房吭哧吭哧批折子。不仅如此,江景衡连看他的眼神都变了,仿佛时日无多了一般,看一眼少一眼。

    他的反常实在太过明显,华锦也发现了江景衡的不对劲,提醒顾修晏近几日多关心他一些,这孩子怕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陛下常一个人发呆,还偷偷抹眼泪,前几天还去了兴德宫,陪着太皇太后跪了一天的经。”

    顾修晏命人验了御书房的所有菜式,排查了江景衡经手的全部物品,甚至将贴身近侍都彻查了一遍,直至看到被安插在青瓷瓶里的那些花束,对于江景衡反常的原因,他才终于心领神会。

    深夜,江景衡实在困得要命,被顾修晏三言两语打发回寝宫睡觉。临睡前,他期期艾艾地握着顾修晏的手,那眼神道不尽千言万语,简直肉麻至极,顾修晏嘴角微微抽搐,觉得自己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

    安抚着他睡下之后,顾修晏并不着急离开,而是施施然坐于软榻之上,擎着烛光,将棋盘上零落的残局接着下完。江景衡的棋艺比起以前进步不小,可惜顾修晏从不手下留情,这盘棋江景衡依旧输得惨烈,白子唯唯诺诺蹲在角落,被黑子杀了个雨零星散,溃不成军。

    不过……并非毫无翻盘的机会。

    残月如钩,悬于天际,像一把锋利至极的匕首,无端为这夜色平添了几分肃杀之气。偌大的宫殿之中,江景衡在床上睡得香甜,顾修晏一袭紫色华服铺陈至榻下,细碎的光亮在他银白色的发间隐隐闪烁,时光顺着他的衣摆,丝绸一般静静流淌,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时辰。

    棋盘之上,白子稍稍找回了些优势,逐渐稳住了阵脚。可惜,刚逃出生天,便又进了一个死胡同。

    顾修晏垂着眼,纤长的眼睫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他眼底的神色。那张俊逸出尘的面容,被烛光掩映得晦暗不明,他支着头,指尖在桌面时不时轻点着,动作优雅,耐性十足,似乎正在等待着什么人。

    忽然,一阵清香从身后传来,拂过鼻尖,留下淡淡的芬芳。那道人影鬼魅一般悄然出现,毫无声息。

    顾修晏偏了偏头,了然一笑:“果真是你。”

    “你在等我?”符涯不明所以,堂堂国师,大晚上的不睡觉,在皇帝寝宫玩棋子,一玩就是一个时辰,他腿都快蹲麻了,实在是不得不出现。

    “在等这枝花。”顾修晏指了指他手中淡色粉紫的绣球花,揶揄道,“衡儿想起父皇,以为自己要死了。”

    符涯沉默一瞬,放轻脚步走到床前,将花放在了江景衡枕边。几年过去,江景衡的眉眼长开了些,隐隐有了些江风潜的影子。

    他喜欢花,很喜欢。想起从前,他还是江风潜的伴读,不会笑,话也很少,二人终日沉默相对,气氛在外人看来沉闷得很。

    按理说,他这样的人,是注定不能伴在君王侧的。神奇的是,江风潜竟然很中意他,视他亲如手足。他们之间的默契,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心领神会的天然联系,饶是徐公公惯会察言观色,七窍玲珑,也是比不上的。

    少年时的江风潜还不像后来那样郁郁寡欢,他对于符涯,曾经抱有很大的好奇心——怎会有男子长得像九天玄女一般清冷幽然,却又天生不会笑的?这个人身上,一定有很多秘密,他兴奋地想。

    结果,当他不经意发现,当符涯脸上第一次显露堪称温柔的神情,竟然是对着一树白玉兰的时候,江风潜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不久之后,在一次出游时,他们遭遇了伏击,那是符涯第一次杀人。如果不是那次意外,他本可以做个文官,可后来他却销声匿迹,甘心做了暗卫,隐匿于黑暗之中,连气味都要隐藏。

    从那之后,他很少再去碰花。有些话,他说不出来,只能折一枝花代替。

    “我准备了好酒。”顾修晏轻声唤他,“来下棋么,符涯?”

    思绪骤然被拉回现实,符涯眨了眨眼睛,好似有些惊讶。

    于是,两个谪仙一般出尘的人,趁着小皇帝睡得正酣,在他的寝宫深夜对弈。符涯执白,顾修晏执黑,二人同样的神情严肃,如临大敌一般,仿佛桌案上不是棋盘,而是沙盘。

    顾修晏看了看棋局,又看了看符涯,话在嘴边迟疑片刻,终于出声问道:“这些年,你都在做什么?”

    “四处看看,没什么特别。”

    符涯又慎重地落下一子,那聚精会神的态度令顾修晏欲言又止。他拈起一颗黑子,沉思良久,迟迟没能作出决定。符涯见他发愁的样子,难得贴心劝慰道:“不必为难,毕竟以我的棋艺,很难有人能超越。”

    顾修晏:“……这话是谁说的?”

    “江风潜。”

    不知不觉,天蒙蒙亮,江景衡已经有要醒来的迹象。符涯起身告辞,什么都没留下,却带走了那壶清酒,离开地干脆利索。

    顾修晏按了按眉心,这一晚实在是难捱极了。他很纳闷,这人长得这么好看,武功又那么高强,怎么会是个臭棋篓子?顾修晏一晚上绞尽脑汁,费尽心思,最终只能让他输得好看些。

    江景衡嘤咛一声,缓缓睁开眼睛,发现国师大人竟在他床边守着,好像一夜未睡,看着有些憔悴。江景衡欣慰地想,国师大人看着不近人情,其实还是很关心自己的,他虽然命不久矣,但是为了国师大人,还是要更加努力才行。

    “国师大人,您怎么会在这儿?”江景衡眼里噙着泪花,“您在这儿守了一夜吗?”

    顾修晏拍拍他的肩,答非所问:“是微臣眼拙,陛下的棋艺十分精湛。”

    江景衡:“?”

    在棋艺这方面,国师大人是绝不会这样夸他的。果然,他这是在做梦呢!于是江景衡又躺回去继续睡觉,赖床赖得心安理得。

    顾修晏:“……”

    没了顾虑的小皇帝重又开心了起来,可顾修晏却突然病倒了,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已经半月有余。好几拨太医来了又回,国师府从没如此热闹过,也从未如此压抑过。

    试了许多法子都不奏效,太医说他积劳成疾,熬枯了身子,可他还未过不惑之年,怎么会……

    床上的顾修晏依旧人事不省,面色极其苍白,一头银发铺散,毫无活人的生气。沈南乔静静立于床边,神色凝重——他也曾提醒过顾修晏,如今国泰民安,朝局稳定,不必再为国事如此操劳,可惜他还是没听进去,自己跟自己较劲,仿佛时间不够用似的。

    “你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对吧?”沈南乔缓缓开口,“卿卿走了,你对这个人间也没有留恋了。”

    所以他不要命地折腾自己,只为了能死得早些,好早日脱离苦海,寻求解脱。

    “卿卿曾托梦给我,说她想看遍世间的花。可惜我只能留在京城,没法替她去看。”

    “衡儿为了你,已经哭了好几回,你若是能听见,就赶快好起来,别让他伤心。”

    “醒来吧,修晏。”他说,“你走了,就真的只剩我一个人了啊……”

    当夜,皇宫。

    月光洒下一地皎洁,恍如白昼。一只通体雪白的兔子沿着墙根跑跑停停,动作十分灵活。它避开了夜巡的宫人,熟练地翻过门槛,入了翰林。

    翰林院无论白天黑夜,总是有人在的。夜已深,所有人都离开了这里,能在这个时分挑灯的人,整个翰林只有一位。

    她低着头,正伏在案上专心致志提笔写着什么,温暖的烛光映着她平平无奇的侧脸,如玉石般莹洁。

    忽然,一个毛茸茸的白色圆球破门而入,径直朝她滚来。她面不改色,落于纸上的字迹流畅漂亮,那团毛球兴高采烈地扑过来,凌空而起时却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骤然一挡,直接飞了出去。

    她不出意外地听见了一声惨叫。

    “苏遇!你又欺负人!”

    圆滚滚的兔子已经消失不见,只见一位白衣公子摔坐在地上,痛苦万分地揉着腰,他长相很是可爱,透着一股子傻里傻气的善良。书架微微摇晃着,一本书悠悠忽忽跌了下来,砸得他又惨叫一声。

    “你是兔子,不是人。”她面无表情地说道,连目光都不曾移动半分,“你今日又去哪里鬼混?”

    他想了想,还真掰着指头数念起来:“上午睡大觉,中午去御花园吃草。我跟你讲,御花园的草就是不一样,比别处的好吃多了!嗯……我下午去听时青哥哥说书,他吃烧鸡我只能看着,好生气!黄昏的时候去找念初姐姐玩,她还给我桂花糕吃,嘿嘿嘿……”

    苏遇叹了口气,兔子精就是笨,说话没有重点,全凭心情,说到哪儿是哪儿。念初和时青也真是的,面对这只兔子,不会有想吃掉他的冲动么?不知他们感觉如何,反正她是有。

    “哦对了!”他兴冲冲站起身,跑到苏遇对面,趴在桌子上,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我去报恩了!”

    苏遇终于停下笔,眼睛微微眯起:“你去了国师府?”

    他本是顾铭章养的一只普通兔子,无意中吃了顾铭章炼的药,差点被他抓住,还是顾修晏偷偷把他救了出来放生到野外。好死不死的,他四处溜达,竟然误打误撞进了陆家。里面温香软玉纸醉金迷,这只兔子又通人性,很快便获得了小妾们的宠爱——结果因为陆望津兔毛过敏,他就被陆寒松拎着耳朵扔了出来,只能可怜兮兮地在郊外捡垃圾吃,还不小心踩到了捕兽夹。

    说来也怪,这兔子贵人运实在是好,竟然被卫语卿捡了回去,送给了青禾当宠物,从此好吃好喝,生活无忧。只是,他活着活着,突然发现自己活得有点久,而且好像还有了灵力,最近竟然能化形了。还不到三十年的时间,他竟然做到了一般妖精三百年都不一定做到的事,这话要是说出去,他指定要被各路精怪抓回洞府囫囵个儿炼仙丹。

    他伸出指尖给苏遇看,上面横着一道血痕:“我在顾修晏的汤药中放了我的血,我敢说不出三天,他就能活蹦乱跳大变活人。”

    “知恩图报,你是一只好兔子。”苏遇点点头,对此表示认可,“但是卫语卿也对你有恩,火烧金銮殿的时候你怎么不去救?”

    他大惊失色:“喻灵均也在,我怎么敢去!”

    苏遇笑笑,不置可否。这二人之间的恩怨,外人向来无从插手。

    “虽然顾铭章对我不怎么样,但是顾修晏毕竟对我有恩,这一点我还是分得清的。”他捧着腮,满心满眼都是报恩成功的喜悦,“不过顾铭章还真是厉害,身为一介凡人,竟然能炼出仙丹。”

    确实,世间多少人想修炼成仙,也仅仅只是皮毛,到死都不能圆满。几万年前的灭世天劫,几乎将人间毁坏殆尽,太华仙尊殒没之后,灵云谷的结界消失,遗落的神迹终于现世,对愚昧落后的人间至关重要。

    其间,无数芸芸众生里,只有顾铭章能一窥天机,打通了飞升和轮回之外的第三条路——长生。可惜功亏一篑,明明已经练出了长生不老的仙丹,却被一只兔子截了胡。按理来说,他本应是离天最近的凡人,但是顾铭章行事不端,坏事做尽,最后遭了反噬,不仅被灭了满族,还被卫语卿当场诛杀。

    或许,这便是现世报吧。

    灯下,苏遇若有所思,许久未曾说话。她的面容平静淡然,只是端坐在书案之后,便有一种浑然天成的从容,那双眼睛通透深沉,似乎能看透所有世事。

    气质这样出众不凡,应该是位美人才对。他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开口发问:“苏遇,你为什么不幻化一副美人皮囊?”

    “你看,念初姐姐和时青哥哥都长得很好看,你们狐族的化身一向都是美人,可是你……”

    苏遇轻笑一声,笑意牵动,眸间隐隐泛出些璀璨的流光来。狐族的审美一向不错,只是她化身如此,另有隐情。

    许多年前,她是一只懵懂无知的狐妖,与狐族其他姐妹一样,化形为美貌女子,下山去凡间游玩。路上,她遇着一位老秀才,他考了一辈子科举,还未成家立业,便要老去。他身无长物,想为酒家题幅字换些吃食,却不想被赶了出来,还是苏遇帮他解了围。

    于是,他便教她习文识字,读圣贤书,苏遇也答应为他养老送终,给他一个体面。她天资聪颖,记性又好,几年里,老秀才将毕生所学都传授与她。临终之前,他艰难地说:“我这辈子,也就考了个秀才,已经没什么能够教你的了。”

    “像我这样的普通人,没有显赫家世,没有广达人脉,想要往上走,只能考科举。”

    “可这世道,女子终究难出头。你是块读书的料,埋没了实在可惜。拖累你一个姑娘家这些年,我实在是……实在是……”

    于是,她便萌生了扮成男子考取功名的念头。只可惜她修为尚浅,只能化一种人形,苏遇苦恼万分。听闻妖族传言,洗尘观有一位高人,道法高深,与妖为善,偶尔会帮一些小忙,她便去求,还真求得了这一副普通的凡人模样。

    正值乱世,时局不安,天灾频发,她一只狐狸无依无靠,凭借着自己的本事,一个人从乡野考入京城,结果卷子还未答完,京城就被大雨淹了。饶是她有再大的本事,也只能自保为先。

    她逃到了岁寒山洗尘观内,那里十分安全,很多山野精怪都来此逃难。大家心有余悸,惶惶然间,发现净隐不在这里。也正是那时,他们亲眼见证了诸神混战,太华仙尊殒没,那激荡的白色光芒颠覆了整个人间。当一切安静下来,已经雨过天晴,无边无际的绯红杏花刹那开满了人间。

    旧的历史不再,新的未来已来。

    过去的故事,苏遇还是第一次提起。他听得津津有味,想象着当时的盛景,不禁感叹道:“太华仙尊……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神仙呢?”

    苏遇不知想起什么,浅浅笑了开来:“他啊,是一个很好的人。”

    当年她来永宁踩点,元夜之时,她玩性大发,在灯会上出了一则灯谜,吸引了众人来围观。也正是那时,偶遇了江风潜和沈沐秋。

    “那时我是男子之身,他却能看出我实际上是女子。”不愧是九五之尊,天潢贵胄,一眼便能识人,“他还说……”

    “若有大才,该为民谋福。”

    “科举三年一度,到时候,希望你能入内阁任职——”

    “苏小姐。”

    她永远忘不了江风潜的语气和神情。他这么说,意思就是即使她身为女子,也可堂堂正正建功立业,福泽天下。这是千百年以来,第一位跟她说这种话的帝王。

    “可是,一只狐狸,为什么想民造福呢?我们只是妖精,来人间玩乐便可,何必给自己身负如此重担?”

    苏遇提着笔,轻轻摇了摇头:“读了书,开了智,就不会这么想了。”

    人有梦想,狐狸也有。世间诸多苦难,佛可以渡,妖也可以渡,人亦可自渡。只是她一旦入世,便要严守自己的妖精身份,不可祸乱人间。因此,她永远只能做一个旁观者——这么漫长的生命,她想留下些什么。这世间之事,总要有人记得。

    她兴冲冲地回去,与净隐分享此事,没想到才回洗尘观没多久,她就遇见了卫奕鸣。

    苏遇偷偷在一旁听卫奕鸣与净隐闲聊,得知这次他是回北疆驻守,本来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可不知为何,苏遇却觉得他眉目间满是愁容,而且心思纷乱,似乎有所求,却又求而不得。

    净隐向来自由散漫的人,那次却撒泼耍赖,硬要留卫奕鸣吃顿便饭,苏遇匆忙去准备,结果不小心被火灼伤了侧脸,毁了容。

    这点小伤对于一个狐妖来说,并不是大事,只是刚巧被卫奕鸣撞见,她没能用法术复原,而且在人类面前,不能暴露妖精的身份,只得由着他去。这么大面积的烧伤,即使愈合,也难免留下疤痕。卫奕鸣思索半天,给了她一个方子,并亲自帮她配了药。

    苏遇想,太华仙尊真是个好人,难怪飞升之前就悬壶济世,普度众生——哪怕是轮回百转,再世为人,还是如此天赋异禀,与人为善。

    “易容术?是后来净隐给顾修晏的那个方子么?”

    “对。”苏遇笑了笑,“因果循环,世间之事,其实有趣得很。”

    这些事好复杂,一只灵识初开的兔子听得似懂非懂。他喜欢和苏遇谈这些,可是一谈这些,苏遇又要陷入一个他所不能触及的世界,不想再出来了。

    他一拍手,将她的思绪带回到了现实:“今晚月色很好,要不要去房顶上赏月?”

    夜凉如水,皓月当空,现在的人间安稳静谧,岁月静好,实在是让人欢喜。翰林院的一处房顶上,一只狐狸和一只兔子正坐在一起,仰着头赏月亮。

    他忽然说道:“苏遇,你的名字真好听。”

    “好听么?老秀才取的。”他姓苏,与她偶然相遇,相遇即是缘分……那么她为什么不叫苏缘呢?苏遇摇了摇头,她总是想太多,脑子里太杂,不如这只兔子空空荡荡来得简单快乐。

    又安静了半晌,这只兔子心血来潮,忽然要她给自己起名字:“苏遇,你给我起个名字吧!我现在好歹也是个人了,雪球不好听,不像个人名。”

    苏遇笑道:“就算你化成人形,还是一只兔子,本质的东西是改不了的。”

    “还有,你知不知道,一旦起了名字,就会徒生羁绊?”她说,“羁绊,是一切悲剧的开始。”

    正如当年的徐策瑾和暮归,本来……天劫或许可以避免,但他心软了。可又或许,结局早已注定,那个高高在上的太华仙尊,就是会对那只树妖心软呢……

    可恶,净隐给她说了太多秘密,知道这些可是要遭天谴的啊!

    雪球想起什么,耳朵忽然耷拉了下去,十分沮丧:“就像墨虹姐姐一样么……”

    苏遇叹道:“只有至纯的生灵,才会一心追随一人,只为报恩。但是人妖结合,妖终将会走向不可避免的死亡,哪怕是……有了子嗣。天道向来一视同仁,不会格外开恩。”

    那只鹿妖误闯猎场,被胡珂一箭射中,后又被江风潜放走。进入宫廷,成为庄妃,为恩人绵延子嗣,是她的愿望。可惜,江风潜早已心有所属,是断不会接纳她的,于是,只能将她置于深宫之中,从未逾越半步。

    将恩情看得比性命还要重的鹿妖,就这么在宫中谨小慎微地生活。如今江风潜早已仙逝,墨虹也离开了京城,不知去向何方。但愿,她能寻找到自己的方向。

    天地无言,承托着所有的善良与罪恶,美好和肮脏,包容世间万物。大到深海巨兽,小至寸丝半粟,他们都一并接纳,也包括这两只看起来很渺小的毛茸茸,以及这场无关紧要的对话。

    “月亮真好啊。苏遇,你觉得这次能和平多久呢?”

    “不知道,和平的时光总是很短暂,很少能超过一百年。”

    “如果战争又要开启,你以后要去哪里?”

    “这个朝代覆灭之后,或许会回山里修炼几十年,安定了再出来。你也知道,乱世之中一只狐是很难生存的啦。”

    “你要走的话,记得带上我哦。”

    顾修晏奇迹般转危为安,沈南乔自是十分欣喜,堵在喉间的那一口气,总算是送了出去。得知顾修晏康复,江景衡喜极而泣,再三保证再也不惹国师大人生气动怒,这次风波就这么平息下来。

    没想到他只是转移目标,换了一个人去折腾。

    华锦身兼数职,偶尔不能进宫授课,江景衡便乐颠颠地顺理成章出宫去太学听课。他很喜欢和其他学生在一起,为了不让他们感到不自在,他还特意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很快就和其他人打成一片。本来就是孩子,若是玩闹得过分,华锦适时提醒一下,其余时间便由着他去了。

    去的次数多了,总能撞见些熟人——江景衡发现,他的礼部尚书陆望津陆大人竟然也会来太学听课。

    一次两次是碰巧,他遇着不下十次,总不算是巧合了。确实如江景衡所想,陆望津忙完政事,闲暇之余便来太学蹭课,他总是听了课就走,华锦先生也不挽留。课堂之上,二人偶尔针锋相对唇枪舌战,学生们听得津津有味。

    即便是他们当众大吵一架,不欢而散,下一次,陆大人还是会照常过来。

    江景衡心中无比震惊,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狗皮膏药精神!这还是在朝堂上目空一切,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陆大人吗?还有,当华锦先生笑着表扬自己的时候,他的表情怎么有点不高兴呢?如果华锦先生再摸摸他的头,拍拍他的肩,陆大人的表情就更难看了呢。

    大人哪,秘密可真多,偏偏又藏不住,啧啧啧。

    不知跟谁学的,江景衡在日复一日的帝王宝座上经过千锤百炼,终于,成功地,变态了。

    江风潜和卫语卿都离开得太早,他们有太多想法还没开始付诸实践,或者只施行到一半,还未能看到效果。他们留下的这些政令,都由江景衡去完成。有顾修晏和沈南乔的协助,朝局平稳,政治清明,已经开设了许多女子私塾,允许女子参加科举考试,入朝做官。没有了战乱,百姓安居乐业,晋朔两国强强联手,日渐蓬勃壮大起来。

    庆州地处两国交界,商贸往来十分频繁,民风也和谐开明,自然而然成为了最繁荣的城池。

    如今的和平,并不能掩盖过去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深重苦难。那是真实发生在所有人身上的惨痛事实,他们的脚下,有无数亡魂,在日夜徘徊着寻找故乡。

    从前的血海深仇,每个人都铭刻在心,他们背负着沉重的过去,却依然愿意张开双臂,迎接和平友好的未来。

    这是一座苦难的城池,也是一座英雄的城池,它伤痕累累,血迹斑斑,它同样襟怀磊落,兼容并蓄。

    平坦开阔的天街上,人群熙熙攘攘,市井喧闹,却并不混乱,井然有序。晋朔两国文化交融,呈现出一种奇异和谐的景象。天气晴朗,云雾高远,苍山轮廓清晰可见,它巍峨矗立在晋朔之间,既是屏障,也是联结。

    一行四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气氛很是融洽。

    “看来你们把这里治理得很好。”

    一位锦衣女子莲步轻移,风姿绰约,保养得极好,几乎看不出年龄的痕迹。她挽着身旁男子的手臂,脸上笑意清浅,如同华贵的名品牡丹。

    云泽野还是那副人见人爱的风流小公子模样,只是比起从前多了些沉稳干练。他偏过头去与陆素书交谈,温柔又专注。

    卫予安和含朱在他们身后慢慢走着,就当是日常巡逻,没有放松片刻。保卫庆州的安定团结,这是他们的职责。

    “没想到你们会来,实在是意外。”卫予安笑了笑,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在阳光下几乎透明,“你们还是和从前一样,一点没变。”

    时隔多年再次见到故人,他的心情复杂却又愉快。他很向往云泽野和陆素书的隐居生活,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曾可以与心爱之人这般携手共度余生。可惜造化弄人,他们注定不能在一起。

    云泽野朝他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江湖郎中,驻颜有术嘛。”

    “对了,你和这位含朱姑娘……”陆素书话音未落,就被云泽野暗中捏了捏指尖。她还不知道卫予安与卫语卿的感情,即使过去多年,想来卫予安是无法轻易忘却的。

    含朱瞥了卫予安一眼,说道:“同僚而已。”

    陆素书自觉失言,连忙道歉:“实在对不住,是我多心了。”

    “无妨。”含朱无所谓地摆摆手,手腕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路过一家店铺的时候,她忽然驻足停留,喃喃道:“这里以前……是宜草堂。”

    城内改了格局,已经不似从前模样,但是这里,她一直记得。

    听见宜草堂三字,云泽野黯然垂眸,他唯一的徒弟兰复,本来想把宜草堂发扬光大,却死在了庆州的那场战争中,甚至连尸体都寻不到。那时,他还未满十九岁,还是个孩子。这么多年过去,不知他的灵魂有没有安息。

    “既有来路,自有归处。”卫予安摩挲着山玄的剑柄,若有所思道,“有缘之人,一定会再相见的。”

    对于妖族来说,时间是可以肆意挥霍的不值钱的玩意儿,百年也只是弹指一瞬,可对于凡人,那是他们短暂生命里,弥足珍贵的每一天。父母,伴侣,孩子,君王,臣子,朝堂,江湖,喜怒哀乐,恩怨情仇……共同构成了这个复杂却又可爱的人间。

    卫语卿和喻灵均果真没有白白赴死,那份契约,真的可保晋朔百年太平。许多年过去,当初风华正茂的人早已苍老颓败,变得衰迈迟缓。光阴善待着每个人,也苛责着每个人,它静静流淌着,凝神静视着所有人的一生。

    钟府。

    “钟大人又咳血了,昨日请的大夫呢?怎么还没来?”

    “我去催,马上就来!”

    “药房的药煎好了么?”

    “煎好了,已经派人去取了!”

    “这边开窗透透风,那边把院子打扫打扫,钟大人看着高兴。”

    “好嘞,这就去办。”

    家仆们有条不紊地忙着,吵吵嚷嚷的,听着很是热闹。房间里,钟向晚躺在床榻之上,怔怔望着窗外的那棵开满花的杏树。风一吹,花瓣纷纷扬扬飘洒着,像一场血色的雨。

    她的卧房被打扫得很干净,即使门窗大开散着风,也还是充斥着浓郁的药味。几十年过去,她如今姿容不再,年老体衰,满脸皱纹,头发也变得花白,躺在床上没有力气动弹,连五感都逐渐丧失,但她唯爱这熟悉的药香,这令她觉得安心。

    应该快要离开了吧,她想。人们都说生老病死,只是死有什么难的,只是这病,实在是折磨人。它极其摧毁人的意志,磨灭人的精神,直至变成一具行尸走肉,或者是……失去灵魂的尸体。

    可能年轻时做过太多荒唐事,如今晚景凄凉,也是情有可原。没有成亲,没有子嗣,她一生都在等一个人,可是没有等到。

    最可悲的是,她现在想自我了结,还得借助别人之手。

    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家仆拽着一位青衣男子的胳膊匆匆跑进房间,喘着气对他说:“这位是兵部尚书钟大人,小大夫,你可一定要好好医治。”

    “是,是。”

    他在原地踌躇着,才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稚气未脱,相貌清俊秀气,还有些可爱。想必是第一次接治达官贵人,一时有些紧张。家仆看着他,实在不敢相信这竟是一位治病救人的医生。明明……还是个孩子呢。

    奇怪,不知为何,他竟然害怕上前。

    只是一个病重的婆婆,不必紧张——他这么宽慰着自己。于是,他背着药箱走上前去,站在床头,朝那苍老得已经皱成一团,连样貌都快看不清的病人说:“钟大人,今日由我为您看诊。”

    她浑浊的眼珠转了转,视线从窗外的杏花树上艰涩地转了回来,移到了他的脸上。

    空气仿佛有刹那停滞,他太年轻,辨别不出那目光的复杂含义。那一眼,仿佛跨越了无数时光,从一颗破碎的心奔涌而出,哀戚又沉痛地向另一颗破碎的心流淌而去,带着无尽的温柔思念,终于来到他的面前。

    只听那人嘶哑着声音,语不成句地问:“你……吃饭了么?”

    他一怔,有些不明所以,但他仍然诚实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她眨了眨眼睛,眼角的皱纹纵横交错,深如刀刻,“我一直……有好好吃饭。”

    嗯?这病似乎不是由于吃饭不规律引起的啊?还没开始看诊,怎么就胡言乱语了呢?他还想说什么,但是那人却重重闭上了眼睛。

    家仆无奈,只能带着他出来。

    “你还算幸运的,钟大人还能跟你说两句话。换作其他大夫,她连看都不看一眼。”

    虽然什么都没做,但是钟府仍然给他结算了看诊费。他背着药箱走在永宁的大街上,神情有些恍惚。

    他不知道,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为何要与他说这些。

    可他走着走着,不知不觉,竟已泪流满面。

    岁寒山。

    战争结束之后,洗尘观便隐匿于凡尘,再寻不得,变成了只有妖精知道的地方。其实,洗尘观一直就在岁寒山巅,只是被结界保护着,肉眼凡胎看不见也摸不着罢了。

    观内一如往常,雕梁画栋,金碧辉煌,花草树木皆灵气充沛,走在路上一个不小心,说不定就会踩着哪只小妖怪。

    园内的石桌旁,有二人相对而坐,颇为悠闲地饮着香茶。

    “真是稀客啊。”净隐笑得眉眼弯弯,露出两个不太明显的小酒窝,“谁能想到,多少帝王都求之不得的长生,竟然真的有人能做到。”

    “别讽刺我了,你明知非我所愿。”

    那道声音冷冷淡淡,声线却又带着慵懒的华贵。黑色斗篷之下,银色的发丝若隐若现,轻轻随着微风拂动,像是上好的绸缎。顾修晏端着茶杯,神情淡然,容貌与当年别无二致。

    他颇为无奈:“托那只兔子的福,我现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净隐憋着笑,实在觉得有趣,可惜故友来访,他得贴心一些。毕竟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有人间故友,在百年之后原模原样出现在他面前。

    “这些年过得如何?”

    顾修晏啜了口茶,语气有些漫不经心:“寻访名山大川,看看花而已。”

    净隐微微颔首,随即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为何要离开。看着故人一个个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那种痛苦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了的。”

    “长生,既是恩赐,也是罪罚。”

    “我不在乎。”顾修晏顿了顿,又重复了一遍,“我不在乎。”

    “也罢,各有命数,我不多说了。”

    远处传来两声鹤唳,不一会儿,便有两只仙鹤飞来,在他们的上空盘旋逗留了片刻,又相伴着飞远。白云层层叠叠,那是属于它们的山。

    顾修晏仰起头,白皙修长的脖颈脆弱漂亮,他眼中的那双仙鹤愈飞愈远,逐渐变成两个小黑点,终于消失在天空尽头。

    “它们发誓永不落地,很浪漫吧?”净隐偏了偏头,话里意味深长,“真是伉俪情深,我都有些感动了。”

    他站起身,任由风吹起他的衣角,那身皂袍随风而动,很有些仙风道骨之感。净隐脸上的笑意散了些许,显出反常的严肃来:“江景衡想见你。”

    “可能是最后一面了。你去不去?”

    深夜,承乾宫。

    偌大的宫殿四下无人,灯火通明,江景衡继承了江风潜的习惯,寝殿内陈设十分简单,毫无皇家的奢华高调,反而有些朴素。床边的香炉熏着安神香,白色的烟雾袅袅而上,床上躺着的人似乎受了熏香的影响,双目微阖,神情十分安详。

    那是晚年的江景衡,形容枯槁,面色青白,眼窝深陷下去,他实在是太过瘦削,像一具呼吸平稳的人皮骷髅。

    顾修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床前,江景衡像是感应到一般,缓缓睁开了眼睛。看到顾修晏的那一刻,他浅浅勾起唇角,颤颤巍巍的,很快便又放了下去。

    “我等你很久了,国师大人。”

    他三十岁时,顾修晏离开了永宁。没有告别,没有音讯,就这么消失了许多年。身边所有人都在一年年衰老下去,唯独他从未改变,江景衡也察觉到了什么。他曾希望顾修晏能通过易容术来遮掩,他希望……这一辈子都能有国师大人在身边,可是顾修晏拒绝了。他不想再隐藏自己,也不想再受制于朝堂。

    再然后,他就消失了。江景衡盼啊盼,他一次都没有回来。

    顾修晏没有说话。他看着面前的人,突然有种极为强烈的倒错感——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他曾将他抱在怀里,教他读书识字,他曾牵着他的小手,看着金銮殿一夕焚毁,他曾给他出谋划策,传授他帝王权术,他曾立于他身后,看着他娶妻生子。

    如今,他握着江景衡枯瘦如柴的手,沉默着为他送终。

    “你能来,我已经很高兴了。”江景衡问道,“你以后要去哪里呢,国师大人?”

    顾修晏沉吟半晌,只能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江景衡笑了笑,拍拍他的手,竟有些长辈的慈祥:“没事的,你还有很多时间去想。”

    他说:“这些年,我宵旰忧勤,不敢懈怠,我记得你的教诲。”

    江风潜和卫语卿想要完成的事情,他有的做到了,有的没做到,有的还只进行到一半。同他们一样,他也要怀着惋惜离开,想多看这人间一眼,都是奢侈。

    他的一生,不过须臾刹那,写成文字落于史书之上,也不过寥寥数行。一切皆是过眼云烟,只有极少数人,能在历史长河中留下姓名。他曾做过一些事情,就已经很是高兴。

    他问:“我做得好吗?”

    江景衡的手绵软无力,握在手心,竟有一种不像人手的错觉。顾修晏紧紧握着,仿佛这样能为他注入活下去的力气。

    “很好。”他哽咽着,声音都走了调,“衡儿,你做得很好。”

    浩瀚星河绵延不息,群星闪烁其间,正如每个人不动声色又波澜壮阔的一生。历史长河之中,哪怕仅仅只有一瞬闪光,也不枉来人间一趟。

    只是他功业未竟,来路尚未走完,徒留许多遗憾。希望后来人,莫要辜负才是。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窗外有燕雀啁啾,这是一个很好的春天,有人离去,也有人回来。

    他叹:“我想父皇和母后了。”

    之后,再也没有人说过话。大殿清冷寂静,顾修晏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看着江景衡,他们一躺一坐,像两尊沉默的雕塑。

    天亮了。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添加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