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共死
夜幕降临,谢渊和楚牧白没在峰顶待太久,看着他们打闹着走远,一旁的石壁后走出了一男一女。
“断袖?”居岱皱了皱眉,表情很是不屑。
含朱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心中五味杂陈,原来他们真的在一起了。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她的功劳。
居岱并不想知道为什么含朱与他从来不对付,却依然跟着他来西凉,她肯定不会好好回答。与其被她气死,不如不问。
“真是晦气,来勘探地形竟然碰到这种事。”居岱拍了拍沾在衣摆上的泥土,转身向山下走去,“也就你爱看这些。”
含朱愣了一下,随即自嘲一笑——若不是自己没人爱,又怎么会想看别人相爱呢?
只是羡慕罢了。
居岱走出一段路去,突然想起什么,回过头来又叮嘱了一句:“你再随便给情报,当心我军法处置。”
含朱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独自朝前走去。
是夜,常宁宫。
宫人四散而退,殿内彻夜长明,灯一盏续着一盏,那烛火在风中脆弱地摇曳,映着沈沐秋熟睡的侧脸。
有脚步声渐近,她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了站在床边沉默不言的江风潜。
她笑了笑,拍了拍枕边:“来。”
他躺到她身旁,安安静静的,呼吸清浅。沈沐秋有些恍惚地想,他们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一起度过某个夜晚。
她轻声问道:“你是来送我的吗?”
沈沐秋自始至终就已经看到了自己命运的尽头,她不害怕这一刻的来临,无论曾与江风潜有过多大的误解和怨怼,她都已经释怀。人之将死,还是想听一听真心话的。
江风潜抿了抿唇,轻轻嗯了一声。他的心总是万里冰封,但沈沐秋之于他,如同高山之巅的一朵雪莲,珍贵高洁,他生怕玷污了她。
可她正在慢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下去,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是因为他。
“还疼吗?”沈沐秋指了指他的心口,问道。
江风潜看向她眼底,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已经……不会再痛了,他想好好珍惜这最后的时间,和他的心上人再把爱诉说一遍。这一次,他不会再伤到她。
“你后悔嫁给我吗,阿寻?”
那个天真残忍的帝王,从未如此低声下气地恳求一个回答,他的眼神有一丝怯懦,沈沐秋顿了顿,眼中似有泪光闪动:“我那时该带你走的。”
她该带他走的,与其在皇宫互相折磨,无法共白头,还不如在人间逍遥半生,携手葬于青山绿水间,虽是痛过,但也值得。
可是……命运总是爱捉弄人,他们被捆着手脚,朝面前的悬崖一步步走去,一步也不能踏错。
江风潜吻了吻她的指尖,目光含着温柔的眷恋:“不会很久的,你等等我。”
马上就可以结束这一切了,他终于可以获得自由,哪怕是在棺椁之中,在黄泉之下。
他吻了吻她的眉间,沈沐秋深深看了他一眼,仿佛用尽了毕生的爱恋,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江风潜揽过她瘦削的肩胛,轻声道:“睡吧。”
睡吧,黑夜总会过去,哪怕是死亡也不能将我们分开。
漫长的永夜褪去,天边第一缕光芒乍现,宫中传来噩耗,沈贵妃病逝,皇上大恸,龙体抱恙,由皇后代政。
沈沐秋去世后,江风潜连装都懒得装了,直接撂挑子不干,把朝中那些老家伙扔给了卫语卿,自己整日在寝宫醉生梦死。什么家国天下,江山社稷,他全然不管,仿佛早已对活着失去了兴趣,就连唯一的儿子,也拒之门外。东宫彻夜回荡着江景衡的哭声,他的父皇还在,但他好似已经成为了孤儿。
卫语卿想,他原本不是这样的人——江风潜浑身上下全是心眼,算计人的时候从来都是坦坦荡荡,死不悔改。他总有一股心力支撑着他不倒下去,永远在风谲云诡中孤身前行,没了沈沐秋,他连半个人都不算。
朝中大臣们以后宫不得干政为由弹劾卫语卿,逼她让位给太子。卫语卿本不想趟这潭浑水,可江景衡尚且年幼,她若是让步,沈镜檀肯定会联合众朝臣,打着清君侧的幌子将她一举灭掉。
卫家这根眼中钉肉中刺,沈镜檀早就想拔了吧?不然为何要趁着庆州瘟疫,派人去苍山刺杀她?前前后后那么多次,卫语卿一直想不明白到底是谁要置她于死地,在她之前的认知里,卫沈两家虽不亲近,但也不至于针锋相对,况且沈南乔还帮她这么多,卫语卿就没往深处去想。
换作以前的她,决计不会置身在这深不可测的权势争夺之中,可为了沈姐姐,为了衡儿,她就算背着全天下的骂名,她也要将这至高无上的权力紧紧抓在自己手中。
“就知道你会来找我。”江风潜端坐于书案前,面容肃静,神态十分疲倦,“想必,你有事要问我。”
承乾宫的夜晚似乎比别处更浓深一些,连烛火都被扼住喉咙,发出微弱的悲鸣。
卫语卿隔着书案,坐到他对面,脸上面无表情:“陆素书和云泽野的事情,是你做的?”
江风潜嘴角扯出一个不太明朗的笑,回道:“他们总要面对这一天的。与其提心吊胆,不如快刀斩乱麻,看看能走到什么地步。”
卫语卿早就猜到是他,这宫里没人会这么无聊。可话又说回来,江风潜若是主动将陆素书赐予云泽野,更难堵住天下人的嘴,这个先例一开,会波及太多人。况且,陆素书的幸福凭什么需要一个不相干的人来赏赐?
“你去了兴德宫?”江风潜嗅到她身上的檀香,不禁皱了皱眉头,“少跟她来往,你当我说的话是耳旁风么?”
卫语卿也不喜欢这种味道,总能让她心神烦躁。她去了这么多回,也就那次在园子里的时候,好像瞥见了真正的沈元霜,之后……便再也没有那种亲近的感觉。
“我自打出生就没见过我娘,江风潜有这种福气,你却吝啬给他。”
沈元霜虔诚跪在佛龛前,依旧诵着经,木鱼声一下接着一下,像是敲在了卫语卿的脑仁儿上。
她这次十分有耐心,她就是想看看,江风潜都要死了,沈元霜能不能赏脸看他一眼。不是她想多管闲事,只是……不想有遗憾罢了。虽然江风潜知道了可能会想给她脸上来一拳,但是卫语卿不在乎。
不知等了多久,沈元霜终于停了下来。没有了诵经声和木鱼声的兴德宫,只剩下一片死寂。就连那慈眉善目的佛像也透着一丝诡异。
“我并非不想去见他。”沈元霜轻叹一声,“你可知天命难违?”
“天命到底是什么?”卫语卿望着江风潜,清浅的烛火在她眼底跳跃,“是不是和沈姐姐的死有关?”
江风潜沉默半晌,似乎在斟酌着要不要说出来。他再开口的时候,卫语卿已经喝了半壶茶。
“当初的几个国家中,朔国国力最为强盛,其他国家都敢怒不敢言。晋国积贫积弱,毫无反抗之力。国力差距如此悬殊,你可知晋国为何敢率先发动战争?”
卫语卿皱着眉:“是因为先皇和卫家养精蓄锐,战略得当,朔国狂妄自大目中无人,轻视了晋国的力量。”
“不,事实并非如此。”江风潜沉声道,“是顾铭章设法,借了国运。”
卫语卿不禁愕然,她以为顾铭章最多也就是个吉祥物,闲来无事搞搞祭祀和祈福,最多也就是封了苍山,原来他真有两把刷子。借国运这种事都做得出来,不怕遭天谴么?
她的反应让江风潜很受用,他突然有点喜欢讲故事给她听了。他来了精神,一双桃花眼都闪着细碎的光:“顾铭章自创了天命这种邪术,与先皇达成了交易,许诺将朔国的国运借过来,保佑晋国军队所向披靡。”
“事实如他所言,挥兵南下之后,卫家军一路杀到了庆州——朔国的国都,晋国皇室四散而逃,退至苍山以南。顾铭章顺势用术法封了苍山,不予通行,两国自此相安无事,和平了二十年。”
他忽然想起青禾,惨死在他面前的青禾,拼了命也要捅他一刀的青禾,江风潜忽然说道:“先皇还在世时,顾铭章还不敢对朝政指手画脚。我十五岁登基之后,他们极尽打压之能事,将我架空成一个傀儡皇帝。”
“顾铭章的野心之大,你想象不到的。”江风潜咳了几声,继续说道,“你当对朔国难民赶尽杀绝的政令是我所想?那道圣旨上,只有玉玺是我的,其他一概不是。”
“那些难民被关押,被买卖,你知道是去了哪里么?”
江风潜眼底划过一抹狠戾:“顾铭章用活人做试验,为了……长生不老。”
灵云谷也是,朔国难民也是,顾铭章杀人的时候从不手软。卫语卿想,他如此逆天而行的代价究竟是什么?
江风潜眼底闪过一抹讽刺的笑:“当然有代价。当然会有。”
“代价就是,历任皇帝,以及他们心爱之人的命。”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天命是一种极为霸道的邪术,将人性的残忍冷酷发挥到了极致,中此术者,定会断情绝性,醉心权术,可成就一番霸业。”
“可只要是人,怎么会不动心?天命不允许有任何差错,于是,连他们心爱之人的性命也要剥夺。”
他是那样不甘,可是又无法抵抗。卫语卿想了想,问道:“你可知道为何太后还活着?”
江风潜嗤笑一声:“自然是因为她并非先皇最爱,不然……”不然她怎么会对自己的儿子弃若敝履,不管不问呢?
“不,不是这样的。”
沈元霜还是第一次露出这么急切的神情,卫语卿不禁有些疑惑,天命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我与先皇十分相爱,是顾铭章一厢情愿,哄骗着先皇与他做了交易,才害得他不到而立之年便撒手人寰……”
她的眼泪扑簌扑簌地掉了下来,卫语卿的心一下子就悬到了嗓子眼:“先皇已死,可你为什么还活着?”
“自从先皇中了天命,像是变了一个人。我无心再劝他,只得对着佛龛整日祈祷,但愿能放过潜儿。”沈元霜满脸泪痕,她压抑了太久,这些深藏多年的腐败秘密终于见了光,她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可天命终究还是落在了江风潜身上。但凡他有些好感的人,一旦接近,心中总是绞痛异常。自从沈元霜发现江风潜会因自己的靠近而捂着心口掉眼泪时,她就已经明白,大错已经铸成,再也无法挽回。
卫语卿喃喃道:“你认为你能活下来,是祈福的作用,所以你才日夜在兴德宫,为江风潜祈祷……”
“她不是不想见你,而是不能见。”卫语卿望着杯中凉透的茶水,垂头低语,“她怕你疼,想为你多做一些。”
江风潜眼睫低垂,袖中的双手微微颤抖,喉头一滚,只发出了一个无意义的单个音节。
“没用的……”先皇就没能活过三十岁,他也一样。能苟且这段时日,已是十分侥幸。
“借来的东西总归要还。”卫语卿神色肃穆,语气极为沉缓,“大晋,是不是气数将尽?”
苍山屏障已破,朔国即将卷土重来,朝中若无她举事,衡儿很可能成为大晋最后一个皇帝。亡国之君,将来史书上的寥寥几笔,就是一个时代的仓促结尾。
江风潜望着卫语卿的脸,郑重道出了心中的恳求:“请你好好照顾衡儿。”
卫语卿点点头:“当然。”
“其实他……”
“什么?”
江风潜欲言又止,随即摇了摇头,不再说话。好像已经什么都交代完了,又好像还有什么没能说出来,或许人生总是要有遗憾。他活了三十年,细细想来,也就那么回事。
“算了,你总是有秘密。”卫语卿摆了摆手,不甚在意,“最后送你个礼物吧。”
江风潜已是强弩之末,她看得出来。可即便是天命,也能拖延拖延,不差这一会儿。
徐公公在门外禀告:“国师大人求见。”
“进来。”
顾修晏缓步走了进来,肩上还挎着一个木制的小药箱。江风潜定了定神,心下已经了然。他笑着揶揄:“好啊,你现在也有事瞒着我了。”
让云泽野易容成国师,而真正的顾修晏却囚禁在只有她知道的地方,就算沈镜檀想从中作梗,也找不着人,这招实在是高明。
卫语卿被他夸赞,心里却不是很高兴:“收起你那副欣慰的恶心样。既然你能挑起事端,我就有本事给按下去,我这么做不过分吧?”
江风潜终于朗声笑了起来,卫语卿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云泽野自从知道你命不久矣,一直在搜集药材,想帮你续命。”
“结果你一下子把他和陆素书摆了一道,他都没来得及告诉你。”
云泽野顶着顾修晏的脸,结结实实对他翻了个白眼。医者仁心,全喂到狗肚子里去了。好在他和陆素书分开之后没个笑脸,不然肯定要被江景衡看出破绽。
江风潜:“……抱歉。”
卫语卿拿起茶杯,与江风潜的碰了碰:“再多撑些日子,陪衡儿过个年吧。”